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侍疾一
歲月無聲淌過,沉積的冰雪也漸有消融的一刻。到底是年輕,我的身子終是復原了,面上亦有了紅潤的光澤。只是孩子,卻成了永遠的遺憾,縱使我聖眷隆厚,獨寵於後宮,但再有身孕始終是無法勉強的事情。
一年過去,宮牆之內平寂而安寧,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掩藏著內心的傷疤。正德帝依舊日理萬機,我則盡心儘力婉轉御前,德妃一夜之間消沉避世,自請去長生殿理佛,榮妃戰戰兢兢正式接過執掌後宮的大權,卻也一向太平無事。
靳廷始終未見回朝,信卻來得勤。信中洋洋洒洒,自抒己見,痛陳地方政弊,倒是頗得正德帝欣賞。一日,他執著靳廷的來信對我道:「看不出來,咱們的信王終於出了個能臣的樣子,此次放他出去歷練倒真是對了。」我微微一笑,也不言語,心中倒晃過一個念頭來「能臣」,終究是「臣」,而這「君」究竟花落誰家,還真的要且看分曉了。
熙韻宮重建完畢,且依我所言在殿後遍植桃樹,這一年的春天,桃花漸次開放,將寂靜的深宮一層層的染上夢幻一般迷離的煙粉顏色,欺芳吐艷,如一匹上好的絢麗雲錦,瀲灧暈盪著漫漫霞光。
小世子致熙日漸長大,不時被馨蕊帶入宮來承歡膝下,從蹣跚邁步到呀呀學語,蒙然天真,說不盡的惹人喜愛,倒是給平淡的宮闈歲月增添了些許樂趣。初時馨蕊有些擔憂會觸動我的失子之痛,並不敢來得太勤,可日子久了,發覺我見了熙兒也是真心歡喜,便也樂意帶他來宮中與我親近。
一日與馨蕊同坐了後庭喝茶,熙兒被奶娘帶著在桃樹下玩耍。那滿園的春色恣意漫延,靡靡芳菲,漫天匝地,美得如夢似幻。一陣風拂過,卷過些微細碎的粉色花瓣,其間多少還有些早春的料峭微寒,馨蕊吩咐奶娘抱了世子入殿去擦汗,換身乾爽衣裳,爾後轉首與我笑道:「聽宮中的老嬤嬤說,這孩子愈大眉眼愈是分明,看著這樣貌竟是同雍王幼年時一模一樣。」
雍王,或是殿下……馨蕊每次都是這般稱呼靳軒,生疏而客套,半點都顯不出夫婦的親密無間,又或許這只是在外人面前刻意為之吧。我心下優柔一動,思緒微微飄得有些遠了。輕飲一口杯中清茶,隨口淺淺回道:「那來日他長大了,可不知又要傾倒多少少女芳心了。」
話一出口,略覺不妥,眼角的余光中似乎窺見馨蕊神情一滯,心中微凜,不動聲色的留心去看,卻見她已復了常態,只對我笑道:「我倒不敢去想這許多,只盼著他一世平平安安便是了。」說罷,似是無意般唏噓:「殿下近日愈發忙碌了,大半月的都沒見回府幾次。說不定還是娘娘在前殿中見他比我見的多些。」
我被她這一提也扯出些心事,不由幽幽嘆道:「這段時日政務繁忙,皇上也是沒日沒夜的熬,縱使是鐵打的筋骨也吃不消,幸而還好有雍王能替聖上分憂,只盼早些忙過這一陣才好。」說罷,轉眼看向前殿方向,不自覺間微蹙了眉心。
此話說完沒幾日,一場倒春寒突如其來,正德帝不慎染上風寒,加之舊疾複發,這一病就是數月。
我還未看盡這一場桃花,便又搬往了乾元殿,衣不解帶,殷勤照料,日夜侍疾於御前。
這一日午後,我親手端了湯藥入內,卻見正德帝已覆著一張貂絨大氂在寬榻上昏昏睡去。不想去吵醒他,便輕手輕腳的放下湯藥,走至窗旁將熙韻宮中送來的桃枝插入白弧瓷瓶中的清水中養著。
這幾枝桃花或團苞如珠,或花開兩三瓣,枝條深沉遒勁瀟削,花朵卻輕薄得如女子頰上新敷的胭脂,映著雪白的瓷瓶倍添嬌媚,不覺看得怔住,也不知思緒遊走向何處,竟痴痴站了許久。
微微嘆了口氣,終是回過神來,轉身去看,卻見正德帝不知何時醒來,躺在榻上靜靜望向我,唇邊猶帶了淺笑。
收拾了心境移步上前,款款笑道:「皇上好睡,倒是臣妾魯莽,驚擾聖上了。」
他搖搖頭,伸了個懶腰:「朕也睡夠了,這幾日奏章積了許多,早該料理一下了。」
聞及此言,我心頭一沉,面上已是收了笑意,伸手去探了探他額上溫度。他發過一身汗,卻仍有些許微熱,神情間亦是倦慵無力,還需要妥當歇息才是。暗自思量片刻,終是拿捏著開口道:「朝中瑣事,二位皇子和沈大人等自會處理,若有需要皇上定奪的,每日也會歸納了章程上來,皇上一併看了便是。幾位大臣皆是輔國老臣,深謀遠慮,二位皇子從政已久,兢兢業業,皇上還有什麼放心不下呢?俗話說這病來如山倒,皇上這病還未痊癒,怎禁得住這般操勞1」
他也不駁我的話,只依舊笑了,就著我手上的帕子擦去了額上濕汗,道:「把葯拿來給朕喝了,朕隨意看幾本,也就歇了,好不好?」
我心知勸他不過,只能依言侍候他服了葯,從書桌上堆積如山的奏章中取過幾份放在面上較為緊要的送到榻旁,遞到他手上,便退到榻旁圓凳上拿一卷書靜靜看著。
過了半晌,只見他將手中奏章一拍,贊道:「軒兒這些時日不錯,這陝甘糧草一案以及淮南賑災事宜,都處理得極好,也不愧朕磨礪了他這許久!」
我輕淺笑了,也不言語,卻見他微眯了眼,似乎陷入深思。
此時殿中只有我和他,二人皆是不語,顯得寬廣的大殿愈發的沉寂寧靜。微微敞開一縫的長窗透入些許清風,吹得窗旁的桃花飄落幾許花瓣,輕輕巧巧的落在我手中的書頁間,我信手拂去,卻聽他微沉的聲音緩緩道:「之前朕看軒兒處事,總覺得仁善有餘,果敢不足。這治天下可不能光靠一個『仁』字,仁者雖可得人心,卻也易縱小人。可這一兩年看來,軒兒處理起朝務來也漸漸有了凌厲的勁勢。譬如這糧草貪賄一案中,那些個貪利的佞臣就殺得極好,不嚴懲禍首,何以震朝綱!」
我見他越說越興奮,雙目中霍霍生輝,一掃之前疲憊之象,不由得微微嘆息,放下書來,坐於他身畔,抽去他掌中奏章,皺眉道:「皇上是一接觸政務便生龍活虎了,既然雍王辦得好,皇上便更應該了卻心頭積患,安心養病。」
卻不想他一下子握住我的手,道:「你是不知道,朕在軒兒身上究竟費了多少心血。」
我被他這話悄悄勾出些往事,心頭一動,暗自把手抽出,面上只不動聲色,徐徐言道:「皇子皆是朝之棟樑,能像雍王這般得力能幹,既是皇上之福,也是黎民社稷之福。」
正德帝看我一眼,似乎也平靜下來,唇角淺淺的笑中卻依舊蘊涵著深意。他沉吟片刻,終復開口:「朕對軒兒的期許,是比對他人要不同一些。」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便清晰發覺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竟暗中加快了不少,一個暗藏許久的答案似乎就要在此刻浮出水面,讓人不由得緊張起來。我輕吸口氣,望向他眼中,小心問道:「皇上是在為大康培養未來的明君?」
只見他眼眸目中精光一輪,復又壓下,面上瞬間變得深沉無比,輕輕吐出:「不錯。」
得了他這聲肯定,我努力平定了呼吸,這才問出心頭積藏已久的問題:「那麼靜王呢?」
正德帝微微眯了眯眼,沉聲道:「你知道藏人是如何養獒的么?就算是再純種的獒,不讓它自幼就身處雪狼獵犬的威脅之中長大,是如何都養不出勇猛剛強的獸性。再說,沒有比較怎能出優劣,靜王終究是太過剛愎無法成大器。」
我瞬間明白過來,正德帝所用的,大概是與我當初一樣的法子敲山震虎。只是,這朝中兩黨之爭愈演愈烈,若拿捏不好分寸,卻是極易出事的。我眉心愈發蜷起,這話到了口邊卻不好說出來。
他卻像完全明了我的心思,繼續道:「這皇子奪嫡的爭鬥朕見得多了,這靜王一黨中若沒有朕安插的人,也起不了這麼大的聲勢。只不過,這時機也醞釀得差不多,也是到了該收網的時候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卻見他已轉眼望向了窗邊的那一抹微紅。我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聽他輕聲道:「月兒,你喜歡桃花,是么?」
我微微一笑,也不辯解。
只聽他悠悠繼續:「陽春三月,應是江南桃花開得最盛的時節。月兒,再等兩年,等朕能將這一身擔子真正放下的時候,便陪著你去泛舟江南、看盡煙花,做這塵世中的一對逍遙夫妻,可好?」
我微微怔住,轉首看向他。他面上是有些病態的酣紅顏色,雙眸亦是柔亮的帶上了些微潮濕,語氣低回,只像是在向我描述一個遙不可及的美麗夢境。不知為何,我一時間忽然失措,心頭竟是壓抑不住的傷感,酸澀得讓人眼眶發脹。
我努力笑起,翹首張望,似乎在找些什麼。
他不由微詫,問道:「怎麼,丟了東西么?」
我一本正經答他:「月兒在找紙筆,要把方才皇上的話一字一句都記下來,不然到時手頭無憑無據,皇上若是抵賴了,月兒只能幹著急。」
正德帝朗聲笑開:「真是個矯情的東西,朕一言九鼎,豈會騙你。」說罷,笑著將我攬到懷中,伸手捏一捏我的面頰算是懲罰。
我隨他嬉笑了一陣,這才緩緩收起笑意,認真言道:「月兒並非貪玩,只是皇上為朝政操勞已久,眼下這病其實多半都是被累出來的。月兒看著心疼,也盼著皇上能真正放下積慮,好好歇一歇,將養一下龍體。」
只聽他在我上方沉沉一嘆:「放心,朕既應承過要長長久久的陪伴你,就絕不會食言。」
他沉沉的心跳透過薄薄的春衫傳入我的耳中,讓人生出一種莫名的踏實和安心。我忍不住在想,也許他所說的,終有一日能成為現實吧泛舟江南、看盡煙花,做這塵世中的一對逍遙夫妻,那正是我真正想要的恣意痛快的生活。他對我的承諾,這重若千鈞的承諾,從來都不會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