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錚錚白虎
韋紇得了晢曄之令,生擒青劍將領便是頭功,葉桻去而復返,韋紇怎會放過這個機會。
露夏棧、蟄冬棧兩向夾擊黑旗軍,韋紇布了一個雙頭蛇陣,左右抵禦,然後從蛇腰抽出一百多名黑旗軍,離陣追截,將葉桻團團圍住。
葉桻鏖戰太久,戰馬累得腿抖,避狼圖已經施展不靈。
周圍越困越緊,忽見黑旗軍驚呼乍起,鐵牙趕著十幾頭驚恐的駱駝瘋奔而來,將韋紇的包圍衝散。
帕伊黛的駱駝也在其中,連拐帶撞,她在駱駝背上拚命穩住,葉桻趁亂殺開血路,一陣猛風,和她擦身而過。
帕伊黛回目追望,葉桻不顧一切,向銀月刀閃耀處衝去。
她心口砰跳,之前他雖然拚命,卻沒有這樣馳魂奪魄的決絕,是為了那個和君長相鬥的女將嗎?以他現在的體力,怎麼會是君長的對手?
她暗暗焦急,旋即一愣,他和君長,自己究竟為哪個擔心得多些?
正分神,鐵牙兜回來,駱駝猛然一聳,將她掀顛下地。帕伊黛驚叫一聲,駱駝重蹄踏落,就要踩上她的臉。
千鈞一髮,尉遲陽縱騎而至,伸刀一挑,將她從蹄下抄起,撥回駱駝背上。他順手抓過她腰間的牛皮繩套,追向葉桻。
尉遲陽的套馬術不知比帕伊黛高明多少,離著三四丈,繩套掄圓,葉桻聽到風聲,未及回頭,胸口猛然一勒,離鞍而起。
尉遲陽左臂一抻,將葉桻凌空拉來,伸臂接住,拽到自己馬上。
葉桻筋疲力盡,又被繩套圈了五六道,勒得幾乎背過氣去,根本掙彈不動。尉遲陽在他耳邊低罵:「你幫不了她,這是找死!」
韋紇帶人追至,尉遲陽已經挾著葉桻轉奔向北。韋紇暗啐一口,到手的功勞竟被白搶了去!
林雪崚正用「龍淵訣」和銀月刀烈戰,猛見前方重圍里有個人被繩套勒上半空,墜入敵手。
葉桻身著涼州軍盔甲,渾身血污,面目難辨,可她一眼看到他手中的凌濤劍,「師兄!」
銀月刀趁虛而入,她飛快側讓,旋身一劍,將銀月刀擋偏,可肩頭還是被鋒銳的刀氣劈開一道口子。
銀月刀的彎月刀刃和北斗鉤大同小異,晢曄可以隨心所欲的使用鉤法,森猛內力合上神刀之威,每一招都如魔境地獄。
更險惡的是,不能與他兵刃纏連,更不能以掌相觸,但凡有內力交匯的契機,陰險的閻魔引就會奪路而入。
晢曄瞥了一眼尉遲陽的背影,「怎麼,林宮主,又想和你師兄同使『南斗闌珊北斗稀』?」
林雪崚本打算拼個殊死勝負,現在急火焚心,只想去救葉桻,可銀月刀豈能輕易擺脫?
啟明軍正與月鶻軍激戰,人人蹈鋒飲血,葉桻被敵將帶著,在萬馬叢中越奔越遠。
林雪崚深吸口氣,用太白心經鎮住胸中焦灼和肩頭劇痛,寒霧鋪卷,腳步輕疾,劍若冷電,承影訣!
便是晢曄,也不敢掉以輕心,她比鄺南霄更輕,更靈,更快,飄忽幻魅的承影訣到了她劍下,神驅仙助。
銀月沒雲海,血光擊閃靂。
他們可不象謝荊和鄺南霄那樣意圖試探,彼此容留,問星台換成千里沙場,再無局束,殺氣無邊。
承影訣星馳電掣,流光絕汐劍的寒霧在血海中綻成一朵白蓮,萬馬奔騰的五色旗軍都不能掩其光芒。
寒霧裡刀劍密錯,銀月刀拼不過快速,晢曄以攻為守,奪勢而起,銀月刀劃破寒霧,血光又重一層。
流光絕汐劍白電凝做一束,直衝血月。
晢曄早就清楚,承影訣是為了掩護絕殺一擊的魚腸訣。
他有所防備,但林雪崚這一劍只刺了半路,她「迎風晾羽」,忽然拔高,人躍半空,變刺為劈。
這一劍不是魚腸訣,而是斬蛇起義的帝王之劍,赤霄訣!
劍光落瀑,銀月刀中路變上路,橫揮猛擋。
晢曄心知慢了半瞬,難抵此劍之威,左臂一振,揚掌擊出,以「一翼遮天」為銀月刀增威添勢,迎向赤霄訣。
血色刀光被「一翼遮天」一推,隕星燃火一般,照亮暮空。
林雪崚人在半空,遇此阻擊,如頂颶風,肩傷被刀氣和掌力一衝,又擴數寸,鮮血淋漓。
她死死咬牙,赤霄訣直劈到底,刀劍相撞,激震千軍。
晢曄見她不折不撓,亦是吃驚,接劍時「一翼遮天」轉為「大托蓮式」,如此猛烈的內力,吐收轉換隻在一瞬。
銀月刀有大托蓮式扶助,卸去了赤霄訣的驚天一擊,晢曄用刀氣護體,胸口仍是一陣麻寒,連退數步。
林雪崚被震得斜彈向後,側飄而落。
她咬牙太狠,嘴角出血,這一劍拼盡全力,仍是勝不了晢曄,能平安撤出殺氣蒸騰的刀圈,都已不易。
足一沾地,便想去追葉桻,可激震之下,後勁仍在,痛得腑臟一縮,肩頭涔涔血落,她彎腰而喘,以劍支地。
身畔有人朗聲道:「林丫頭,你去救人,北斗君交給我!」洪鐘之音,一聽就是段錚。
林雪崚咬唇,「老爺子,扛不住就收,別硬撐!」
她深吸口氣,用太白心經提力,將心一橫,躍回馬上,向葉桻被擄去的方向急追。
晢曄不知段錚入了啟明軍,吃了一驚。葉桻有避陣之法,已是大患,若再加上熟知神鷹陣法的段錚,轉避為攻,自己潛心致力多年的心血,豈不是一碾就碎?
他看著白髮矍鑠的段錚,默默轉動手中的銀月刀,眼中的沙場血色遮住了一閃而過的痛惜。
「段老哥,你不是有負累的愚人,本可以劫劫財,喝喝酒,快意人生,不必象他們一樣,糊裡糊塗,變成一灘分辨不出的泥血。」
段錚哈哈大笑,「趙漠,你過了半輩子,卻根本不知道何為『快意』。被砍一道傷,砍還千百道,得來的不是快意,是糊給自己的一層層狗皮膏藥,我今日就算變成一灘泥血,也比日後稱王稱帝的你,暢樂百倍!」
白虎刀風雷一揮,迎向血光綻放的銀月刀,「世上只有攔路虎,有誰敢攔老虎的路?」
林雪崚馳馬沖奔,兜了幾個來回,哪裡找得到葉桻的去向,她心若滾煎,卻不允許自己亂方寸,失大局。
戰場正中的金旗軍見她負傷,窮追不捨的跟殺而至,林雪崚將心中之怒化作劍上之利,雪光所至,彗熾橫空。
四面八方的啟明軍、盛軍、凜軍,皆以劍光為勵,青肝碧血,搏命奮擊。
天色由暮入夜,這一場大戰,遠比晢曄預料得艱苦。月鶻軍來來回回,激戰整整一日,重創西北盛軍,早已力超所能。
東欒漸被醒刀之氣重傷,仍在指揮厲旭壇與紅旗軍血搏,柯文熙的抹濂槍挑青旗軍主將於馬下,驚春棧趁勢將青旗軍殺退三里,羿射壇射散了白旗軍,月鶻軍圍而缺角的捕魚術變成了決堤而泄。
北方號炮連響,甘振調軍接應,溫遙的盛軍大舉衝出重圍。
晢曄果斷傳令,讓金旗牙軍吹號角收兵。
段錚被銀月刀劈得傷口縱橫,白須白髮都被鮮血染透,可他越戰越勇,仍在大笑,「趙漠,你見勢不妙,現在想逃?」
晢曄心神不寧,撤退的盛軍有凜軍掩護,啟明軍斷後,甘振為援,后兩者銳氣猶猛,不是沒有突然反擊的可能。
月鶻收兵,必須收得有策略,不親自調度,他不放心。
流光絕汐劍北繞南指,夜色之中劍光華亮,果然是林雪崚見月鶻軍收兵懈怠,讓正在斷後的啟明軍反戈一擊。若月鶻抵抗不住,只怕會反勝為敗。
晢曄目中寒光畢露,「老段,真找死,我送你一程!」
他縱身一躍,雙足狠踢,「大提涉式」連環奪命,銀月刀劃出日光般的宏亮,是北斗鉤法里最磅礴的「日月經天」。
他在神鷹教壓抑自斂,這無比張揚霸道的鉤法,段錚第一次見,也是最後一次見。
段錚畢竟上了年紀,雖然意氣勃發,但血戰至此,體力不及晢曄,大提涉式的兇悍六踢,他連避五踢,沒能躲過最後一踢,身體后傾失衡。
銀月刀當空而划,光芒爆亮,將剛猛了一世的白虎刀一劈而斷,亦將段錚攔腰一斬為二。
段錚身分兩處,腸臟盡出,血流滿野,卻在臨終前,將晢曄心中的不安和恐懼,看得一清二楚。
他竭盡最後的力氣,錚錚一笑,「痛快!」
晢曄踩著破碎的腸臟,踏血而至,看著段錚的瞳孔慢慢散開,緊攢的眉心不自覺的一抽。
他自從悄悄跟隨石危洪來到中原,便不允許自己和任何一個漢人有深交厚誼。他可以用神鷹教為餌,看教眾被屠而亡,他可以害謝荊,傷江粼月,賣角宿使者,虐燕姍姍,殺段錚。
他應該無動於衷,可為何現在,竟有一絲悲空?
銀月刀吸飽了血,光隱而收。
晢曄木然的提著刀,靴上沾著段錚的血,一步步走回馬旁,呆立片刻,提韁上馬,馳回月鶻軍中。
林雪崚遠遠看見銀月刀刀光暴綻,而後飽血而隱。
飽血而隱。
她拚命睜著雙眼,繼續調度啟明軍各部,臉頰忽然劇痛,象有薄刀正一層層的把臉上的肉削去。
那是流淚如瀑之痛,不受控制,如刀似割。
盛軍突圍北撤,尉遲陽早行一步,挾著葉桻向北飛馳。
前方號炮震響,火把耀空,甘振出城接應,率軍而至,與尉遲陽撞個正著。
甘振身邊的盛軍一見落單的月鶻將領,怒火中燒,二話不說便上前圍剿。
甘振看得清楚,尉遲陽馬上另外橫著一人,手中握著凌濤劍,被繩套圈著,全身是血。
甘振怒吼一聲,飛騎而出,手持長柄戰斧,把其他盛軍甩在身後,「賊將,還不下馬就擒!」
尉遲陽揮刀接戰,兩人以前切磋的時候太多,閉眼摸熟的戰了二三十個回合,甘振瞅准空子,虛掄一斧,探手一拎,把葉桻搶到自己馬上。
尉遲陽作勢狠攻,卻賣個破綻,引得甘振一斧砍中他的後背,尉遲陽痛得面無血色,撥馬敗走。
甘振佯追半里,勒馬停住,把葉桻扶下來,解開繩套。
尉遲陽知道盛軍會在麥田山陷入死境,而唯一可與神鷹陣一搏的,只有能以三百騎士與葛祿大軍周旋的葉桻。他派人送密信給葉桻,葉桻及時趕至,救盛軍於絕境,尉遲陽又在大戰中欲救故擒,把不要命的葉桻安然送回甘振手裡。
甘振長嘆,不知他那一斧是不是太重,能否讓尉遲陽回到晢曄跟前,自圓其說。
晢曄指揮收兵,月鶻軍退回黃河西岸,凜軍護著溫遙的殘兵回到靈州。
斷後反擊的啟明軍最後離開戰場,比盛軍遲了許多,林雪崚怕靈州二度開城,給近在咫尺的月鶻軍可乘之機,沒有跟進靈州,而是讓啟明軍撤進了邊樂川藏兵洞。
她拿著李烮給她的藏兵洞地圖,找到幾處深廣的大洞,休兵療傷。
安頓到後半夜,她疲累欲散,獨自一人癱坐洞口,遙看高天冷月,腦中一片虛無。
天明時,七江會、五湖幫清理戰場歸來,帶回被劈斷的半把白虎刀。林雪崚接刀在手,只剩一半的刀身已經卷刃,仍泛著隱隱的虎紋光澤,光中閃出一幕幕往昔。
魚城城頭,「白虎君威猛過人,義軍若得你相助,可抵兵馬三千!」
神泉溝畔,「找人撒氣有什麼用,一個婦道人家,不高興就早早撂擔子,嫁給江粼月那混小子,山野逍遙,豈不爽快?」「白虎君!三十回合,你接不接戰?」
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刀上。
霍青鵬深吸口氣,「白虎君……只找到一半,埋了。甘振派人送了消息,你師兄在靈州,身上傷重,但性命無憂。」
林雪崚忍住抽泣,仔細回憶,挾走師兄的那名將領背影並不陌生,應該是尉遲陽。
尉遲陽此刻正跪在晢曄身前,盔甲褪去,背上傷口將上身浸成了紅色。他生擒了葉桻,但遇上了前來接應盛軍的甘振,他久戰力疲,不敵甘振,葉桻被甘振救走。
旁邊的韋紇不住冷笑。
晢曄並無怒色,要不是尉遲陽,他未必能發現葉桻這個隱患。
「尉遲陽,給葉桻送信,讓他來麥田山的是你,救他出圍的也是你,我不恨留戀舊情的人,但事不過三,現在已是兩次,你若再犯,便按叛將論處。」
聲調平平,卻令人背心發寒。叛將的下場,是變成虞坡那樣的血鷹。
尉遲陽垂目,「君長寬宏,屬下銘記!」
晢曄取了葯,親自為尉遲陽裹傷,「我之前說過,這次回來,要你改個名字,不再用漢人叫得順口的尉遲姓,從今日起,我賜你骨勒姓,名字改為迦陽,可還順耳?」
「多謝君長!」
戰後清點完畢,晢曄遣散各部,來到黃河岸邊,默然望月。
映月發亮的冰面上,浮現出神鷹教的新年慶宴,燕姍姍吹笛,老雕和段錚斗酒,田闕與江粼月猜拳,謝荊給大家添菜,他自己象個孤魂一樣,似笑非笑,獨坐一角。
晢曄長嘆,他沒有讓人去找燕姍姍,她若重傷,會被發現漢人身份。
如此蕭寂的夜晚,沒有那女人的笛音,似乎不太習慣,難道這就是寂寞?
晢曄揉揉額,把那女人從腦中趕走,抬頭望向月下的靈州城。
老段,被砍一道傷,砍還千百道,不是為了快意,是為了永遠不會再有第二道傷。
這一戰,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