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望彼龍舟
寒意漸去,身心漸暖,手足復原。
行至半路,前方奇山忽然駐足,眼中含淚,轉身回望青荷,幾乎不能自已。顫抖著雙唇,半晌方說:「請問姑娘,尊姓大名?可知楠笛人在何方?」
青荷本想低調逃跑,萬萬不料引起英雄矚目,還被點名爆料,頓時瞠目結舌,手足無措:「楠笛?」
你的美眉,你來問我,我卻問誰?
我這一世,本就穿的凄慘,越的茫然,還化身她的代言?
迷茫間,一片溫暖的回憶,忽然激發自心底;無措間,一個溫暖的聲音,陡然在耳畔響起:「阿笛!」
如此熟悉,如此親切,如此迷離。
究竟誰在深情呼喚?究竟誰被愛在心間?
父親,愛人,兄長?母親,小姑,小姨?
她猶自混沌不清,奇山早已臉色大變,仰天長嘆:「時隔多年,世事變遷。前塵往事,終成虛幻。我人已至此,何必徒增煩怨?」言畢,提足而行,轉瞬不見。
「恩公」大急,想追又來不及,唯有沖著他的背影,灑淚作別:「今日一別,後會有期。」言畢,拉著呆若木雞的青荷,飛身疾縱。
二人一口氣奔至江畔,確認無人追趕,這才尋了塊巨岩,隱在其後,稍作喘息。
青荷自幼追隨阿龍,生性樂觀開朗,雖是飽受風霜,卻因死裡逃生,不勝歡暢。
一陣喘息過後,方覺氣氛不對。
身側「恩公」,望向滔滔江水,神色凄涼,與適才的「奇山式」感傷,如出一轍。這更讓青荷更加堅信不疑:二人定是兄弟。
抬頭遠眺,波濤拍岸,此起彼伏,轟鳴一片喧囂,凸顯一片死寂。
她從小到大,從未如此尷尬,思前想後,唯有裝聾作啞:「恩公苦大仇深,卻不能雪恨,又不得排遣,更無法釋然,只剩心底黯然。」
想起適才驚險,猶自委屈無限:「恩公不問青紅皂白,認定我父是寒開,便視若仇敵,幾欲置我死地。」
轉念又想:「恩公生性淡漠,何況關鍵時刻,救我虎口脫險。我大恩不圖報,怎能心有怨言?」
更是心知肚明:「恩公就是恩公,與泰哥哥大相徑庭,我不可求全責備。」
只怕「恩公」再去尋仇,難免遇險,一番冥思苦想,才敢斗膽明言:「寒波狡詐多端,奇山之能尚且失手,恩公更不能強求。依我之見,不如十年磨劍,以待天時。寒波慾壑難填,積重難返,終有報仇那一天。」
「恩公」怔怔望向江水,突然說道:「何須你來多嘴?我倒要問問,囑你之言,因何一句不聽?」
青荷詫異之極:「恩公囑我何言?」陡然想起他四句箴言,恍然大悟:「恩公老大的男子漢,卻何等小氣?就因為這個,才對我口出怨言?自始至終不看我一眼?」
終是自己食言,不覺滿面羞慚,不顧冰寒,急忙脫下斗篷,甩在江岸;掏出藥膏,擦上小臉;摸摸玉扳,尚在懷中;方欲陪笑,又瞬間憋了回去,弱弱說道:「恩公說的話,我句句銘記於心,更要付諸行動!」
「恩公」眼望長江滾滾東逝,滿面憤然:「我本無好心!你又何必上心?」
她懦懦半晌,心下惶恐:「阿龍說過,人心難測,常常逆天。事到如今,我越是好心,他越是懷恨。可憐我從小到大,為人處世,如同弱智,今日更不知如何行事。」
沉吟片刻,還是放心不下,怯怯說道:「我與寒開,並無一絲血緣,恩公萬萬不要生嫌。」
「恩公」一聲冷笑:「你拿出玉扳,好好看看!再尋面銅鏡,好好照照!探查明白,再來說話!」
寒雨漸歇,多雲間晴,月光依稀,夜風習習。江岸夜景迤邐,與「恩公」的一臉怒容,甚不相匹。
忽聞「恩公」低聲說道:「我不該生此一念之仁!倘若我多一份狠心,少一份柔情,今日本已大功告成!」
她聞言大惑不解:「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與不成,與情何干?」
「恩公」眼望長江,忽然痛下決心,一臉疏離:「你若當真聽話,即刻回家!只盼海角天涯,各自平安!省我一分牽挂!還我一分豁達!」
言畢,一臉決絕,縱身而走,飄然而逝。
她怔在當地,再追已經來不及,驚詫無極,反覆思量:「我如何累他牽挂?我如何奪他豁達?分明是他脾氣差!我已俯首帖耳,我已恭順賢良,我已十二分聽話!」
苦思半夜,百惑不解。
這一世唯一的相知,就這樣遠去,雖然滿心不舍,雖然滿腹狐疑,卻也無可奈何。
天光放亮,朝陽冉冉,薄霧淡淡,籠罩著一江的浩瀚。輕煙渺渺,靜水沉沉,擁抱著一城的兇險。
忽然想起恩公臨別之言,拿出南玉扳,對著晨曦,翻過來調過去細看。
果然,內側刻有四字:「血楓寒開。」
登時,她如五雷轟頂,重鎚擊背,半晌沒了思緒。良久才回過神來,站起身形,依然驚疑不定:「南玉扳究竟是何來歷?轉來轉去,因何轉到我這裡?」
饑寒交迫,心念阿龍。滿腹委屈,滿腹焦慮,滿腹惆悵,如痴如狂。極力排遣,一路向南,低調急行。
身處街巷,店肆林立,車行粼粼,人流如織,不勝繁華。幾分詩意,幾分朦朧;幾分明朗,幾分滄桑。
身外的繁華,反襯她內心的孤單。遠遠望見一家粥店,建構宏偉,面城背水。門上正中一隻匾額,金筆題名「蒹霞粥坊」,鐵划銀鉤,揮斥清遒。
登時想起蜃樓,不禁滿面錯愕:「不過是家粥店,也會修的這般氣魄?還被收入海市奇觀?」念到極點,抬頭望向雲端,好似浮現著阿龍的一張笑臉。
便在這望天出神的瞬間,卻不知白影一晃,一少年飛步入店,雖疾若飄風,卻無聲無息,不起漣漪。
酒樓小二歡聲唱著喏,給客人上粥布菜,猛一抬眼,陰暗角落,多出一人:一雙明眸,血絲密布;一張俊顏,風塵僕僕。一身錦袍,齊腰以下,遍染泥漿。看這情形,他定是馬不停蹄,頂風冒雨,晝夜不息。
小二雖略有驚疑,卻也見多識廣,極盡熱情,開口便問:「客官,如何用膳?」
白衣少年壓低嗓音,用半生不熟的吳語應對:「半斤牛肉,兩個饅頭,一碗米粥。」
說話之間,忽覺晨風習習,荷香陣陣。
賓朋滿座,無不驚疑,紛紛側目,心中奇道:「哪裡來的荷香?」
轉頭望去,卻見粥店門口,站著一個小姑娘,衣衫單薄,人更瘦弱,如枯荷一般,在寒風中瑟縮。她舉頭望著「蒹霞粥坊」匾額,滿眼驚異之色。一番躊躇,步入店中。
她的衣著,說不盡的襤褸,道不盡的寒酸:
一件黑色男式短褐,又舊又破,大小補丁,星羅棋布;衣不蔽體,漏洞百出;寒風肆虐,冷氣侵襲。
襦裙更顯肥大,難免拖拉,雖別出心裁,截去下擺,已辨不清身材,分不出體態,只烘托伶仃孤苦,只敗露凄涼無助,只彰顯末路窮途。
再看她一雙鞋子,寬寬綽綽足能裝下兩隻腳,前有大洞,后又裂痕,將她蒼白嬌小的腳趾,暴露無遺。她似乎右足受傷,不敢吃力,每走一步,都看得人心疼。
白衣少年不忍多看,冥冥中卻受了極致誘惑。
無限痴迷,無限狂熱,忍不住再次抬眼。
這一看不打緊,她的一張臉,不知敷了何物,凸凸凹凹,斑斑駁駁,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上天做了什麼孽?如此降罪?如此折磨?
不料,越是觀看,越是大惑而特惑:
她究竟種了何等蠱惑,勾他的魂,攝他的魄?她究竟念了何等咒語,迷他的情,亂他的欲?她究竟練了何等妖法,讓他拿不起,放不下?她究竟施了何等魅術,讓他著了魔,解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