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父子
「更別說如今她沒了皇兄,等到回過神來,指不定會更瘋。」莊家主繼續道:
「如今岑遠章催著我們動手,只怕也是覺得無法吞下楊家,想要借著咱們的力氣去耗掉楊家的幾滴血,他好再做打算……」
莊家主輕嘆一聲:「可如今,莊家的底子只剩下這麼半點兒了,都是最後用來保住血脈的後手,是留給後輩們僅剩的蔭蔽。我若是在自己這一輩就將這些蔭蔽全部用完,不僅對不住莊家未來的子子孫孫,而且若是輸了……待魂歸故土之後,更是對不住地底下的老祖宗們。」
「你說說,我哪裡能跟著岑遠章動手?」
他終於在最後關頭看出了岑遠章的奸詐,現在絕不可能再抱著任何輕視和信任的想法,榮國公好心勸他抓住機會?怕是在壞心思地將他往絕路上逼罷。
此刻的莊家主心中只有悔恨。
他年輕時跟著父親參與了那場奪嫡之爭,只可惜付出了一腔熱血,換回來的卻是慘敗。父親為了不連累後輩,在璟帝清算之前便吊了脖子,在最後關頭急忙推了他上來,囑咐他撐住整個家。
自己那時心高氣盛,不肯低下頭來說是自己輸了,只咬牙切齒地將慘敗的所有過錯全部推到了庄寅身上,趁著這個二弟出門在外,更是集結宗祠,將他從族譜上除了名。
從那時候開始,莊家的晚輩便堅信庄寅是莊家的最大罪人,包括那時尚且年幼的庄晟。
只有莊家主知道,一切都源自於他的私心和不甘,以及……些微的恐懼。
恐懼被族人指著鼻子罵。
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慘淡再度重現,莊家又站在了覆滅和留存的交叉口。
他依舊還如十年前那般手段不足,卻再沒了從前的自私和膽小,他就像當年的父親那般,成了這家裡唯一的頂樑柱。
莊家主默然,心中盤算著如何保住身後的家人。
聽罷,庄晟很是抿了抿唇,良久后,才幹澀地開了口:「爹想做什麼?」
莊家主偏頭看他,默了默,終究還是說了出來:「無論如何,莊家都不可能賭上一切去拚命,這一點毋庸置疑。」
不管楊家是否真的疲軟,不管莊家若是此役勝利將會得到多少好處……莊家主都不敢拿著整個家族的命脈去做賭注,更別提那岑遠章的確是別有用心。
「既然我們不可能趁著楊家無人的時候全力出擊,那麼事後必定逃脫不了豫安的瘋狂報復。既然如此,倒不如趁著現在還剩下一些餘力,從燕京逃出去。」
莊家主哀哀嘆了一聲,覺得這很有可能是自己這輩子做的最後一個決策:「家中血脈分作兩路,你帶著家中幼兒女眷連夜離京,取走一切可以流動的力量。為父……與家中的長輩依舊留在京中,守著只剩下一具空殼的府邸,表面同岑遠章同謀,實則為你們拖延楊家眾人。」
他突然有些明白,當年的父親——前莊家主為何會在那種時候吊脖子赴死了。
璟帝那時候初初登基,根本吃不下底蘊深厚的莊家,卻將與他敵對的前莊家主給視作了眼中釘肉中刺。父親那時候若是不死,恐怕這十多年來,璟帝就不只是簡單地壓迫莊家而已了。
而到了如今,他也打算像父親那樣捨去自身,去保全住家中僅剩的血脈。
庄晟臉色蒼白,眼角卻紅了起來,輕聲吶吶喚道:「爹……」
他渾了二十多年,現在才懂得何為家族興衰榮辱,愈加發覺自己同荀鈺明爭暗鬥的前半生十足可笑。
莊家主知道這個兒子在想什麼,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在完全長大之前,每個人都會有不懂事的時候。晟兒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比當年意氣用事的為父要懂事得多。為父花了十多年才看清的責任,你比我更早明白。」
他不再看庄晟,只小心地疊好了岑遠章寫的那封信,低聲喃喃:「讓我好生想想,該如何用一具空殼,騙住那隻陰狠狐狸的眼睛……」
——
岑黛午睡后清醒,便聽衛祁講述了莊家的動靜。
她一邊小口喝著安胎的補藥,一邊沉著眼睛想事情。
「莊家人倒是有骨氣得很。」微苦的湯藥被她啜得見了底,岑黛擱下了瓷碗,如斯評價道。
衛祁道:「莊家好歹也是百年的簪纓世族,儘管這幾十年來愈髮式微,可在朱門勛貴中,依舊不是能夠輕易超過的存在。莊家子弟生長在那般環境中,即便再如何扶不上牆,也比大多數人強得多。」
岑黛點點頭:「說的倒是。」
她笑彎了眼:「只可惜岑遠章他不懂這些。他以為自己拿捏住了莊家主貪心和急勝的心理,便將莊家主當成了一個十足的傻子看待。卻不知對於這些氏族子弟來說,祖宗和傳承是極其重要的東西,重要到可以讓他們立時從貪婪中醒悟過來。」
她有時候也能從荀鈺身上看到這些。
荀鈺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自己的仕途,那道路艱辛又漫長,只怕荀鈺在體會到權力的樂趣之前,就已經嘗到了滿嘴的汗水和苦澀。
頂著這些不大好滋味兒,他用盡全力攀爬,圖得更多的,恐怕就是為了給荀家帶來榮光。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擺,隨意道:「既然那兩人已經開始狗咬狗了起來,那麼我們這邊也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了。」
岑黛看向衛祁:「宮闈上下都肅清乾淨了?」
衛祁拱手:「沿著高盛背後的關係網一路往下查,岑遠章埋下來的暗樁應當是一個都不剩了。消息網被截斷,不會驚動到宮外的岑遠章。」
岑黛抿著嘴笑:「那便去看看我的那位四姐姐罷。」
岑袖這時候正在小院中乘涼,自從高盛投誠之後,她在東宮中的日子也漸漸地好了起來,至少身邊的婆子被高盛換成了自己人。
她端坐在涼亭中,頗為閑適地猜想著自己在成了這座宮城未來的女主人後,會是個什麼模樣。還沒想多久,卻聽院外傳來愈近的腳步聲。
幾個守門的婆子當即就被刀刃抵住了脖子,動彈不得。
穿著飛魚服腰佩綉春刀的錦衣衛衝進小院,身後還跟著一隊羽林軍,將小院重重包圍。
岑袖驟然慌了神,蒼白著臉剛退後幾步,就被兩把綉春刀抵住了脖子,立時駭得腿軟。
不知何時,岑黛已經站在門邊的長廊下,脊背挺直,笑意不達眼底:「送去北鎮撫司的監牢中候審罷。」
岑袖彷彿明白了什麼,心下卻不敢相信,掙扎著高聲喝道:「我是陛下迎進宮的貴客,你們有什麼資格拘捕我!」
「資格?」岑黛繼續道:「北鎮撫司擁有自己的詔獄,不必經過三法司便能自行逮捕、行刑、處決……這些還不夠么?」
聽到行刑和處決,岑袖全身一僵,無奈掙脫禁錮不得,只能咬牙切齒道:「岑黛!我若是出了什麼事,父親絕對不會放過你!你等著瞧,你會受報應的!」
岑黛面色不變,冷道:「與其說我,四姐姐不若先管管自己即將到來的報應。再者說了,我提前將四姐姐你『請走』,可比將來楊家其他的人對你動手要溫和得多,四姐姐該慶幸才是。」
將來?楊家還會有將來嗎?
岑袖總覺得岑黛此番是別有深意,卻心驚膽戰得不敢往下想。
——
夜深時,守夜的小太監在寢殿外間歇下。在裡間的床榻上躺著的,正是昨夜被高盛和岑袖聯手坑了一回的楊承君。
他緊緊地皺著眉,眼睛閉合,彷彿正在遭受夢魘的干擾。
楊承君在夢裡慢慢地回憶起從前。
先是與荀鈺在朝堂上的冷臉爭執,兩人互相不服。窺伺著楊家江山的人就站在角落陰影中,他卻全然不知情,滿心滿眼只有一時的不甘和失落。
再然後,他回到了兩年前的文華殿。他夢見了自己和荀鈺交情最好的時候,雖因故歇下了結拜的心思,卻還是會在無旁人在側時,偷偷喊「子鈺」。
再看到這些情景的時候,楊承君不知道自己心中應該作何感想。
短短的三年時光里,他彷彿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會心懷嫉妒的意氣青年,現如今經過了一番得失,又像是成為了滿心只有懊悔的成年人。
在夢境的最後,楊承君夢見自己回到了八歲的時候。那時候璟帝還十分康健,儘管十分忙碌,還是會抽空教導自己。
那是在夏末的一個夜晚,璟帝帶著他坐在花園裡看星星,指著其中一顆對他說,那是你母后。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關於他母親的事,楊承君實在是記不太清了,故而在夢裡也無法聽得完全。
最後只聽到璟帝嘆了口氣,說平生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能在皇后臨走前,帶她去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趴在他膝蓋上的小少年垂了垂眼,問:「父皇是大越的皇帝,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么?」
璟帝瞥他一眼,抬起大手薅他的小腦袋:「皇帝固然厲害,可這天底下有比皇權更厲害的東西。」
「是人心。」
璟帝長長地嘆了口氣,繼續道:「承君,你要記好了,這天底下最難測的,是人心。想要掌握住它,比掌握皇權更難。」
「人心?」小少年眨著眼,眼底純澈又茫然:「父皇,兒臣不懂。」
璟帝嗤笑了一聲,只拍了拍他的背,目光複雜地繼續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低聲嘆道:「承君還小,以後會懂的。」
——萬萬沒想到,在失去了這麼多東西之後,他才懂得了父親當年的深意。
楊承君睜開眼,發覺自己竟然就這麼沒頭沒尾地醒了過來。
他仰視著頭頂的簾帳,就像是夢中的璟帝在抬頭看星星一般,一邊看著黑夜裡閃爍的光亮,一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好想念父親。
不遠處傳來叩門聲,楊承君只以為是高盛手底下的人,沒有出聲。
他身邊時刻都有高盛的人盯著,只要豫安一來,那群小太監就要讓他服藥昏睡,再睜開眼時,半日就這麼過去了,豫安也不見蹤影。
那叩門聲只響了片刻就停下,而後有人輕輕推開了門。
楊承君瞥過去一眼,下一刻卻睜大了眼睛:「荀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