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四十二章
夜幕四合,白日里清冷有如墓園的藏浪山莊,一如這六十多年來,在燈火燦然中夜夜笙歌。
這裡曾經是流亡皇子隔海懷抱復國夢的最後立足之地,卻在殘酷的命運嘲弄下,成了妖魔的大本營。
就是當年狼狽逃離藏浪山莊的皇子也不明白,血族為何選上這裡?
沒有別的原因,因為當時間血族的船遇上了海上風暴,他們被送到了這個金陵國最東陲、當時的金陵皇朝都懶得管的一個小小的半島,這塊對金陵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領地,可以在扶桑皇子逃亡時接納它,自然也會被東渡而來的闇血族所覬覦。
月正當中,四道人影出現在藏浪山莊大門的台階上,除了在此行任務中來不及出手的公孫奉陵與廣延人沙摩,另外兩人有程度不一的狼狽,其中頭髮全白,膚色黝黑,腰桿挺得筆直的男人連身上染血的衣袍也沒換,身上傷口早就因為身為闇血族的能力快速癒合。
一名身著西大陸貴族服飾的金髮男子踩著鏗然腳步聲,從台階盡頭的大門裡走出來,看見白髮男人喪家之犬的模樣,原想出言譏諷,但這回派出去的有六人,再加上一個才投靠公爵不久的神役司內應,六人中的於一諾更是公爵得力的手下愛將,想不到連他都沒能全身而退,金髮男也只好把嘴邊的嘲諷壓下,在四人走上台階后道:「算你們運氣好,公爵有事出門了。」
公孫奉陵挑眉,「天有異象?公爵有多久沒出過門了?」
金髮男人的視線掃過他們四人,「公爵去見一位重要的客人。」他簡略地帶過這個話題,然後回到他特地來迎接他們的主要目的上,「我勸你們好好趁這段時間想清楚怎麼向公爵搖尾乞憐。」
一個沒朋友的人有客人,無非是跟他那些扭曲的野心掛勾的邪魔歪道。裴憫之心裡想,當下看也不看金髮男地越過他而去。
「站住!」被無視的金髮男豈能容忍這樣的輕蠛?他跟著瓦西里從西大陸來到藏浪山莊,向來自認為是瓦西里的心腹,比這些後來才被公爵從東大陸網羅而來的手下地位更高。
在這些人當中,他更看不起明明是公爵的手下敗將,被同化后還老是反抗公爵的某些人,例如眼前的前神策虎軍之首,裴憫之。
裴憫之只是停下腳步,側過頭,臉上依舊沒有任何錶情,姿態卻盡顯他的不耐煩。
金髮男一臉譏諷的道:「真以為自己是個東西了?公爵根本沒信任過你,才沒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你。這次的失手雖然與你沒有直接關係,但你也難辭其咎。」
裴憫之本來不想理他,但大概是他確實感覺到瓦西里對他的控制不再如影隨形,因此那當下他難得的在被同化為闇血族之後,終於岀現冷漠與憤怒之外的表情,臉上浮現一抹嘲諷的笑,「看得出來,你對自認為受到公爵信任就像一條被主人喜愛的狗那樣愉快。」他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絲毫不把金髮男的跳腳當一回事。
瓦西里離開藏浪山莊,有沒有可能是陷阱?
但是,裴憫之不認為瓦西里有必要對他這個傀儡玩這種把戲。
這是他唯一離開藏浪山莊的機會。瓦西里不會放棄同化高手成為自己的棋子、最終滲透帝國權力核心的野心,一千年前他被東大陸的道士與巫士聯手擊退;七十年前則被西大陸的聖殿騎士與黑袍議會趕出西大陸——如果說東大陸能與瓦西里抗衡的力量已經衰弱,那麼也許他該前往西大陸尋找方法?
瓦西里確實沒有朋友。
「瓦西里」這個名字,在西大陸是統治者之意。這是他當年初到西大陸時給自己取的名字,由此看來他本來就不是一個需要朋友的人、
他需要,或者說他想要的是眾生臣服的無上權力。
當年回到東大陸時,他其實受了不小的傷——那該死的騎士團與議會……還有自以為潛伏在陰影中,躲在歷史背後的地溝鼠聯盟!
但他是瓦西里,比凡人高尚不知凡幾,能夠讓凡人死幾千幾萬次的傷還要不了他的命,對東大陸這些弱者來說,根本無法想象他其實養傷養了六十年。
他早晚會把東大陸掃蕩成闇血族帝國。當然經過兩次教訓,他總算知道自己還是需要盟友,這就是六十多年來他一直在做的——盟友當然是好聽點的說法,要接受世人膜拜的人怎麼可能需要任何意義上的「朋友」?
不過他沒有想到,他有可能得到比預期之中更強大,但也更需要他十二萬分防備的「盟友」……
這是一座無人島,荒涼得讓他想起「他們」被創造之初,那個萬物蒙昧的世界。
他一點都不覺得懷念,甚至被勾起憎恨的回憶,因為那時他不是傲視蒼生的人上人,他有個必須俯首稱臣的「父親」,還有幾位能力與他不相上下,甚至在某些時候比他更強的「兄弟姊妹」。
他更熱愛人類開始懂得權利競逐與殺戳的時代,簡直讓他如魚得水。
這座無人島很大,甚至有一座活火山,之所以無人當然是因為離大陸太遠。
初一才剛過,月亮像鐮刀一樣又薄又銳利,但是滿天星斗密密麻麻,橫過天頂的銀河像浩瀚星海中被巨浪推起的海沫,在破碎以前被不朽的力量凝聚在億萬年之外,任朝生夕死的蜉蝣仰望永恆。
那些來自億萬年的光,照亮這月光稀薄的夜之海,連轉瞬即逝的浪花也被映照出幽冷的蒼白。
他並沒有搜尋多久,就找到他的目標。
在一塊嶙峋地突出海面的礁石上,盤腿坐了個男人。
那個男人一身混合多民族特色的打扮,有什麼穿什麼,把自己穿成了環遊世界的紀念品展柱,卻很符合他落拓不羈的性子。一頭捲曲凌亂的長發用一根簪子束起,臉上的胡碴子更突顯他身浪蕩天涯的形象。
和數千年前相比,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礁石上幾乎沒有立足之地,水面下的暗礁與暗流是所有水手的惡夢,但是瓦西里從容的身影眨眼間便立於男人身後。
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些「兄弟姊妹」,所以罕見地猶豫著,不樂意主動打招呼。
盤腿坐在礁石上的男人卻轉頭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新髮型挺適合你的,破蒙……」低沉而喑啞的嗓音有著亘古不變的玩世不恭,然後他「啊」了一聲,「抱歉啊,我忘了你改了名字,叫……瓦西里?」
瓦西里眯起眼,神情出現一抹陰毒。
他們的「父親」有著一頭黑髮,他們當然也是黑髮。但在一千年前,東大陸那些可恨的大能巫士與道士,逼得他九死一生,最後殘存一口氣逃出東大陸時,他的發已盡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