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一 墨色以北
數九寒冬,冷風呼嘯。
在一個破舊的工棚里,一團裹著灰黃棉被的東西縮在角落,隱隱地有些發抖。
因為冷空氣的影響,氣溫反常的低,只有零下十度。
這個地方平時就四面來風,在西北風的強勁催折下,更起不了多少擋風保溫的作用。
這裡原本住了兩個人,一個古稀之齡的老人,一個花季年華的少女。
幾個月前,只剩下了少女一人。
少女拚命地用棉被裹著身體,無奈被子只有那麼大,無論她怎麼縮,都不能完全躲進去。
棉被外露出半個頭,還有一些散亂的髮絲。
非常普通的黑髮,卻沒有半點「烏黑順滑」的風姿,反倒有些油膩。
流海擋住了她的額頭,半露在外的臉頰透出反常的緋紅。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很熱,沒一會兒又會覺得冷,這樣交替了不知多久之後,她的頭腦也迷糊起來,漸漸的,感覺不出溫度了。
無意識中,她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雙臂。
恍惚間,她感覺到一團毛茸茸暖呼呼的東西撲了過來。
一個小小的爪子搭在她的額頭上,給了她瞬間的清涼感。
「……貓?」
少女半迷糊半清醒地搖晃著腦袋,記起了兩個月前路邊撿到的這隻小東西。
「喵~」黑色毛皮的貓晃了晃尾巴,肉乎乎的爪子在她的額頭蹭了蹭。
少女還想說點什麼,卻驚覺自己喉嚨乾渴得厲害,一股火燒般的痛楚滯留不去。
「喵~」黑貓又叫了一聲,金瞳正對著少女無神的眼睛。
不一會兒,少女的意識再次模糊下去。
這時候,她忽然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冰冷,威嚴,帶著奇妙的回聲。
似遠似近,似是男子,也似女子。
那一瞬間,少女出奇的平靜,「迴光返照」和「幻聽」兩個詞在她心裡來回浮現。
她竟然笑了起來。
[你想活下去嗎?]
[想……]
[你想要重得光明嗎?]
[想……]
[你想要健康的身體嗎?]
[想……]
[你願意付出代價,取回這些嗎?]
[什麼樣的……代價?]
[……]
[好……我願意……我想要……活下去……]
那個聲音再次消失了。
少女努力地睜大了雙眼,一如往常地只能看見無邊的黑暗。
四肢開始發冷,沒一會兒,她的心跳就慢了下去。
意識逐漸模糊,短短十幾年的記憶化作了流水般,從心頭快速地流過。
[我想要活著啊……我還想……活著……]
少女蒼白的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力氣說出完整的話來。
「喵。」黑貓甩了甩尾巴,從少女的臉上撫過,闔上了她的眼睛。
少女的神色平靜恬淡,猶如進入了夢鄉般。
黑貓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腳下忽然冒出白色的光,緊接著它的身體消失在了光芒中。
那是無人知道的,少女的死亡。
這個昔日以賣藝乞討為生的少女,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靜靜地睡著了,再也不會醒來。
沒有人會為她哭泣,也沒有人為她舉行葬禮。
也許第二天,或者某一天,會有人走到這個將要被拆遷的地方,發現她的屍體。
因為不到法定年齡,沒有身份證。
她連名字也無法留下。
她的名字是北微,姓墨。
墨北微。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舉動,非常普通的少女。
嚴格地算起來,還有兩個星期,就是墨北微十七歲的生日。
可是,她的年齡,就這樣停在了十六歲。
墨北微的一生短暫得沒有什麼可敘述的東西。
從她有記憶開始,就已經在「北方孤兒院」里了。
院長給她起名叫北微,於是,她就叫做北微。
五歲的時候,一場高燒,燒了兩天,她平安地活了下來,卻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從此變成了色盲。
這個世界在她的眼中成了黑白的。
再也沒有藍天白雲,再也沒有青草紅花,在她看來,一切都是黑白兩色的。
然後,她喜歡上了圍棋。
她喜歡圍棋的理由很簡單,圍棋只有黑白兩色,她絕對不會認錯,也不會因為認錯而被人歧視。
十歲的時候,北微因為錯認紅綠燈遇到了車禍。
北微的右腿受了傷,住了一個月的院,出院的時候,她成了跛子。
肇事的司機賠了些錢給孤兒院,具體多少,北微不知道。
從這以後,北微益發地孤僻。
十二歲的時候,北微開始在棋牌館里和人賭棋。
北微是個小女孩,腿腳又不靈便,饒是那地方魚龍混雜,也沒人太為難她,只是她贏的錢稍微少些。
北微把這些錢偷偷地藏起來,沒有和任何人說。
十四歲的時候,孤兒院關門了。
所有的孩子都失去了唯一的「家」。
那是一個陰天,涼風習習。
他們站在外面,隔段時間就有人領走幾個孩子,據說是其他孤兒院來接人。
到最後,也沒有人來接北微。
她聽見一些人在不遠處議論著什麼,聽見諸如「瞎子」、「跛子」這樣的詞。
我不是瞎子——她想走上去分辯,卻在大人們冰冷嘲諷的眼神中止住了腳步。
她看著自己的右腿,靜靜地不發一言。
離開了孤兒院,北微看著天空出神。
她決定不再把北方孤兒院的北作為姓氏,左思右想,她選擇了「墨」。
黑色的墨,只能看見黑白二色的墨北微。
最後,北微寄住在一個廢棄的倉庫里,靠著賭棋維生。事實上,這很困難,就算她吃得很少,有時候也難以填飽肚子。慢慢的,她開始撿別人的剩飯剩菜,去菜場收集菜販們不要的爛菜葉子、爛蘋果之類的東西。
十五歲的時候,發生了地震。
北微睡得警醒,幾乎立刻就發覺了地震。
她一邊喊著一邊往外跑,卻因為腿腳不靈便的關係,沒能及時地跑到空曠的地方。
被壓在地下的時候,北微喝污水,吃口袋裡塞著的發霉的麵包,困了就掐自己的手心和大腿。
三天後,北微被救了上來。
很可惜的是,因為頭部受過重擊,北微徹底失去了光明。
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北微付不起醫藥費,很快就離開了醫院。
幸好,除了眼睛失明,她沒有什麼大的外傷,在醫院的時候也好的差不多了。
看不見了,就沒辦法繼續賭棋。
北微徹底失去了謀生的手段。
為了生存,她放棄了最後的堅持,開始乞討。
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也沒有監護人,沒有任何技能,她只能以這种放棄自尊的方式生存。
每天早出晚歸,也很難掙到多少錢。
總是有人在旁邊指指點點,嬉笑著說她不知道好好上學,只能做小叫化子。
有人用她教育自己的孩子,不好好學習,就只能去乞討。
有人用石頭扔她,看著她一瘸一拐地走路而發笑。
北微很生氣,最開始也想要罵回去,可是才張口,就把話咽了回去。
如果她和這些人爭吵的話,恐怕就更掙不到錢了。
「並不是我偷懶不上學……我從來沒有過坐在教室的機會……」
這樣的話,就算說出來,這些被寵著長大的孩子,又能明白什麼?
孤兒院里有人會教她們,可是,也僅限於簡單的語文數學,像是英語之類的課程,根本就沒有。
十六歲的時候,北微遇到了一個老人。
和她一樣也是「討飯的」。
老人被自己的孩子趕出了家門,手腳不靈光了,視力減退的厲害,耳朵也聽不清了,每天顫巍巍地走到街邊,坐在北微旁邊,拉起二胡。
一來二去,北微和老人熟悉了。
北微索性搬到了老人住的地方,是個破舊的工棚,據說兩三年內就要拆掉。
或許,這也是一種相依為命。
老人教會了北微拉二胡。
北微說,二胡的調子聽起來很難受。
老人摸著北微的頭,沒說什麼。
太陽好的時候,老人會倚著牆哼著不知名的歌,北微拉著二胡,聽著路過的人把硬幣扔進身前的破碗中。
這樣過了幾個月,北微幾乎都想改口喊老人爺爺了。
某一天早晨,北微醒來的時候,老人已經沒了氣息。
北微一下子就哭了起來。
不管是那次高燒失去了色彩,還是殘疾,或者失明,她都沒有哭。
但是這回,她抱著老人冰冷的身體,不可遏制地哭了。
老人留下的,只有幾件舊衣服,還有那把二胡。
再後來,北微撿到了一隻貓。
兩個月後,北微死了。
死的時候,北微笑得很安詳,很甜美,好似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寶物般。
終其一生,北微都沒有過這樣幸福的微笑。
墨色以北,阡陌縱橫。
微言希聲,笑罵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