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信任
彷彿過了許久,亦彷彿只過了轉瞬,豫安回了神,忙冷下表情直直看向老太醫:「此事休得說出去!任誰問及你都記著將嘴閉得嚴嚴實實,只說宓陽是因心力交瘁而身子乏累,可記住了?」
太醫一疊聲應下,頓了頓,斟酌著又道:「老臣晚些時候指人送些補藥來?」
豫安沉聲道:「手腳放仔細些。」
太醫應聲,收拾好了藥箱便躬身退下。
聽見腳步聲漸遠,岑黛緩緩伸手按住小腹,隔著一道羅帳看向豫安:「母親可知道荀府今早出了什麼事?」
豫安閉了閉眼,嘆了口氣,終究是打了帘子坐在床沿上:「宓陽什麼都不必管,無論荀家最後的境地的如何,為娘都會費盡心力護住你。」
她垂眸看向岑黛平坦的腹部,眸光複雜:「這帶有孩子不會因為有荀家血脈而成為不得不除的累贅,娘向你保證。」
岑黛幾乎已經懂了豫安的意思。豫安到底還是未能完全信任荀鈺,中間有了因璟帝遇難一事而起的隔閡,她就像是一隻豎起了全身尖刺的刺蝟,不肯再輕易相信身邊的任何人。
她懷疑荀鈺入獄一事有異,但也未能完全肯定荀鈺的忠心。這樣類似於中立的態度,反而成了一塊絆腳石。
如今大敵當前,岑黛想要的,是楊家一眾同黨眾志成城攜手對敵的團結一致。
岑黛抿了抿唇,緩緩握住了豫安的手:「僅僅因為一個我,並不夠娘親完全信任荀首輔,對嗎?」
她引著豫安的手來到自己的腹部,眼中沉靜:「那麼再加上這麼一個小生命,夠不夠?憑著我對荀首輔的情誼和熟悉,憑著這孩子與荀首輔的相連血脈……只求您能給予荀首輔更多的信任。」
豫安張了張唇:「宓陽……」
岑黛哭紅了一雙眼:「娘,宓陽求您了,請您給予荀首輔足夠的信任!我以此身的兩條命做賭,荀鈺是如今時局中最值得您信任的人之一!」
豫安握緊了岑黛的手。
良久之後,她才緩緩道:「娘會去尋你表兄,讓他暫緩對荀家的定罪,再著心腹好生清查一遍。」
岑黛輕輕垂下眉眼:「多謝長公主……不,大長公主恩惠。」
豫安抿唇,徑直起身往外走。
張嬤嬤跟著一併退了出來,表情複雜:「奴婢這輩子,沒見過小殿下求過人。」
豫安行走在斑駁陰影里,面色微白:「憑著我兒的一句懇求,本宮信他一次。張媽媽,明日午後記得打點上下,本宮要見荀鈺一次。」
張嬤嬤垂首:「是。」
豫安又道:「衛祁在哪兒?稍後將他調過來,這段時日便跟著宓陽罷,她一個人處境尷尬地待在宮裡,我不放心。」
——
殿內一事寂靜無聲,冬葵試探著看向岑黛:「郡主渴不渴?」
岑黛只道:「去煮一盅牛乳茶罷,我這邊暫且不需要人伺候。」
冬葵應聲,擔憂地瞥了岑黛一眼,遲疑地轉身離開。
岑黛長長嘆了一口氣,一手輕輕撫摸著腹部,低聲道:「你這孩子,來得真是時候。」
她又忍不住開始抹眼淚:「你這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
如今正逢時局動蕩的時候,她連能否安然渡過即將到來的死局都未可知,又哪裡有能耐去保住一個未出世的孩兒?
她只頹靡了半刻便起身,尋了外衣穿好,因不大適應殿內的陰涼,準備去院中讀書。
長寧殿中的景色依舊如她記憶中那般一絕,璟帝時常命人洒掃宮苑內外,為的就是當朝豫安有事無事都方便在宮中落腳。
紅牆金瓦圍出了一片正正方方的天地,院中的花草景觀倒是同長公主府京華園中的布置有幾分相似,或許是豫安這數月以來親手侍弄的成果。
冬葵端來牛乳茶的時候,有嬤嬤引著衛祁從另一邊而來。
岑黛揚了揚眉,召他進了亭內,蹙眉問:「昨日師兄尋你商量了什麼?」
衛祁摸了摸鼻子:「荀首輔那時只說時候未到,命屬下暫且不要告知其他人,否則怕是會壞大事……」
他一時也有些難堪。自己是受吩咐跟著岑黛替她辦事的,因岑黛前些時候的吩咐幫著荀鈺做了點兒手腳,可現下又因為荀鈺的吩咐而瞞住自己的正經主子……簡直混亂。
岑黛卻是鬆了口氣,眼裡也多了些笑意:「看來他應當是無礙了。」
衛祁抿唇,左右四顧,從袖袋裡取出來一張紙遞了過來:「荀首輔昨日夜間被捕入獄時,曾將這紙箋交予了我父親衛指揮使,毫不避諱他人,只囑咐要交予屬下。屬下思忖了半宿,覺得荀首輔或許是更想讓殿下看到裡面的內容。」
岑黛狐疑地接過。
並不避諱其他人,看來荀鈺並不曾在這紙張上留有引人注意的東西。
她伸手攤開,瞧見紙張中央只寫了一排字:細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葉半青黃。
筆鋒有力,暗藏風骨,的的確確是那位內閣首輔的字跡。
岑黛眼睫微顫,突然想起來去年某月,她曾在某個午後同荀鈺一起賞過一本詩集。她還記得下兩句是……
岑黛輕聲道:「小春此去無多日,何處梅花一綻香。」
岑黛忍不住彎起唇角,眼裡卻閃著水光:「這是告訴我,風雪肆虐的隆冬即將結束,明媚的暖春不久便會到來的意思么?」
衛祁不答話。
岑黛小心地收好了紙張,溫聲:「那我會繼續等下去,等到他說的春暖花開的時候。」
——
楊承君送走了豫安,忍不住捏了捏眉心,看著桌案上內閣眾人傳上來的摺子。
一邊是從荀府搜集出來的種種罪證,經由內閣議定無異后呈遞上來;另一邊是以內閣次輔為首的內閣眾人遞上的章表文涵,表文的字裡行間全是與荀鈺的同僚情誼,希望新帝能夠切莫輕率,最好再一次徹查內外。
看第一眼時,楊承君只覺得有些驚訝。他同荀鈺共處三年,知道荀鈺心中有多麼高傲、有多麼自負。那個青年的寡淡是已經刻在了骨子裡的,源於他對任何人事物都不放在眼裡的自大。
同荀鈺相處,向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那個人縱然會因著顧及荀家顏面而嚴於律己、極少得罪人,可他眼底的不重視卻是實打實的。甚至在彼此相熟之後,他偶爾還會嘴毒地嘲諷人。
才子多傲氣,荀鈺委實足夠優秀,可那些文人墨客該有的壞毛病,他也一點兒也沒有落下。
可就是這般的荀鈺,竟然也能在失勢后得到這麼多同僚的維護?
他隨手揀起來一張表文,出自內閣某位耿姓大學士之手,言辭懇切地書寫荀鈺是如何善心負責、如何救濟提拔他於灰暗之際……
楊承君覺著,內閣次輔是在用滿腔心血為荀鈺做保證,而這位耿大學士,卻更像是在用一把鼻涕一把淚在為荀鈺辯護。
本該是惹人發笑的言辭,楊承君卻笑不出來。
或許荀鈺真的變了,他脫去了那一身稱得上是孤高自負的少年意氣,在大多數人看不見的地方,陡然變得沉穩可靠了起來。
所以才有這麼多人替他鳴冤。
思及那般耀眼穩妥的荀鈺,楊承君忽而覺得自己之前的嫉妒和不甘有些可笑。
或許他的確就是比荀鈺差一些罷。在荀鈺脫去稚嫩、一夜成長起來的時候,他卻仍舊沉在少年的心性中沉浮掙扎,像個和大人攀比鬥氣的幼稚鬼。
楊承君沉沉嘆了口氣。
其實,他也不相信荀鈺會弒君。同門相伴一載有餘,在朝堂共處多年……他雖忍不住同荀鈺這個「別人家的孩子」生出攀比之心、彼此在朝野之上水火不容,可同時也分外地清楚,荀鈺為人正直剛正。
昨夜荀鈺同他說的那一句「萬事小心」,就彷彿是一盆涼水,將他從頭到腳地給澆了個正著。
高盛在一旁看得忐忑,皺了皺眉,小聲道:「陛下,這荀家眾人,審還是不審?如今先帝孝期未過,總得早早的向外頭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不是?」
楊承君擺了擺手:「退下罷。」
高盛張了張唇,皺眉退下。
李素茹正巧這時候進來,蹙眉看著高盛退下,徑直上前來:「在忙什麼?」
楊承君扶著她坐下:「在發愁如何處置荀家眾人。」
李素茹定定瞥了他一眼,眼裡帶了些暖色:「陛下心裡似乎有答案了,為何還在發愁?」
楊承君給她倒了一杯茶,重新回去坐著,捏著眉心沉默不語。
他對荀鈺的感情十分複雜。
既有早期時單純的欣賞,亦有拜師讀書時的同門情誼,還有後來因意見不一而生出的怒火,以及在發覺他人更偏心荀鈺時的落寞不甘,更有因璟帝出事而生出的一大片無處發泄的怒火和悲愴……
可更多的,是一種找不到來由的信任和珍惜。或許源自於岑黛某日曾在東宮同他說的「求你一定要相信師兄」,亦或者源自於岑黛從小在他耳邊哼唱到大的「人不如故」。
他擁有的東西很少很少,除了李素茹、父親、姑姑、岑黛、老師和眾位大臣之外,或許還有一個……荀鈺?
李素茹看著他,輕聲道:「我祖父幼時曾教過我一句道理,說一個人用眼睛看到的,或許並不一定是真實的。」
「身在混亂時局當中,你所看到的一切,甚至可能是敵人刻意表露出來的錯誤。」
李素茹溫聲道:「總歸陛下對荀首輔熟悉得很,別人怎麼說都在其次,關鍵的是陛下心中是如何給出的答案。一切隨心而走,由心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