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思君不忘
流動著藍色光點的冰山瞬間崩碎,冰粒飛散,如同點點流光。
霎時間,整個花園恍如仙境。
蒼遙姬不知不覺中睜大了眼睛,一臉驚嘆。
「真美啊……」
她不期然地伸出手接住了一塊飛過來的碎冰粒,晶瑩的冰粒安靜地躺在白皙的手掌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真像……」
蒼玄失了神,恍惚間又見到了當年的那一幕。
舞劍的白衣少女,飛散的流光,萬千星辰出現在地面,一場光輝的盛宴。
她臨風而立,烏髮墨瞳,揚眉淺笑,風華絕代。
如今想來,那就是最初的心動。
蒼玄望著園中的白衣少女,神色複雜。
「氣死我了……」蒼遙姬忽然咬著自己的絲巾,一臉悲憤。
蒼玄不明所以地轉頭,「遙姬?」
蒼遙姬怨念叢生,死死地盯著蒼玄,「哥哥,要是墨姐姐被人搶走了,你就別想我再叫你哥哥。為什麼我不是男的,可惡,娘親,你為什麼不把我生成男的……」
蒼遙姬嘀咕了很久,忽然說,「為什麼必須是男人娶女人呢?女人娶女人也可以吧?雖然沒法有孩子,但是這也無所謂,對,如果笨蛋哥哥失敗了,我就去求墨姐姐嫁給我,或者我嫁給她也可以!」
蒼玄頓時魂飛天外,震驚地說:「遙姬,莫要胡言亂語!人倫綱常,豈能違背!」
「呸,什麼人倫綱常,都是男人弄出來折磨女人的,憑什麼就許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不許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從一而終,哪有這種道理。我若為王,定要叫女子為尊,想娶幾個娶幾個,想娶男的娶男的,想娶女的娶女的!」
蒼遙姬昂首回答。
本來只是一時賭氣,說著說著,她的心中反而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
沒錯,憑什麼女子必須依附於男子而生存!誰人規定,女子定不如男?
在見到墨北微之前,蒼遙姬聽著「墨仙」的傳聞,便對「墨仙」極為推崇,常對人說比起某些沽名釣譽的仙人,「墨仙」要好多了,訥於言而敏於行,是為君子。見面之後,得知「墨仙」竟是女子,蒼遙姬對墨北微的好感一下子就上去了。
蒼遙姬的心裡一直深藏著「女子不輸於人」的想法,而墨北微恰好是一個實證,如此一來,蒼遙姬無形中將墨北微當做了「偶像」,將滿腔的崇拜與喜愛奉上,越是相處,她越是喜歡「墨姐姐」。直到今日,因緣際會,蒼遙姬終於發現了自己真正的願望。
並不只是希望天下安寧。
蒼遙姬最大的心愿是——破除男尊女卑的現狀,以女子為尊。
蒼玄被蒼遙姬強烈的氣勢震撼了,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以前他對幼妹遙姬就毫無辦法,自從遙姬帶著二胡奔赴戰場后,他就愈來愈管不了她了。
「遙姬……」
「他們要喝酒——」蒼遙姬忽然來了勁,手撐欄杆翻了過去,「墨姐姐,我也要喝酒,白仙、紅仙、黑仙,不介意加我一個吧?」
被點名的幾人紛紛笑了起來。
黑仙揮手,桌上出現一個新的酒杯,「遙姬前來,我等怎會不歡迎?」
蒼遙姬笑嘻嘻地行禮,好奇地問:「紫仙這是要去哪兒?」
黑仙笑著一伸手把紫仙抓了回來,拎起酒罈對著紫仙的嘴巴就灌,一直灌到紫仙站不穩了,黑仙才放下酒罈,行若無事地回答。
「他總是這樣,非要別人請他喝酒,他才願意喝。」
「你……說……謊……」紫仙弱弱地抬手指著黑仙,眼睛一閉倒了下去。
面對蒼遙姬質疑的目光,黑仙回以溫和的微笑。
「他這是害羞,口不對心。」
蒼遙姬吞了一下口水,乖乖地低頭喝酒。她偷偷瞄了一眼旁邊,用眼神催促笨蛋哥哥過來,沒想到他竟然溜了。
蒼遙姬頓時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白仙豪爽地拍開酒罈,拿著罈子就喝了起來。
「今天我一定贏你們!」他對著紅仙和墨北微發下豪言壯語。
紅仙輕笑,「這句話我聽了太多次,每一次沒有實現,我都已經聽膩了。」
於是,慘無人道的拼酒會開始。
不管什麼人,只要開始拼酒,那就是只有酒性沒有人性了,根本沒有憐香惜玉的想法。
幾輪之後,蒼遙姬首先「陣亡」了,暈乎乎地倒在了地上。
再喝了一段時間,白仙的臉頰燒紅,目光有些混沌,顯然是醉了,他突然抓住墨北微的手腕。
「喂,墨,你知不知道,你帶著的、那個小孩,很不、一般,那次附身,我感覺到,他的記憶……冗雜得根本不像一個凡人!」
若是平常,墨北微根本不可能被別人抓著手腕還沒動作,會這樣任由對方抓著,說明她現在也已經不清醒了。
墨北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是想要看清楚說話的是誰,隱隱約約看見一團白,她點了點頭。
「哦……白夜,我知道啊。小百里跟我說過的……他記得前世,夢裡會看到前世的經歷,所以他才被人當成妖物送上了火刑架……」
她撇了撇嘴,緋紅的臉上出現几絲怒色。
「那些沒見識的……小百里是真正的天才啊。能從龐大的記憶中……找回自我,多麼難得。他很堅強……我很佩服啊……」
顯然,墨北微喝醉了以後,基本上有問必答了,是「酒後吐真言」的典型。若不是她酒量過人,以前這個特點一定會被人抓來利用……
墨北微不滿地嘀咕,「就是太聰明了,過目不忘,真耍賴皮……」
白仙放下一件心事,心中一輕,酒勁上頭,頓時栽倒。
紅仙把一個酒罈放在白仙頭上,拍手笑道:「哈哈,白又輸了。來,北微,我們繼續喝。」
見到眼前出現酒杯,墨北微舉杯回敬,仰頭喝下。
她現在基本上已經是完全條件反射地動作了。
紅仙和黑仙交換目光,知道墨北微差不多是醉了,相視一笑。
紅仙湊到墨北微旁邊,柔聲說道:「北微,你平時經常思念的故友,是叫司徒謹吧。既然這麼想他,為什麼不去見他呢?以你的本領,無論他在哪裡,都是瞬息之間的事情吧。」
墨北微迷迷糊糊地抬頭,只覺得耳畔的聲音變得有些奇怪。
為什麼不去見他?
無論他在哪裡……無論他在哪裡……無論他……在哪裡……
墨北微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酒杯,忽然落下淚來。
淚水滴入杯中,盪開一圈波紋。
「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了……」墨北微的神情變得很奇怪,似乎想要笑,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他不在了,這世上的任何一處……都不在了……」
「我看著他……在我眼前……魂飛魄散……我沒有辦法,我無法阻止,也救不回來……就在我的眼前,化成光消失了……」
墨北微伸出手,在空中虛握著,頹然垂下。
「我什麼也做不了……因為我太弱了,他才會……我好恨,如果我早些煉化望舒,也許一切就不一樣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身體搖搖晃晃的,最後還是支持不住,趴了下去。
紅仙驚異地看了黑仙一眼,得到他的肯定后,她深吸一口氣,平靜著心情,湊到墨北微耳邊輕聲說。
「藍是『夢想者』,時間的支配者。如果拜託他的話,無論怎樣悲傷的過去,都可以重新來過。你也知道吧,為什麼不去請他幫忙呢?」
墨北微勉強睜著眼睛,卻什麼也看不清楚,腦中亂糟糟的。
許多聲音在她腦中迴響,一片混亂。許許多多的影像混雜在一起,然後支離破碎。
她終究控制不了,索性放任自己朝著黑暗的深淵墜去。
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經常夢到同樣的場景,那個人站在她面前微笑,然後是鋪天蓋地的血色……她有時夙夜不寐地戰鬥,並不只是為了變強,她不想再重複那個夢……
無論怎樣悲傷的過去,都可以重新來過……?
……你要好好地活著,一直活到覺得厭煩為止……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不……」
不可能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沒有一段過去可以重新來過……重複過去,得不到未來……
墨北微朦朧中吐出了深藏在心中的話。
「我要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她終於沉入了深深沉沉的黑暗。
黑仙抱起墨北微,深深地望了紅仙一眼,「我送她回去。」
「這下可以徹底放心了呢。真該讓藍也看看啊,她拒絕的這麼乾脆。」紅仙彎下腰戳了戳墨北微因為醉酒而酡紅的臉頰,笑眯眯地說,「好好休息吧,要做個好夢喲。這可是藍特別送給你的呢。」
「僅此一次。」黑仙向著虛空中的某一處說道,「我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她,無論是誰。」
紅仙神色微變,嘆了口氣,她看看地上的蒼遙姬,伸出腳踢了蒼遙姬一下。
「我知道你醒著……今天聽到的話,一定不能說出去喲。」
那一刻,紅仙的目光毫無疑問閃爍著冷酷的寒光。
即使是掌控治癒之力的仙人,也並非善良之輩,從來就不是。
過了會兒,黃仙來拖走了白仙和紫仙。
這裡終於只剩下蒼遙姬一人。
她動了動手指,慢慢地睜開眼睛,站了起來,為難地托著腮。
「這該怎麼辦呢?墨姐姐心有所屬?……不,還不一定。」蒼遙姬轉了轉眼珠,給自己鼓氣,「死人是爭不過活人的,只有活著的人才能擁有未來。」
要把這件事告訴哥哥才行!至於紅仙的警告嗎……誰說她一定要「說」出去?
「諾麗絲,走吧,任務的期限那麼緊,總長這個魔鬼。」凱文不滿地抱怨,「總是剝削我們。」
他又叫了一聲,發現諾麗絲還站在原地,不由得伸手拍拍她的肩。
「發什麼呆呢,諾麗絲,走啦。」
諾麗絲這才回神。
她剛才的發愣是因為她發現自己站在教會裡,不由得有些迷惑。
總覺得……自己之前好像不在這裡……
「凱文?」她轉頭看看旁邊的人,果然是那個綠色頭髮被譏笑為「海膽頭」的傢伙。
「你想什麼呢?太久沒見到總長捨不得了,不是吧?」凱文誇張地抖著,「真是恐怖啊……」
磅。
諾麗絲順手給了凱文一拳,直接讓他消音。
肯定是最近太忙,產生了錯覺。
「你有沒有帶鎮靜劑?給我一點。」
凱文的臉色變得很奇怪,「諾麗絲,你——我已經很久沒出過問題啦,你不要這樣試探我,我不會上當的!」
諾麗絲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我頭疼,給我點鎮靜劑,我知道你常年帶著。」
凱文這才從口袋裡摸出一瓶葯,正要遞過去,想了想打開來倒出兩片。
「喏。你前天回來就跟總長喝酒,現在不頭疼才怪。下次少喝點啊,又不是總長。」
「像你那樣一杯就倒,回頭被總長揍個半死?」諾麗絲嗤笑,「東西帶齊了沒?要是再出現臨時找我拿武器的情況,我一箭釘你腦袋上。」
「是是是,總長發話,您負責的任務,小的怎麼敢不把準備工作做好?真苦命,有我這樣的守護騎士嗎?還要做隨從騎士的活。」
凱文苦哈哈地說,「對了,我路上遇到你的兩個隨從騎士了,他們讓我向你帶聲問好,還有,十一號機已經整備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走吧。」諾麗絲點點頭。
「去哪兒?」
「飛艇坪。你想走到埃雷波尼亞去?」諾麗絲看向凱文,嘆了口氣,「去十一號機啊!他們都這麼說了,能不去嗎?」
「那五號機怎麼辦?我已經通知他們準備起飛了。」凱文加快腳步跟上。
「選項一,讓五號機停下來,你的隨從騎士過來十一號機。選項二,五號機也起飛。反正機油錢又不是我們出。」
諾麗絲遠遠地看到在飛艇坪上等候的隨從騎士加阿德,拔出星切利落地斜揮,遠處的人影也拔劍揮動了幾次,金屬的反光透過長長的走廊傳了過來。
凱文以手捂額。
「真受不了……只有你會這樣跟隨從騎士行禮。這是哪個年代的古禮啊——」
他舉起雙手亂揮一通。
五號機旁等候的人突然轉身走進了飛艇。
諾麗絲收劍歸鞘,瞥了凱文一眼。
「……有你這樣的上司真丟臉。」
兩人走到飛艇旁,騎士打扮的青年加阿德彎腰行禮,恭敬地說:「很高興見到您,布萊特卿。」
他直起腰看看凱文,淺淺地一鞠躬,「早安,格拉漢姆卿。附帶一提,下官和布萊特卿的禮節是七耀教會傳承至今的古禮,大約兩千八百七十二年。」
諾麗絲已經走上了舷梯,回頭看看,「凱文,快點,你腿殘了?」
「請不要耽誤我們的工作,格拉漢姆卿。」加阿德再次彎腰,面無表情地說。
凱文頂著一頭黑線走上了舷梯。
「……真是什麼人養什麼狗……」
「據我所知,布萊特卿對『狗』這種生物並沒有多少好感,也從未養過『狗』。」
另一位隨從騎士丹尼關上門,一臉禮貌地微笑,「藥箱里準備了記憶改善葯,格拉漢姆卿需要看看嗎?」
凱文正想找諾麗絲申訴,一抬頭髮現她坐到指揮席上去了,雙手敲著鍵盤,不一會兒,通訊的大屏幕掛下來,上面是一副地圖,游標不斷地閃爍著。
選定,擴大,選定,擴大,標記。
「這是這次任務的地點,我正在調出地形資料……89%,100%,OK。」
諾麗絲從上面跳下來,「來擬定計劃吧。」
凱文立刻端正了臉色,認真地討論起來。
飛艇開入了雲層。
諾麗絲感覺到一陣恍惚,睜眼時卻看到艾絲蒂爾站在面前。
「諾麗絲姐姐,今晚我們吃什麼呢?我們一起去做飯吧!約修亞也快回來了吧。」艾絲蒂爾拉著諾麗絲的手往樓下跑。
一樓。
餐桌前。
卡西烏斯從報紙間抬起頭,向著自己的兩個女兒招了招手。
「諾麗絲,艾絲蒂爾,喲,姐妹倆這是要做什麼?」
「老爸。」艾絲蒂爾對卡西烏斯做了一個鬼臉,拉著諾麗絲往廚房跑,「才不要告訴你呢!」
卡西烏斯臉色微變,如同自我安慰般地說:「有艾絲蒂爾在,應該沒事吧。」
諾麗絲走著走著就發現眼前的景象變了。
不知何時,艾絲蒂爾也不見了,只有她一個人,慢慢地向前走。
隱隱地,她聽見了如同管風琴般的樂聲,風中夾雜著水氣。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燦爛的金色和耀眼的銀色。
黃金的桑德拉伊爾,銀色的利蒂西亞。
諾麗絲的腳步不由得遲緩下來,她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冒出強烈的不安和恐懼,她害怕……
但是,心中卻有著聲音催促著她前進……
在金色和銀色的交界處,有個身影在那裡。
灰白色長發的少年站在利蒂西亞下靜靜地微笑。
諾麗絲忽然停住了腳步,有一種拔腿就跑的衝動,她生生地忍了下來,盯著前方的人。
少年溫柔地笑著。
「北微,你是個讓人喜歡的女孩。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少年的身影逐漸消散。
諾麗絲捂住了嘴巴,閉上了眼睛。
這是夢……
這是夢,冷靜下來……
——利蒂西亞,平復人心創傷的利蒂西亞,請將恩惠福澤我的弟子,我以北之賢者的名義祈願——
諾麗絲身體一震,愕然地睜眼,四處搜尋,卻什麼也沒發現。
剛剛的聲音……
是司徒謹。
諾麗絲咬緊了牙齒。
這句話到底是……她從沒聽到過……
——我的恩師,您若是見到我的弟子,請您指引她——
——星辰上空,偉大的諸神,至高的存在,請賜予諾麗絲•布萊克踏入法艾爾汀的資格——
——墨北微,你一定要過的幸福——
墨北微突然驚醒了。
她握起了手,發覺手心全是冷汗。
「姐姐,你醒了?」灰發黑眼的少年欣喜地抬頭,把一碗溫熱的液體端到她面前,「醒酒湯,遙姬姐姐送來的。」
墨北微坐了起來,順手接過,一口氣喝光,被苦得皺起了眉毛。
百里涵察言觀色,笑嘻嘻地送上一顆蜜餞。
「姐姐,給,這是我準備的哦。」
墨北微接過蜜餞,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什麼時候了?我睡了幾天?」
「還好,才一天。白仙還沒醒呢。」百里涵眨了眨眼睛,「姐姐夢到什麼了?笑得很開心。我第一次看到姐姐睡覺時會笑出來。」
墨北微想到之前的夢,悵然若失。
「啊……夢到了很久不見的人。」她垂下眼眸,「我……有些想念他們。」
「如果能見到的話,就抓緊時間去見他們吧。」百里涵的黑眸顯露出不可解讀的部分,深湛悠遠。
「有些時候,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墨北微怔了怔。
「你說得對……或許我的確該回去一次。」
百里涵微笑著端起了空碗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