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美夢如斯
洛連特市。
布萊特家。
黑髮女子站在二層的小樓前方,踟躕著沒有邁步。
溫暖的陽光照在光潔的瓦片上,反射著耀眼的光芒。
綠樹成蔭,魚兒躍出水面,紅色的尾巴一甩,拋起一串水珠,折射出迷離的虹彩。
這是布萊特家。
她的家。
留下了太多溫暖回憶的地方。
每當她感到疲倦,她就會夢到這裡,夢到自己回到了溫馨的小樓中,裡面有著她敬愛的父親和可愛的妹妹與弟弟。
諾麗絲•布萊特。
當她接受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就已經給自己打上了烙印。
女子凝視著暖色的小樓,良久,露出會心的微笑,幽黑的雙眸躍出幾分明亮的光彩,又迅速湮滅。
諾麗絲•布萊特。
布萊特。
Bright。
這是她偷來的溫暖。
原本不應當屬於她的一切。
不管是家,還是家人,這些原本都與她無關。
她出現在這個世界,頂替別人的位置,成為「諾麗絲•布萊特」,佔據了本應屬於那個女孩子的一切。
父親、妹妹、弟弟。
家。
她貪婪地藏在心中的寶物,本應屬於別人。
她的名字是墨北微,不是諾麗絲•布萊特。
女子闔上雙眸,品味著心中湧出的苦澀。
「諾麗絲」這個名字,若不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意義;「諾麗絲」這個人,是因為他們而誕生並成長起來的。
這個世界使得「諾麗絲」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殘缺的、無能的廢物。
這個世界使她打從心底接受了「諾麗絲」這個名字,使她成為了「諾麗絲」。
但是,最初訂立契約,她的名字就已經決定。
墨北微,諾麗絲•布萊克。
布萊克,不是布萊特。
屬於「布萊特」的一切,都是她竊取的。
近鄉情更怯。
她看著半開的門,卻邁不動腳步。
她騙了他們十年。
想要一直騙下去嗎?對,她這樣想過,也很願意一直是「諾麗絲•布萊特」。
現實是,她早已不再是「諾麗絲•布萊特」。
她是諾麗絲,她是墨北微。
人的生命之所以只有短短的幾十年,正是為了保持生命的鮮活。漂泊輾轉幾十年,就算回到這裡,恐怕她也無法回到以前的日子吧?
有什麼東西不同了,早就不同了。
從她的身體停止生長開始,在她的身體停止老化之前,在那個人在她眼前魂飛魄散的那一刻……
幾十年的孤獨,只是讓她想得更清楚而已。
偷來的東西,終究不屬於自己。
說出真相吧,就算被這個世界驅逐……
黑髮黑眼的女子靜靜地微笑。
她已經不是失去了這僅有的念想就無法活下去的懦夫。
她向著前方走去。
門是開著的。
她輕車熟路地爬上樓梯,走到書房外面。
站在門外,就能聽到裡面的聲音,呼吸的聲音、翻書的聲音,還有筆劃過紙張的聲音。
「諾麗絲回來了?」
男子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從裡面傳出來,緊接著就是爽朗的笑聲。
「總算回來啦?艾絲蒂爾和約修亞念叨好久了。快來讓爸爸抱一抱!」
女子一愣,眼前一花,穿著便服的男子已經來到面前,將她抱了起來,高高地舉起,轉了幾圈。
「不錯不錯,沒有變胖,我的諾麗絲變漂亮了!」
她看著卡西烏斯一臉喜悅,彷彿只是迎接旅行回來的孩子,沒有生分,沒有疑問,無比坦然。
「我回來了。」
「我有件事要告訴您,父親……卡西烏斯•布萊特閣下。」
卡西烏斯的笑容斂了起來,盯著眼前的女子看了幾十秒,目光犀利得似乎要看穿她的內心一般。
他笑了起來。
「諾麗絲,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坐下聽我說。」
話到嘴邊卻被擋回來,女子也沒有不滿,只是有些驚訝,仍然聽話地在旁邊坐了下來。
「這些話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你可要幫我保密……到目前為止,我沒有一刻忘記過萊娜。」
卡西烏斯這樣開了頭。
萊娜,卡西烏斯的妻子,艾絲蒂爾的母親,同時,也是她名義上的母親。
諾麗絲點了點頭,感受到卡西烏斯深沉的感情時,多了幾分敬佩。
「我深愛著萊娜。和她度過的每一天,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卡西烏斯望向窗外,目光投向遠方,若無其事地重複了一次。
「每一天都記得清清楚楚。」
諾麗絲的心一顫,臉色瞬間白了幾分。
卡西烏斯突然看向諾麗絲,目光柔和。
「諾麗絲,你是女神送給我們的禮物。不管你從何而來,你是我們的女兒,這一點,我們從未懷疑過。在你出現在我們家裡的那天起,你就是我們的孩子,諾麗絲•布萊特。」
諾麗絲本要出口的話就這樣卡在了喉嚨里。
「我看著你長大,這麼多年來,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這也是女神的恩賜吧。諾麗絲,你當時是怎麼勸說約修亞的,還記得嗎?『血緣不是親人的唯一證明,你在這裡,就是布萊特家的一員』,我當時很欣慰。現在我把這句話還給你。」
卡西烏斯走到諾麗絲面前,狠狠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沒事別鑽牛角尖,越活越糊塗了?當年你能明白的事情,怎麼現在反而不懂了?」
諾麗絲被壓得低下了頭,心中百味雜陳。
「……我不是小孩子了。」
為了緊緊攥住不屬於自己的溫暖而撒謊,貪戀眼前的溫暖,沒有面對真實的勇氣,那都是小孩子的做法。
卡西烏斯的手猛地向下一壓。
諾麗絲的頭被迫低下,動作太猛,有些窒息,難受得很,就算她不想反抗,還是下意識地用力抬起了頭。
正好對上卡西烏斯寬容溫和的目光。
「這就對了,布萊特家的人從來都不是不敢面對現實的人。」
他捏住諾麗絲的鼻子,又彈了彈她的額頭。
「人小鬼大。不管你多大,總是我的女兒,在父親面前,撒嬌是你的特權。覺得累的話,隨時都可以回來,這裡是你的家,是我們的家。」
似乎還嫌不夠似的,卡西烏斯笑了笑,小鬍子跟著翹了起來。
「你去問問所有人,你是誰。誰會說你不是我家的孩子?諾麗絲,來,投入父親的懷抱,把煩惱都說出來!誰家的孩子讓我的諾麗絲不開心了?我幫你教訓他!」
這個男人,溫暖如旭日朝陽,每一句話都敲在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驅散了所有的不安和忐忑。
他說,她是他的女兒,即使沒有血緣關係,她依然是布萊特家的孩子。
諾麗絲吸了吸鼻子,望著卡西烏斯,眼圈漸漸地紅了。
過了會兒,她撲進卡西烏斯懷裡,低聲啜泣。
即使她已走過和卡西烏斯相若的歲月,在他的面前,她終究是個孩子。
那一刻,她隱約明白了自己欠缺的是什麼。
時間不等於閱歷,也不等於心的成長。困了她幾十年的問題,百里涵幾句話就可以指出關鍵,卡西烏斯則根本沒有它們當成問題。
一個人的強大,並不僅僅是身體的強大,真正不會被打倒的,是一顆強大的心。只有力量,沒有相應的信念,沒有強大的內心,就會如她之前那樣,困進根本不是問題的死胡同里。
堅強、豁達、睿智、寬容、樂觀……
卡西烏斯身上無數的閃光點使得他成為人們仰望追隨的對象。
她想要成為這樣的人。
溫暖的懷抱突然消失,她的腳下變成了萬丈深淵。
踏空之後,風聲呼嘯。
她看著眼前疾速旋轉的景象,隱約還能看見崖邊銀髮狐妖的身影。
毫無溫度的冰冷的金色眼眸,洞穿肩胛骨的青色長鞭,還有那一句話。
「極惡魔女,再見。」
墜落的過程中,她回想著之前的事情。
有妖魔前來挑戰,一片亂戰,她還沒有完全恢復,打敗敵方費了不少力氣,薔薇鞭破空而來,時機巧妙得讓她驚嘆,那正好是她靈力運轉的一個空檔。現在受了傷,靈力也更亂了幾分,想要御劍都聚不起力量。
她正想叫出西虎,忽然看到兩個影子從懸崖上撲下來,還在喊著什麼。
她覺得有些不對,側頭看到了身後有些熟悉的黑色漩渦。
墨北微突然睜開了眼睛。
天空一片黑暗,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她吐出一口悶氣。
「醒了?」
牙狩抱著刀鞘,側頭看向墨北微。
「謝謝。」
墨北微悄悄地抹掉額上的冷汗,從半躺的姿勢站了起來。
「我守夜,你休息吧。」
銀髮的犬妖冷哼一聲,轉頭,語氣很是不屑。
「脆弱的人類身體。」
墨北微愣了愣,隨後笑了起來,黑眸跟著亮了幾分。
「謝謝。」
牙狩又哼了一聲。
「快點恢復,我會打敗你,奪回斗邪牙!」
墨北微放開精神力進行探查。
在未知的地方,到處走動是不安全的,自從有了精神力后,她完全是習慣性地先放開精神力探查。
周遭的一切盡數呈現在腦中,沒有一絲死角,比肉眼所能看見的更清晰許多。
她看到了,不遠的地方,天空詭異聚集的陰雲,魔獸的騷動,還有越來越混亂的能量流。
「斷層越來越不穩定,要快點找到出口。」
「被一個小狐狸偷襲,你真是丟臉。」
牙狩站了起來,拔刀,「又來了,沒完沒了的東西。」
「的確是沒完沒了。」
墨北微看著騰起的煙塵由遠及近,想到自己之前被困在另一個斷層的那些日子,不禁搖頭。
她沒有拿出武器。
因為牙狩已經沖了過去,飛快地消滅了所有的敵人。
過了會兒,矮小的妖魔從另一邊跑過來,遠遠地就開始揮手。
「魔女大人,牙狩大人,找到通道了,在那邊,快!」
牙狩神色一變,扛起百識,向著他指的方向掠了過去。
斷層不穩定,通道的出現完全隨機,誰也不知道它會存在多久。
墨北微隨即御劍跟上。
一人兩魔掉進「斷層」已經有幾個月了。
最開始墨北微看到牙狩和百識的時候,完全是目瞪口呆。
他們竟然從懸崖上跳下來!
要不是這樣,他們也不會一起被卷進斷層里。
墨北微看著眼前若隱若現的黑洞,正要過去,卻被百識攔住。
「魔女大人,這個好像不是一般的通道,似乎是通向人界的通道——上面有靈界的結界,可以阻止大妖魔進入人界……」
百識愕然地看著墨北微的手毫無阻礙地探進黑洞。
他立刻轉頭看向牙狩。
牙狩伸出手,還沒碰到洞口,一道屏障突然出現,噼里啪啦地閃著電光。
「……的確是靈界的結界。」
牙狩直到指甲變黑才收回手,確信他的確過不了這道結界。
「呃……這該怎麼辦?牙狩大人……」
百識抱著頭喃喃自語,望著牙狩,鉛灰色的眼中有著一些不便出口的想法。
「你走吧。我另想辦法。」
牙狩乾脆地對墨北微開口。
墨北微看看牙狩,除了尖耳和立瞳,他的長相和人類男子沒有分別,剛毅的面容毫無怨憤,眼神平靜如水。
「牙狩。」墨北微毫不退讓地和牙狩對視,勾起嘴角,「要走一起走。」
牙狩毫不猶豫地跟著她進了斷層,在她還虛弱的時候保護了她,即使他始終宣稱「不打敗最強狀態的你就沒有意義」,這也不是她能將牙狩棄之不顧的理由。
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她做不到。
百識急了,「魔女大人,通道快消失了!」
天空忽然傳來打雷的聲音。
牙狩抬頭看了看,握緊了手中的刀。
青筋暴露。
銀髮犬妖的面容依舊平靜,絲毫沒有染上焦躁。
「斷層要崩塌了。」
斷層崩塌,斷層中的一切都會毀於一旦。
墨北微陡然間靈光一閃,取出了白色的骨匕。
假如次級道具的力量是穿越時空,那麼,應該會對這個通道有影響,同樣有著穿越空間的作用的話……
墨北微在牙狩和百識詫異不解的目光中揮動匕首,砍在靈界的結界上。
她右手中指的黑色指環散發出淺淺的銀光,匕首跟著一亮。
如同玻璃碎裂,靈界的結界裂開了一個細細的缺口。
天空不斷落下雷光,地面震動,到處都是崩塌和野獸嘶吼的聲音。
墨北微敏銳地感覺到匕首中屬於次級道具的力量流失了一部分,她毫不猶豫地連續幾刀砍在結界上,直接打穿了一個足夠牙狩通過的大洞。
「一起走。」
她笑著對身後的妖魔說道。
牙狩楞了一會兒,忽然神色一凜,一手拎起百識就閃進了通道。
墨北微幾乎同時掠了進去。
兩人飛快地向著前方奔跑。
身後的道路不斷崩塌。
轟隆轟隆的聲音不斷傳來,然後突然消失,轉為一片死寂。
連接著斷層的那一個開口和斷層一起消失了。
如果不快點出去,他們就會被困在這裡。
不知道過了過久,前方終於出現了亮光。
牙狩突然扔下百識,率先沖了出去。
當怒吼和火光一起出現的時候,墨北微明白了牙狩的打算,氣得咬牙。
誰要他多事!
假如外面是人界,即使有敵人,她出去面對,也比牙狩這個貨真價實的妖魔來得好吧!。
月前賀茂忠行占卜得出近日平安京將有大劫。
平安京里的陰陽師都提高了警覺。
是以,在望日的這一夜突然間出現了烏雲蔽月、不見星月的情形時,陰陽師們並沒有太過慌亂。
鎮守土御門的安倍晴明發現了附近的異常后,帶同十二神將前去查看。
天空被撕裂了一個口子,混合著血肉腥氣的風從裡面吹來,陣陣濃烈的妖氣使得十二神將都皺了眉。
「晴明,要不要封印住這裡?」
天後請示。
年輕的陰陽師掏出了一疊符紙,握緊手中的念珠,緩緩搖頭。
「來不及了……」
不過片刻,一個白影從裡面撲了出來,周身散發著強烈的妖氣。
他環視眾人,目光落在安倍晴明身上。
「人類……陰陽師。」
對於妖魔而言,陰陽師是敵人。
毫無疑問。
就如同對於陰陽師而言,妖魔不是善類,而是必須消滅或予以控制的對象一般。
暗紅色的刀光劃過夜空,拉開了戰鬥的序幕。
燃燒著火焰的長槍擋住了那柄散發著凶戾之氣的長刀。
紅髮的神將攔在安倍晴明身前,蘊含著強大神通力的赤色火焰在他的手中燃燒。
「犬妖。想傷害晴明,先問過我騰蛇!」
紅色的火焰衝天而起,拉開了戰鬥的序幕。
十二神將一心同體,在斬妖除魔這方面素來合作良好。
騰蛇出手之後,勾陣、、青龍幾位斗將隨後跟上。
安倍晴明念起降妖的咒文,手中的念珠逐漸發出光來。
場中已是一片亂戰。
被圍攻的銀髮犬妖似乎左右支絀,身上逐漸出現了傷痕。
幾樣兵器將犬妖困在一處難以動彈,纏繞著火焰的長槍趁機刺向犬妖的頭顱,眼見便是必勝的一擊。
突然間,天空的裂口衝出一道藍光。
鏘的一聲,緋炎的長槍被震開,透著白色的藍光繞著犬妖飛了半圈,順勢轉回後方。
在那裡,出現了新的身影。
混合著血肉腥氣的強大妖氣散發開來,無比清晰地昭示著他的存在。
危險!
在場的神將幾乎同時提高了警惕,下意識地分散了注意力,攻擊的動作為之一緩。
不止是十二神將,安倍晴明也有瞬間的愣神。
震開了緋炎長槍的那道藍光飛回來人身側,霎那間停住,藍熒熒的光弱了一些,變成圍繞著一處飛旋流轉的光點,這才顯露出內里的真姿。
原來那竟是一柄狹長的細劍。
黑袍微動,一條纖細的手臂探了出來,蒼白的手緩緩地握住劍柄。
那隻手掌在藍色的光暈下似乎有些透明,青色的血管若隱若現,無端地有些詭異。
見到了銀髮犬妖之後,再見到這個裹著黑色長袍的人,安倍晴明和十二神將理所當然地把對方當做妖魔。
這是一種先入為主的印象。
來人身上強大的妖氣和濃厚的血腥氣也成了強有力的證據。
但是……
為什麼這柄劍絲毫沒有魔性,反而散發出清聖的靈氣,那種清澈和純凈,甚至更勝於在場的神將?!
這柄劍,絕不是魔劍,說成是神劍也不為過。
一身妖氣,卻持有神劍,這是怎麼一回事?
饒是安倍晴明見多識廣,也摸不準這是什麼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