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畫、月咒
已然忘記她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當她迷糊間哭累了,竟揪著他的衣倒在他懷裡睡著。
寒瑟輕輕將她放在床上,卻發覺她雖是睡著,手卻依舊緊緊的抓著他的胳膊,稍微一個動彈,便見她眉眼輕搐似醒。終究還是不忍離開,彎著身子依床坐下,任她枕在自己懷裡安然睡去。
慢慢撫著她的發,抬起頭,微微眯著眼睛看著窗外已經漸明的天空。晨朝已到,今日便是最後一日。
「來人,準備吧。」
「主上!您真的!」身前不知何時出現的血衛苦苦哀求。卻再看到寒瑟始終堅不移動的視線,咬了牙退了下去。
低首親了她的額,看她鬼面上的睡靨卻乖巧如孩童。
「好好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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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個男子一直在自己身後緊緊的抱著自己。他的懷抱溫暖而令她沉淪,卻始終看不到他的模樣,也記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自己除了背對著他,竟然無法做出其他舉動。
他的聲音,繾綣溫柔之至,是她從不曾聽到過的甘甜和酣冽。兩個人,明明是那麼近的擁抱著,可她竟然發覺自己聽不見他到底在說些什麼。宛如路人,宛如經過,她遠遠望著,遠遠聽他一件一件說著她不懂的事情。
沁。你讓我抱抱你。
沁,你讓我告訴你,我有多少話想好好對你說。
沁,未遇你之前,我站在這天下的至顛,遇見你之後,我一步一步隨你走到了萬劫不復。可現在想想,如果萬劫不復便能換來不失去你,我寧願千萬次的承受。
沁,直到失去你,我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最苦的葯便是後悔。
沁,你一直說我暴虐,一直說我瘋狂,一直說我自以為是,一直說我自傲自大惹人厭煩。沁,我只是一個固執的傢伙,我傷你害你還怨你怪你。
沁,我病了,為你尋那畫神絕物,跪在那叫化面前的時候,比起憤怒,我竟然會首先想起你看到這些之後的開心模樣。若你開心,這尊嚴,這所謂帝王天子,又如何?為你尋那三千錦燈時,被八王遺黨暗算,差點因為廢了胳膊而沒法來見你。若你喜歡,這胳膊,廢了一條又怎樣?……。。可你個愚笨女子,怎會知道,就算是我這樣的一個人。。就算是我這麼自私的一個人,也會有朝一日為了你,做到如斯地步。
我放下尊嚴,放下權力,放下固執。。只是因為,我放不下你。
她一句一句聽著,夢境里的那人,聲音好聽得不象話。明明是最暖的語言,可她卻愈加心涼。
彷彿那人每說一句,便抽走了她身體里的一部分。
直到最後那人似乎吻了她的臉,輕輕的在她耳邊許了一句話:沁,你曾許我護我一生不得傷害。如今我同樣許你,護你永不再受此難。
當身後那人逐漸鬆開肩膀,四周瞬間冷了完全。她拚命的試圖轉身拉住身後的男子,卻只看見他模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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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筱沁拚命的掙扎著。
身體里逐漸被抽出東西的感覺,讓她變得瘋狂起來。她不斷的掙扎著四周被四個血衛控制的結界,緊閉的雙眸竟一點點開始努力睜開。
「不要讓她醒過來!」夢境里的男子,聲音凄惶若子歸。
可她還是終於迫著最後一點殘餘的理智,幽幽醒了過來。
一入目,便怔在了當場。
忘記了被結界捆縛著的情景,汪筱沁不再掙扎,只是獃獃看著對面那絕美男子,混身赤露,手上和腳上有雪白的皮毛裹縛,怪異而妖媚。
本是光潔如玉的身體,卻因為身後那條黑色的尾巴,妖異而蠱惑。她被緊緊的掛在他的對面,他後背上一把殘劍,詭異地宛如靈體附身,不斷的順著他的脊骨向下划動。
他們二人之間順著一條金色的繩索聯繫起來,繩索的一端,連著他背後刺著殘劍的傷口,一端,緊緊束在她的身上。
他的鮮血,順著那索帶,一點點流到她的身邊,瞬間就彷彿被她吸收一般消失不見。
「……你……你。。」眼睛里被這樣的情景扎的疼痛不堪,明明是想出言阻止他,可不料,明明是一個很熟悉的名字。。很熟悉的字句。。卻在出口的一剎那,瞬間消失了蹤影。。
愣愣的對著那人,看那人對著她不斷的笑,彷彿身後的殘劍不過是在他背後作畫一般輕鬆。那樣的感覺,她明明是認識他的,不是么?可她怎麼就不知道他叫什麼呢?
怎麼就一下不知道他是誰了?
心裡慌亂的如同被洪水沖溻,她乾乾的張開嘴,想要大聲的喚他,可除了吐出愈加不漸清晰的字眼,只剩下眼角瘋狂湧出的血淚。
「沁,沁,別看,好么?」那人咬著唇,身後的殘劍划的愈加緩慢,似乎是剛剛把他背上的外皮給剝開一層。
那人身上愈加虛弱,妖力被痛苦折磨的沒有辦法繼續維持人形。身上的皮毛愈加密集,一點點順著軀體逐漸蔓延。
「沁,別哭……你不過是做了個夢而已……」他喃喃的試圖去安慰她,可她已經開始不認得他。
不過咫尺。
他手腳均自縛於結界間,絕美的身體逐漸妖化,可眼睛,卻始終未曾離開過對面。
她同樣被結界緊緊困著,不動不語,默默抬起頭看著對面那人身上的殘劍一刀又一刀的深入。
他忽念起她曾經半妝鬼面,只因他兩句施捨一般的溫情,掉著眼淚,之如一稚兒。
她忽念起一個眼神水潤,瞳似細墨的男子,似鄰在身側,卻回首已模糊得如同廢墟里的倒影。
他念得她對著月亮溫柔的笑,小心的說,我啊,想做人。
她念得有個始終狠毒,卻心裡軟弱到會趁酒醉時,為了以後的傷害提前道歉的男子。
他念得她偶爾甜美嬌憨的笑,記得她時驚時怒的溫柔,記得她親手做的藕糕,記得她一次又一次蹩腳的努力和承諾。。
她卻只記得,似乎就這麼回憶間,她一點點把什麼給忘記了。
他看著她,隔著咫尺。
她望著她,隔著記憶。
一層又是一層,煜記剝開皮肉,開始深入骨。迫使意識不被疼痛侵蝕,他想起那夜他看到娘親躺在煜白懷裡,背後一道觸目驚心永遠不會合攏的傷痕。
「我會讓他忘記我,他會再也記不得我。。」
「我要讓他看看……我到底愛他,是不是早已深入骨髓。。」
「這月夜思,解藥,便是用這殘劍生剜骨髓……身體里最疼痛的部分,我全拿來愛他……我不疼,不是因為我足夠堅強……而是比裂骨剜髓的痛苦,最痛的,是他將我從記憶里徹底剜除……我剜了解藥給他,最起碼,永生不會痊癒的這月夜思之傷。。會提醒我,我曾經有多麼愛他……可他,除了一片沒有我的記憶,什麼都不剩下。。」
「這痛,這傷,我一個人承受了完全,我不怨,亦不恨。他受的懲罰,比我大得多。他永生再不會碰到,象我這麼愛他一般去愛他的人。」
那夜娘親自剜骨髓救寒煜的時候,他記得她是如是說的。
娘,果然我還是最象你了,不是么?
他抬起頭看著那女子逐漸漠然的表情,恨不得拿鑽拿斧辟上自己心肺,打磨出永不湮滅的記憶。
娘,我終知你為何難過。不是為了他不愛你,不是為了他的離開。而是到了最後,你才悲哀的發現,你試圖永生銘記的那個人。。在你面前慢慢把你遺忘。
可是,娘,就算這樣。。我也斷然不甘心就這樣走到被她遺忘的結局裡去。
沁。讓我好好看看你。當殘劍大力深刺進骨,他終於被那痛苦一下掐斷了思緒。恍惚的抬起頭,看她愈加迷惘的表情,終於是一絲倔強的笑掛上了唇邊。
強行招了一個咒在身邊,一個冰晶花苞幽幽浮現在他的面前。他虛弱的笑了一下,使咒催那花苞飛到她的面前,落在她的手心。
幾是下意識緊纂了那冰晶的花苞,她抬頭迷茫的看著他,仿等待他一個解釋。
「沁。。你答應過我,這花一開,你便回到我身邊……所以,我會。。一直等著你。。」
「沁,你答應過保護我,你做到了。你答應過不背叛我,你也做到了。。你的承諾,一直都兌付著。。所以這次,你也一定會做到的。。對么?」他咬著唇,黑色的發,沾著鮮血和汗水,一點點粘在傾城的面容上。
那殘劍*骨深處,聲音刺耳而恐怖,許是刮著最深處的骨髓,那殘劍的動作愈加的大力而可怕起來。汪筱沁獃獃的看著,心裡尖銳的叫著她不懂的痛苦。手心裡纂得冰晶青菡,堅硬的抵著她的手心,扎疼扎疼。明明不知道他是誰,不是么?
那為什麼,還是終於忍不住,握了那青菡,點了點頭。
他輕輕一笑,眉眼平緩,被發遮著的眸染上了她無法理解的光芒。始終無法忽略的他眼裡深深的傷痕,此刻,卻被清澈的笑容刻畫的水潤若初年未遇時。
「沁。我不是拋棄你,我是捨不得你。」
當身體上的繩索忽然一下大綻光華,她的意識被瞬間抽空的時候,錯覺的盡頭,他唇邊的悲傷,若等待永生無果的戀人。
最後迷惘的瞬間,唇上忽一陣落羽的輕吻,繾綣哀傷,直至那人在她模糊的視線里妖化成一隻過分熟悉的小獸。
臨那瞬間,她見那小獸背上慘烈的傷口,若冷月殘光,勾著背棄與遺忘。
記憶片斷的碎片,在一片咒解的荒蕪中,拼湊出一個殘缺而破敗的名字:寒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