第149章:風聲轉三

第149章:風聲轉三

后三宮都建在寬廣的白玉石基上,高出地面丈余。立於坤寧宮西側扶欄旁向外望去,大半個紫禁城盡收眼底。綿延的宮閣樓台仿若山巒疊嶂,起伏不絕,層疊的琉璃金瓦,鋪就成一條泛著爍爍鱗光的巨大金龍,在腳底匍匐蜿蜒。放眼望去,胸中頓生豪氣干雲,似乎瞬間體味到了皇家俯瞰蒼生的凌人氣度。

天有些陰沉,烏壓壓的鉛雲在坤寧宮上空滾滾聚集,似乎在暗中醞釀著一場風雪。冷風獵獵,吹得我的衣裾飄揚而起。那刺骨的風刮在面上,只讓人愈加清醒而鎮定。

德妃款款走來,一身的絳紫蹙金廣綾鸞鳳對襟長袍,外覆松黃色貂絨長披風,祥瑞裝貴,儀態高華。這麼多年,她似乎一點未變,依舊是當年我初入怡秀宮時仰望到的那個眉眼端莊的華服貴婦,永遠高貴雍容,永遠鎮定自若,只不過歲月不饒人,她那眼角頰邊的皺紋已是再精緻的妝容都掩不了的。其實仔細看來,她光潔開闊的額頭,高挺的鼻樑,與靳軒是很像的,只是靳軒眉眼間的神態,不是這般高高在上的矜貴,而是溫文從容,淡定如水,更添君子氣概。

思及此處,我心間隱隱漫過一層黯淡。卻見她在我面前數步站定,唇角微揚,似笑非笑,客套道:「怡妃福澤深厚,身子復原得很好。」

我迎風而立,徐徐回應:「月遙不敢說是福澤深厚,只不過天顧垂憐,一時沒有要去我的性命。」

她眼中依舊和煦,顏上的笑容卻不知是何意味:「聽聞怡妃寬宏大量,竟然在聖上面前求情饒去芳綺一命,胸襟寬廣實是教人欽佩。」

心頭微凜,德妃果真是晰透之人,這般被動而來,卻也敢兩三言語間直奔主題,這倒省了我不少口舌。我亦從容望她,直截道:「那芳淑儀只是為他人利用,其實罪不至死。這一點,娘娘心中應該再清楚不過。」

她聽我此言,不禁漸漸斂了平和神色,淡漠道:「本宮知道你去過冷宮,只是沒有想到,你這麼容易就信了那罪婦的話。」

我直視向她,緩緩而言:「那娘娘也該知道我竟然發現內務府諸位管事與娘娘宮中的張德廣交往甚密,以至內務府竟然完全遵從娘娘意下一一安排宮中事宜。」

她的眸光微涼,斜睨我一眼:「果然是你!從一開始本宮便發覺張德廣之事暗藏蹊蹺,不想卻是你動的手腳。」

我無心去辯解,冷然道:「他目無紀法,私受賄賂,中飽私囊,儘是咎由自取。而我卻不知自己到底做錯在哪裡,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要致我於死地。」

德妃聞言,竟然和靖笑開,道:「好一個怡妃,你有膽識,能夠把話說到這一層,一點都不繞圈子,本宮倒還真沒有看錯你。」

我平淡道:「娘娘謬讚,月遙愧不敢當。」

她深吸口氣:「那此番怡妃邀本宮前來,究竟是告誡還是威脅?皇上是寵你,但也還未到會聽信你一面之詞的地步。熙韻宮縱火一事人證物證皆全,那芳綺已是罪無可辯。而本宮協理後宮事宜,吩咐內務府一二事宜並不為過。怡妃痛失子嗣,悲傷過度,也不該妄自猜疑,將元兇推到本宮身上。」

我知她所言非差,才能這般有恃無恐。只淡笑了一下,並不置可否,轉而問道:「不知在這世間,娘娘最為在意的是何人呢?」

她玩味望我,簡略問道:「怎講?」

我平定了呼吸:「恕月遙大膽揣測,娘娘最為在意的人,一個是聖上,一個便是雍王。」

她淡淡道:「不錯。」

我轉眼望向遠方,緩緩道:「那娘娘可知他們二人最為在意的又是何人?」

德妃此時的眸光中,似乎有波瀾暗涌,她抿緊了嘴不再言聲,只聽我繼續:「撇開聖上不說,單就雍王而言,只怕是見我活得好,他才能夠放心。」

「夠了!」她冷冷喝道:「這些往事,你居然還敢拿來一提,也不看自己如今是什麼身份!」

我神色依舊平靜:「娘娘也說了,這些都是往事,本不該拿來一提。但只怕正是因為這些往事,娘娘才一直將臣妾看做眼中刺、肉中釘,一心除之而後快。」

德妃微眯了眼,冷笑了半晌,這才咬牙道:「你這是要用靳軒要挾本宮了?」

我沉了眼眸,似乎是倦怠了,又像在感嘆:「原來我手中,也有娘娘最為忌憚的東西。其實,皇上和靳軒,亦是這世上我最為在意的人。在意一個人,便希望他能平安康泰,擁有他所能擁有的一切。我和娘娘目的如此相似,雖說不一定應同仇敵愾,惺惺相惜,卻原也不該這般針鋒相對,視對方的存在為威脅。」

她牢牢望向我,胸口起伏不定,卻也不再言語。

天色愈發烏沉了,鉛雲密布欲壓城,眼前的宮城巍峨似乎在沉暗中盡顯蒼茫。我無聲笑開,一字一句道:「我累了,不想再做無謂爭鬥,又或許是歷經了生死,才把一切看得開。今日,我只想把心中一切的話都說個明白。娘娘若還不肯放心,有什麼想法盡可一試,只不知到最後,那比死痛苦千萬倍的,究竟會是誰!」

德妃靜靜聽罷,滿面的陰晴不定,眉宇間卻沒有了初時的和煦高貴。我悠悠一嘆,轉身道:「要下雪了,月遙先行一步,告辭。」

說罷,我頭也不回,迎著凜冽北風獨自離去。走到坤寧宮正殿前門,芳雲和秀錦姑姑依舊侍守在那裡。我望一眼秀錦姑姑算是示意,卻見她輕蹙眉心,欲言又止。我冷然一笑,也無心管那許多,領著芳雲去了。

今日一番話了,只像是胸中出了一口悶氣,許多事情,梗在心中,不吐不快。我已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只不過想要活得恣意痛快一些。德妃願意報復,抑或其他,我都無心去管,都隨她去吧!與其窮與應付,焦頭爛額,不如將一切利害陳述在面上,讓對手自己去選。

傍晚時分,暗沉的天際終於飄起了雪花,洋洋洒洒,漫天遍地。我在隨安齋中除去了大典的禮服環佩,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裙,煨在火爐邊看窗外的飛雪。

芳雲領著一個人進來,我轉眼去看,原是秀錦姑姑。

她向我福了一福,這才向芳雲說道:「秀錦有些話要私下同娘娘說說,還請姑娘在外照看。」

芳雲見我並無異議,便無聲出去了。

我看著秀錦姑姑,想起在初入皙華宮時她對我的百般照顧,而事後德妃的那些陰狠手段她亦是清晰明了的,也許其中亦有她的出言獻策,心中頓時五味陳雜,轉開眼去,淡聲問道:「姑姑此番前來,有何要緊的事?」

她望我一眼,俯首恭謹答道:「主子今日與娘娘一番長談,回宮后,一個人關在殿中想了許久,這才遣奴婢過來,有些話要帶給娘娘。」

我神情倦倦,只是隨口道:「說吧。」

秀錦輕吸口氣,道:「主子說,她直至今日才完全通曉其中利害。娘娘既能寬宏大度,既往不咎,她亦願從善如流。誰又真的願意去做個惡人?主子前番所為,也是一心為了自己的孩子。只盼娘娘能遵守今日的話,徹底脫離與……雍王殿下的干係,以保他能真正平安康泰,一帆風順。」

我能想象德妃一字一句說出這番話的切齒神情,真沒有想到,我和她,到最後居然是用靳軒做了這樣一個停戰止戈的交易。思及此處,心頭頓寒,不由冷冷道:「德妃娘娘的慈母之心,真是教人感動。只不過,她為了兒子的前途竭心盡慮,而我的孩子呢,卻在她的竭心盡慮中連天日都未曾見過。」

秀錦眉心微蹙,眼中的神色不知是悲切還是歉疚。只聽她沉沉一嘆:「娘娘要怨要怪,奴婢都無話可說。不是秀錦狠心,眼見了娘娘身入險境而無動於衷,實是……主子有自己的苦衷,奴婢這些做下人的看在眼中,亦是無可奈何。」

「苦衷?」我聽到這二字,恨極反笑,不由道:「德妃既有這番苦衷,當初隨便想個法子將我除掉,不就一了百了。又何必作出一副體恤模樣,將我留在身邊,後來又極力將我推於聖上?雖說是為了遂了聖上心意,可以冠冕堂皇的盡到一個賢德妃子的本份。但養虎為患,最終還得花大力氣解決,豈不是得不償失?」

秀錦深深望我,雙眉擰得愈緊,沉默片刻,終道:「其實主子並不是一個心腸狠辣至極之人。當時確想過要順水推舟的按芳淑儀的點撥將您送於蕭王,只想著到時木已成舟,即便是皇上,一怒之後也只能割愛,到時再恩威並施,讓蕭王以側妃之位納之也不至於太過委屈了您。只不想,娘娘的性子竟然剛烈至此……」

我只聽得全身森寒,冷笑道:「不是狠辣之人?那後來明裡暗裡夥同芳淑儀火燒熙韻宮,只盼能燒得一屍兩命,也不算是狠辣作為么?我倒覺得奇怪,這德妃娘娘真是好耐性,竟等到了這麼一個絕妙的時機下手!還是眼見我腹中的孩兒就要降臨人世,怕是又要為雍王殿下添出一個奪嫡的對手,這才按耐不住?」

這一番冷嘲熱諷只讓秀錦的面色一陣慘白,她微微平靜了神色,輕道:「主子後來眼見了娘娘對聖上盡心侍奉,似乎並無二心,原本無意再加干涉。」

我心中不屑,冷冷一哼,也不言語。只聽她頓了一頓,才道:「直到後來,娘娘因孕期不適身體孱弱,主子本想前去探望,卻被一場大雨阻住了。」說罷,她望我一眼,繼續道:「那正是五月多雨的季節,秀錦陪主子立在九曲迴廊中想避過那一時的大雨,卻清楚聽到了一陣簫聲……」

聽到此處,我即刻恍然,眼前又現那一日的大雨滂沱,緻密的雨簾隔斷了我的視線,卻隔不斷那簫聲中刻骨的思念傷懷。我似乎明白過來些什麼,不覺一時怔住,只聽著她在身邊繼續:「自己兒子吹的蕭,主子怎麼會聽不出。又過了一會兒,見到娘娘貼身的芳雲姑娘,撐一把油傘,手中卻還拿了另一把,在雨中往御苑方向急急去了。主子看在眼裡,並沒有出聲,只是第二日,便聽說娘娘用了雍王府中送的葯,那病居然轉眼便見好了,主子心中更是通曉了個大概……」

此時,我不禁無聲苦笑,緊緊接道:「德妃以為我當時不過患的是心病,而雍王則是治療我心病的一帖良藥,只怕我和他的孽情藕斷絲連抑或死灰復燃,這才下定狠心痛下殺手,對么?」

秀錦輕嘆口氣,道:「娘娘通透之人,當是無需奴婢多言。其實奴婢悉心看著,娘娘亦是心地良善之人,只是命運多舛,許多事情,亦是無可奈何。」

我只覺頹然,唇邊的笑意中像是含入了一大口苦澀至極的膽汁,苦得連舌尖都麻木了。咬了牙喃喃道:「好一個無可奈何!看來我是誰也怪不得恨不得,只能去怨懟蒼天了,是么?」

秀錦姑姑面有不忍之色,看定我一眼,道:「今日秀錦前來,許多話既使主子交待了要告知娘娘的,也有些是奴婢自己心中想對娘娘說的。話已說透,彼此間也都徹底明白,那麼這些東西奴婢就會將其全部爛在心底,這輩子都不會再提及。娘娘,事關生死榮辱,不光有您的,亦有雍王殿下的,是千萬莽撞馬虎不得的。至於德妃主子,亦是心知罪孽深重,但多少都無法挽回了。只盼此後能相安無事,太平度日。她請娘娘您放心,只要雍王殿下平安無事,她願意餘生都了卻在青燈古佛前,潛心懺悔,不問世事。」

她緩緩說罷,向我深深跪拜,終是無聲退去。

我不再言語,只怔怔望向窗外。天色全黑,卻依稀能見漫天的雪片簌簌落下,影影綽綽。爐中依舊火光熊熊,那微開半邊的窗有冷冽的風夾帶的碎絮般的雪花吹入,不一時便融化在窗前。我心中積聚許久的仇怨痛恨,似乎也在這一瞬消散褪去,只化作一片空茫。腦海中忽的浮出一句話,是許久前我引來慷慨陳詞的,此刻卻獨獨映出了我這一時的心境「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愛又如何,恨又如何,是非成敗轉頭空。失去的再也追不回來,那遙遙相望的卻不如永不再見。這所有的恩怨糾結,也許,都應該淡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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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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