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插曲:衡之

小插曲:衡之

後人每每聽聞神火將軍的故事,心中有種難以琢磨的情緒暗自洶湧翻動。不過膾炙人口的故事多半是捏造而來,多數無從考察。

而流傳最廣的,偏偏又是這些真假參半的故事口口相傳,到後來哪怕黑白顛倒,黃土之下的屍骨也無法為自己申辯。

神火將軍不怨恨暴死荒郊野嶺,他死了正好能讓鬣狗飽餐一頓。

山林那株大桂樹后一群鬣狗在徘徊。它們咧著嘴口水直直滴落,如泉涌。青灰色的眼珠子定定鎖住躺在草地里的他,等著獵物奄奄一息。

神火將軍輕笑一聲,心想,這些小傢伙得餓上多少天才這麼急躁,動物就是可愛單純忍不住獸性,輕易將心情全部顯露出來,從不懂得收藏隱蔽自己的慾望。

這倒好,討食討到老夫面前來了,老夫見月色朦朧心情好,就隨你們一次罷。

他滿身鮮紅,卧躺在荒野里,爬滿皺紋的臉上,掛著笑。他累了,眼睛熬紅了,不想再起身了。

如果此時有一壺酒便極好。一杯敬廣袤荒原,一杯敬絕美月光,還有一杯留下來,留給永遠不會前來的知己。

他合上雙眼聽著風的呼嘯聲。簌簌,簌簌,跟戰場上的兵器相接聲完全不同,風聲太溫柔了,讓他又開始想起他守護了一輩子的陛下。

那時他剛接下神火的職務,忙得不可開交,細算算日子也有大半月沒見過陛下,剛到城外驛站,急忙換了馬,快馬加鞭便即刻將軍況上報。

年輕不懂得分寸,連天色也沒留意,他一心想著公務,前腳踏進宮門,後腳便到大殿外。

夜色正濃,養心殿燈火微弱,陛下應該睡下了。

通報公公還沒回來,他立在白石長梯下下巴微抬起:「我竟然又忘了時間,真是不該,我明早再過來吧。請問公公,陛下一般什麼時間得空?我明天再來吧。」

他轉身便準備走人,還是門口伺候的公公多說了幾句:

「陛下專門吩咐道,只要將軍來到,無論時間,一定要通傳,將軍再等等,通傳公公眼看著要回來了。」

「真是多謝陛下恩寵了。」

「將軍英勇神武,莫要謙虛。想必將軍剛回城裡就急忙著跑過來,這邊已經給將軍備好降溫的毛巾了。」

幾個人雙手端著金盤子,裡面放著疊得精緻的小方巾。

如今是西岩谷月,天氣悶得讓人發瘋,他倒沒想到公里的內監竟然如此心細,肚子里佩服不已,連連道謝。

聽見神火將軍要前來稟報,男子將身旁的伺候的妃嬪丟一旁,妃嬪氣得不輕:

「陛下這時間還要去見神火將軍?將軍真是深受聖寵呢。」

男子隨性穿了單薄衣服,淡淡吐了句話:「軍務之事你少插嘴,再說給我滾回翠玉殿。」

男子高傲地抬下巴走到偏殿。諾大的錦繡床鋪如今僅剩一人呆坐。

繞過屏風珠簾,不出意外神火將軍已經先到,在那木木地站著了,活像一根房樑柱子。

「這麼晚了,將軍怎麼不明天再過來。這麼急著見朕,莫不是衡之在邊境那發現好玩的?」男子穿著王袍坐在寶座上,睡眼惺忪,語氣卻抖擻精神。

神火將軍見著陛下,掏出張紙:「趙國決定跟我國結交,他們下月會派使臣過來;荒蠻之地發生飢荒,流民在邊界偷搶民眾糧食;本月氣候過於炎熱,前線士兵中暑者,兩三百;……」

神火將軍說個沒完,但寶座上的男子顯然對這枯燥的報告會熟透了,男子起身將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搶過來:「行了,這個我會看的。」

「先別說這個,衡之你趕回來吃飯沒,朕吩咐御廚弄夜宵過來了,你吃完再走吧。」

男子拉著神火將軍繞過寶玉雕琢的屏風,屏風后鹽磚製成的桌上放了幾道小菜,都是神火將軍喜歡的。

「還有,朕瞧著皇后最近那把玳瑁桃花扇光彩奪目,極為高雅。你那腰牌換了吧。我命人幫你弄一個新的,上面寫你的名字吧。」

「陛下,神火令牌乃代代相傳之物,刻上微臣的名字不可取。」

二十齣頭的青年恭敬跪在地上,他年紀尚小,但懂得深知禮法。

他怎麼會將老祖宗的風光一抹,換上自己名頭呢。神火一族的榮譽是全家族積攢下來的,他絕對不能有僭越的行為。

年少輕狂說話不懂得拐彎抹角,不像那些腐朽公式化的老臣子,這倒是讓王座上的男子格外鐘意。

「衡之跟朕太客氣了,以後只有我們兩人時,不必行禮,年前我還未登上帝位,你明明還敢叫我的名字呢。」

「朕倒是覺得衡之名字好聽,神火這個稱呼自然光彩,不過沾太多血了,不適合衡之這樣的翩翩公子。欸,要是你不出來世襲,朕還打算將你攬到禮部呢,付國正需要你這樣的年輕苗子,壓住那幫老腐朽。」

神火:「微臣生在將府之中,又是嫡長子,自是推脫不了。」

「可惜了,這麼英俊的人要去帶兵,真是浪費衡之的英俊才貌。」

「……」這下他都不知道怎麼接話了,就直接不接話了,動筷子先嘗嘗桌上的精緻美食。

「朕早就知道你這塊不開化的石頭不答應,所以命人弄了兩面,一片刻上衡之,一面刻上神火,這樣總行吧,嘿。」

「微臣謝陛下!」陛下特意設計的令牌恐怕普天之下只有那一款,他急忙停下筷子,又來了一次跪拜。

「衡之先別謝那麼快,我可是有要求的。邊境蠻族窺伺,領兵的任務你自然推脫不了,算算日子待你凱旋歸來朕再將腰牌賞賜給你,可好。」

「好!微臣謝主隆恩!」神火臉上閃出喜悅的光。

「行了行了,衡之謝完就給我起身,坐我旁邊。」

「明明跟我從小相識,小時候還允許我叫你衡之兄長,現在總是過分生疏……」

神火將軍扶正頭盔,這個說法總從陛下口中說出,他都整理出一套規範模板了:

「陛下乃天子,跟微臣凡人不同,況且現在微臣已經繼承了神火的職務,也習慣家人叫我神火,請陛下記掛以往的情分喚我神火吧。」

「你家夫人也叫你神火?」

神火一族奇怪的規定,陛下早有聽聞,不過從衡之口中說出他又想再確認確認。

「那是自然。」

「那以後只有朕才能喚你衡之了,朕突然覺得賺到了,哈哈哈。」

神火將軍:「……」對這樣的陛下無語無視。

***

他手裡摸著玳瑁令牌,他將令牌舉高對準月光,睜著眼仔細揣摩著令牌上的兩個字。

——衡之。

始終還是有人記住他的名字了,這樣就足夠了。

神火將軍合上眼,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沉沉地睡過去了。

便是一覺再也不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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