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蘭舟一
隔了幾日,我陪正德帝處理完奏章,轉首詢道:「這數月日日待在殿中,久不至御園,竟不知眼下春色幾何?今日天色正好,皇上陪月兒出去走走,如何?」正德帝自是欣然應允。
時值暮春時節,草長鶯飛,日光和煦,花色正盛。我與他一路細語,漸漸到了煙波湖畔。芳雲一身淺綠的衫子,早已侯在那裡多時。在她身後,是我差工匠打造的小舟翩然浮於水面。
小舟五尺見寬,上有艙室,以暗棕色的松木建置,堅實輕便,乍看之下並不起眼。留心細看,才發現宮廷的工匠就是講究,簡簡單單一葉扁舟,雕工卻甚是精美,連四周的護欄上都刻有雲海波瀾的紋飾,窗格上俱是四合如意的圖案,艙內用具也一應具全。
我正嘖嘖稱讚,卻見正德帝專註望我,玩味笑道:「朕曾經答應過日後要陪你去江南泛舟,不想你竟如此心急,怎麼,怕朕爽約么?」
我也不辯駁,只拉著他坐入艙內,一面道:「之前乘坐的游舫恢宏寬闊,盡顯皇家氣度,適宜君臣飲宴,觀賞湖光山色之餘亦可載歌載舞。而月兒專程讓人做的這蘭舟則適合三五知己,漫談淺酌,更顯閑情愜意。」此言一了,便有早已安排好的內侍在船頭用力一撐,蘭舟初發,徐徐駛向凌波深處。
湖風輕緩,夾雜著微潮清新的水氣,讓人頓覺涼爽。艙內置有舒適的軟榻,正德帝斜倚在一旁,靜靜看著我就著方桌上的茶具泡開一壺清茶,茶中是清甜的杭白菊及枸杞,皆有清肝明目的功效。我斟上一杯呈於他手上:「臣妾以茶代酒,恭祝聖上龍體早日康復。」
他接過一飲而盡,放下白玉杯,不發一言,只伸出手來將我攬入懷中。他身上有淡淡的葯香,清淡微苦,和著他的體溫貼到我面上,是久沒有過的溫存與妥帖。
他的聲音在上方沉沉:「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朕,是么?」
我這才清淺笑開:「勞逸結合、張弛有度才是養生之道。皇上既然無法遵從醫囑全心放下政務,那偶來陪臣妾泛舟湖上,閑看水光天色、雲捲雲舒興許也能是個治病的良方。」
他微微笑起,隨口低聲吟道:「『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這番閑適散淡的心境朕倒是真的許久沒有過了。」
這一刻時光嫻靜安詳,仿若整個天地都只是我二人的世界。仰首窗外,天際微藍,一抹流雲舒展,遠遠的堤岸旁,柳色如煙,含雜著嫣粉雪白的繁密花朵,春光似錦,漫漫鋪展而開,只讓人目眩神迷。
不一時,小舟已緩緩駛入西南一隅的蓮叢內。田田蓮葉在船舷邊高高低低密緻排開,風翻荷卷,迎面吹來的涼風內含著荷葉與菱葉、蘆葦的草葉清香。今年第一攏的蓮花尚未綻開,只余大小花苞盈盈而立,別有一番清煢的姿態。
我偎在他懷中一時興起,說起幼時與玩伴到碧潭中私放了漁家的魚鷹,或是領著小婢去魚塘偷菱角,一件件頑劣趣事現下想來都是可笑,也引得他頻頻展顏。他纏綿病榻已久,今日一游,氣色和精神都是大好,我看著歡喜,之前沉鬱的心境也鬆散了少許。說了許久的話,人也有些乏了。船身隨著水波的蕩漾而輕晃,一下一下的,溫柔而規律,漸漸將我催入了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有人隔了些距離喊話。我雖未聽清,卻也被驚醒。睜開惺忪睡眼,卻見他輕輕吻了吻我額頭,道:「靜王急著有事啟奏,朕這就登岸見他,你若是累了便於船上再睡一會。」
我回神起身,聽聞是靜王求見,心下便有了計較,只不願與他過多接觸,於是舉手一撫發上,輕道:「臣妾失儀,睡得釵搖鬢亂,實在不宜見人,不便隨皇上前去。」
他略略打量我一番,這才笑道:「不錯,這一幅慵懶嬌羞的海棠春睡圖朕可不願被旁人看了去,朕去去便回,你在舟上等著便是。」
我聽他此言,不禁微微紅了臉,淺笑著恭送他靠岸離去。
小舟泊於岸旁,我揚聲差了撐船的內侍去樹蔭下小憩,自己在艙中細細梳理了髮髻,又整了整衣裙,這才開著面水的那扇小窗,倚著窗旁去看湖上的風景。天色極好,陽光鋪在清碧的水面,於水波輕軟蕩漾間,折射出點點細碎的金光。遠處不知是幾隻仙鶴還是白鷺,呼啦啦的一齊從棲息的湖畔淺澤飛起,只餘下數道清逸的身姿。
目光隨著那鳥兒投得遠了,卻聽身後的船外有人朗聲道:「請問……」
我一驚,急急轉身開了艙門,卻見岸旁兩步的雲階上,一人徐徐而立,寬襟博袖,錦帶金冠,風姿清頤,正是雍王靳軒。
乍然相見,倆人皆是一怔。倒是他先反應過來,當即垂首行禮道:「小王唐突,驚擾怡妃了。」
我回神細看,他隻身一人,並未見隨侍跟從,穿著常服,像是匆匆而來。心下明白了半分,探身出了船艙,依言也回一禮,問道:「殿下可是來覲見聖上的?」
他略一抬眼,恭謹應道:「是,小王方才去了紫垣殿,才知父皇到了此處。」
我於船頭站定,道:「那可不巧,皇上前一刻才被靜王請走,也不知去了何處。」
聽我此言,他眉心一緊,似有憂慮之色。我見他沉吟不語,也沒有要急著離開的樣子,便轉首吩咐近旁的小內監道:「去,打聽一下皇上去了何處,速速回來通稟一聲。」
那小內監當即應聲領命去了。我倒覺得踟躕起來,此時只剩我和靳軒二人,遠遠的樹下倒是還有幾個宮人侍立著,但請他入艙小坐終是不妥,我一人獨返船中又於禮不合,但總不能就這般船上岸邊的分開站著。稍稍思索一下,終是決定下船去。
收斂衣裙,想要踏一步下來,本來船已停穩,卻被我的動作激得一晃。我身子一搖,差點重心不穩,心頭一驚,卻見一隻手臂已伸到面前來欲扶住我。此時我終是站穩,抬首去望,靳軒眼中的關切轉瞬便倏忽不見。只聽他淡淡道:「娘娘小心。」
他站得離水那樣近,衣裳的下擺已被水濡濕,月白的顏色幾欲化作透明。他面上是疏離而淡定的神色,客套得如同往日在殿中議事時所見一般。而他的右臂卻固執的伸出於我面前尺余遠。我知他用意,也不再推卻,伸手搭上他手掌,借力穩穩一步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