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地獄的黑
天翻地覆中,有物體重重地擊向湘紅的臉部,她凄厲地尖叫著,下意識地摟緊了寶權,緊接著肩膀和胳膊一陣劇痛,她感覺自己飛了出去。
風在耳邊嘯叫,天空大地交替旋轉,在汽車的翻滾聲、砂石的滾落聲、樹枝的折斷聲中,她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湘紅漸漸恢復了知覺。
四周黑暗如鐵,臉上、胳膊上、肩上說不清是痛還是癢,總之渾身似有萬千螞蟻在嚙咬。
唯一真正蘇醒的器官是耳朵。她聽見清脆的鳥鳴聲、母雞的咯咯聲、公雞的打鳴聲、狗吠聲,嘰嘰喳喳的人語聲,周圍顯得喧囂而寂靜。
這是種極端對立的感覺,如同她此刻對自己的認知——自己似乎活著,又似乎死了——還能聽見聲音、有痛感,這說明自己還活著。
可為什麼周圍黑暗一片呢?那種黑暗濃稠而漂浮,像流質又似固態,不像她記憶中有過的所有黑暗種類。
這是地獄的黑暗嗎?
這個念頭像從岩石上滲出的水,慢慢在腦子裡凝結成巨大的水珠。水珠形如圓鏡,照見了那輛鳥一般飛向懸崖的汽車;同時也讓她看見了那棵迅速撲向她的大樹。
那棵樹真大呀,從懸崖上伸出來,樹冠像把巨傘。茂密的樹椏折斷時散發出怡人的清香。
湘紅記起了那棵救了她性命的大樹,可她卻忘了自己的姓名,她也不明白那輛翻滾的汽車和自己有什麼關係,更不記得蕭平和寶權。
湘紅失憶了!
這時,一個清朗的男聲開始敲擊她的耳輪:三嬸,她醒了!
啊,昏了七天,總算醒嘍!我看這是老天看你們三兄弟可憐,給你們送了個老婆來!
說話的老婆婆沒了牙齒,土話含糊不清的,湘紅卻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三嬸,她還在發燒呢,也不曉得能不能活下來。
清朗的男聲話語中滿是擔憂。
老三不是去縣城取葯了嗎?等他回來就有救了。
三嬸道。
「咣當」一聲門響,由遠而近傳來了粗重的腳步聲,接著是響亮的吐痰聲和沙啞的責備聲:
老二,我看你和老三腦子進水了,採藥就採藥,哪曉得你們卻從樹上救了兩個快死的人回來,真是自找麻煩!
大哥,不能說是麻煩,我倒覺著這是爺娘在保佑我們呢。
沙啞嗓子一笑:還保佑?救了兩個爺回來伺候。
清朗的男聲說:
她們的傷總要好的,好了就能幹活。
沙啞嗓子又吐了口痰:女的好了還有用,小的只會吃,花一萬擔的心思才能長大。
三嬸又開腔了:山牛,別看你是年輕人,眼窩子比我老婆子還淺。山虎和山豹做得對,給你們三兄弟撿了個崽來,以後你們老了,也好有個人端茶倒水。
三嬸講得也有點道理。那個細鬼命大,除了屁股和肩上少了兩塊肉,其他地方沒事,胃口好得很,這兩天連著吃了兩個蛋羹。
沙啞嗓子的大哥道。
他們口中的「女的」應該是我,「小的」又是誰呢?
也許是車禍受傷的緣故,湘紅現在只要一動腦筋,額內便劇痛,彷彿思想通過神經時要過五關斬六將,每一步都極其艱難和痛苦。
小的?細鬼?這是名字嗎?好熟悉,以前肯定聽過。但此刻,她真的不明白細鬼是個什麼鬼!
她費力地搜索著有關那個「小的」記憶,試圖弄明白「細鬼」是個什麼東西。可腦筋驢拉磨似的轉了幾大圈,卻想不起丁點有關「細鬼」的事情,急得她渾身冒汗。
你莫急,慢慢就會好的。
伴隨著那個清朗男聲的溫柔低語,有人絞了面帕,輕輕地揩著她額頭上的汗,一股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湘紅忽然悲從中來,眼角流下兩行熱淚。
那個司機是你家老公還是你家哥哥?汽車從那麼高的山下摔下來,他被方向盤卡在後面,車子摔下去以後起火了,聽講他的骨頭都燒焦了。當真可憐呢,你想哭就哭吧!
清朗的男聲也似有了悲音。
多、謝!
儘管湘紅記不起那個司機是誰,但她還是被這個不知面目的男人的同情心感動了。
不,不止是同情,湘紅從他為自己拭淚時的小心翼翼中感知了一份愛意。
哥、三嬸,她剛才說話了,聽到了嗎?
山虎,你現在不要太高興,不是三嬸嘴毒,她這張臉肯定是不成了。到時候你見著她的真面目不要嚇跑了才是。
三嬸的話讓湘紅打了個哆嗦:我的臉不成了?我的臉怎麼啦?我毀容了嗎?
湘紅伸手想去摸自己的臉,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被捆住了。
放,放開,我的手。
她虛弱地央求道。
你的臉上的傷快要結疤了,結疤的時候會癢,你的手要是摸落了疤,疤就會變成坑,到時你就成麻子了。忍一忍,好不好?
那個有著清朗聲音的山虎低下頭對她說,彷彿她是個孩子。
山虎口氣清新,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兒。
雖然沒見過山虎的面,可湘紅從他聲音中想象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略顯清瘦、黝皮膚黑、眼睛明亮,有著一口雪白牙齒的大男孩。
山牛長長地嘆了口氣,沙啞的嗓音聽上去能硌人:
這位妹子,那天要是我碰到你,我是不會帶你回家的,可你碰到了我兩個好心的弟弟,他們把你帶回來了!我現在也不能把你丟出去,但你要明白,為了救你,我們家的錢全用光了。老三還向山下的七舅爺借了二千塊,你傷好以後得賣力幹活,幫我們還債!
哥,你跟她說這些幹什麼?人家還躺在床上呢!
山虎打斷了山牛的話頭,山牛冷冷地哼了聲:
山虎,你以為撿到了這兩個人天上就會掉餡餅嗎?我告訴你,米不多了。那個孩子在拉稀,等他好了呀,我看還不如讓十朵大花看看。
哥,十朵大花那是什麼人?你可不能跟他幹缺德事兒!
你說十朵大花缺德,但人家掙了錢,在山下蓋了明晃晃的大瓦房,娶了個妖里妖氣的老婆,買了摩托車,整日吃香喝辣。我們不缺德,可我們只能窩在朝天崠上,除了幾堵牆、幾張床,就只有幾根卵了!
哥,你就是說出二千朵花來,那個孩子你也不能給十朵大花!
山虎肯定生氣了,聲音像水發后的木耳,倏地膨脹了好幾倍。
山虎,我就不懂你了,這又不是你的崽,你那麼心疼幹什麼?你要有本事,等這妹子好了,我們兄弟跟她生幾個孩子。你就是把孩子含在嘴裡寶貝,我也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