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金
蘇秀蓉只知祁溯是病了,卻沒想到他竟發燒燒到了一推就倒的地步,見祁溯那樣有氣無力靠著牆壁喘氣的樣子,見著也是不由覺得他有些可憐,動了惻隱之心。
「要不,叫雲瑤幫翛王請大夫來診治一下吧……」
結果白遠貞也沒回蘇秀蓉的話,兩步上前就伸手想將祁溯從地上拉起來,結果手還沒伸過去就被祁溯一把揮開,「別碰我。」
然後在白遠貞的錯愕下起身再次繞過他,嘴裡含糊不清的重複著四個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這次門是被祁溯給打開了,現在門外的雲瑤回頭就見一張媚似桃花的面容,雖說略顯病態,卻也是美艷無雙,雲瑤這是頭一回見著翛王,以往雖聽聞他長得無與倫比的美麗,天上地下,男人女人里再找不出第二個來,雲瑤總覺得那是誇大其詞,拍翛王的馬屁罷了,真正的翛王肯定也就比普通人漂亮了一些,沒什麼的,可真當她見著翛王本人時,卻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身處天宮,見了裡邊住著的仙娥。
面對那樣一張臉,一向從容的雲瑤說話竟也變得結結巴巴了起來:「翛,翛,翛王殿下……」
可誰知站在面前的翛王祁青岑還沒來得及踏出房門半步就被自家的家主提步過來面無表情地盯著後腦攔腰拖回了裡邊,雲瑤反應不及,就見祁溯低頭蹙眉用盡了力氣掰著橫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卻就是沒有半點作用,這沒作用就不說什麼了,最後被推回床榻上的時候,那本就松垮垮的衣衫也越發不再工整,掛在白皙臂彎上的樣子實在是讓人看了覺得太有視覺衝擊力,雲瑤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見了二人這副樣子竟不知不覺就紅了臉,最後把房門一關,轉身就蹲在門前趕緊去吹冷風,抬頭望著夜空中的烏雲開始發獃……
而裡邊的蘇秀蓉到底也是個女人,不敢再繼續看下去,便趕緊挪開了視線,背對著白遠貞道:「罷了,便再留宿翛王一晚吧,怎麼說他也是個病人,我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了。」
白遠貞聞言低頭謝過:「歌兒在此謝過祖母……」
而那頭祁溯正準備從床榻上吃力爬起來,便被白遠貞瞥見了,抬頭見蘇秀蓉還沒轉身,便沖著祁溯的後背悄無聲息伸出長腿去,用腳背輕輕在祁溯肩頭一踹,便把祁溯又重新踹趴回了榻上,祁溯悶哼一聲吸引了蘇秀蓉的注意,轉身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榻邊的白遠貞,以為倒在榻上的祁溯身子不舒服便不再過多逗留了,對白遠貞吩咐了幾句便出去了。
合上了房門又重新只留下他們二人,等到蘇秀蓉她們走遠了,白遠貞才把祁溯從榻上拉起來,幫他將身上的裡衣整理好,腰帶重新綁好,然後把他摁著躺回了榻上又為他掖好了被子才起身朝書案走去,繼續批閱奏章,幾乎每一本奏章,寫的都是對祁溯所作所為的不滿,滿朝文武都想祁溯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只不過一天時間,就已達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並且已經有如此多的奏章……
白遠貞坐在書案前蹙眉扶額一本一本地批閱,躺在榻上的祁溯即使再疲憊不堪昏昏欲睡也真的再也無法睡去,他看著頭頂的帷帳沙啞喃喃:「讓我回家……」
白遠貞卻置若罔聞視而不見,將一本批閱完的奏章放到了一旁,祁溯面無表情,又重複了一遍:「讓我回家啊,我想回家……」
這一回白遠貞終於不再對他置之不理,將筆從未批完的奏章上停下,移開,冷冰冰的問道:「你如何回去?」
「……」
「不論你有什麼辦法,恕我不能就此放你離去,陛下若是得知必然會有所怪罪,所以,還請翛王殿下不要給水雲間添麻煩才好。」
「……」聽白遠貞這麼一說,祁溯果真不再作聲了,空洞無神的望著床榻的幃帳,良久無言,最後閉上眼在榻上翻了個身:「明日我必須要走……」
白遠貞淡淡道:「好。」
隨後提筆繼續批閱,批到諫議大夫劉丙奏章時,就見上邊赫然寫著:懇請陛下賜死翛王……
像這樣的奏章當真是不少。
白遠貞伸手將奏章合上,放到了一旁……
……
雨下了一天一夜還不肯停,當白遠貞睜開雙眼撐著睏乏的身子從書案前坐起來時,發現窗外依舊陰沉,而擺在在書案上燈早已不知從何時起就已經悄無聲息的熄滅了,躺在榻上的人也是一樣,悄無聲息的,就那樣不見了,只留下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紗羅衫,靜靜的安放於榻上……
……
從卯時起,君子四街的街道上便亂做了一團,本就一夜未眠的小烏龜聽聞了門外傳來的騷動便拉開門出去隨手逮了個下人詢問怎麼回事兒,結果還沒聽完就衝進寢室里取了油紙傘奔出了翛王府去。
聽聞咱們殿下在君子竹街眾目睽睽之下赤著腳在進行三步一叩首,為還造下的業障……
「殿下。」
當小烏龜跑到竹街時,才發現自己跑的太快了,即使撐著傘也沒有任何作用,身上都已經被淋了個透徹,渾身上下都被沾水的衣物貼的難受與冰涼,但比起不遠處,那個赤著腳踩在雨里的男子,又覺得這一切根本就算不上什麼。小烏龜快步跑到了祁溯的身邊,在祁溯的頭頂為他撐著傘,伸手就去拉祁溯的手臂,卻被無情揮開。
「殿,殿……下?」
祁溯徑直從他的身邊走過,一個字都沒有說,一眼也沒有看。
睡過一夜醒來的祁溯燒才剛退,不到天亮就坐起了身來,看著趴在書案上睡著的白遠貞,有心過去為他披上一件外衣,卻是無動於衷,不想再與他有什麼關係,掛在一旁的紗羅衫還是好看,那麼討他喜歡,只是再也不敢碰了,於是將紗羅衫整整齊齊疊好后,便出了正蓮雅居的房門……
以前祁溯曾聽聞,三步一叩首,能夠得到佛祖的諒解,他便赤著腳在君子四街淋著大雨被人圍觀,縱使讓人說他虛偽,他也全然不顧。才半個時辰的功夫,雙腳的腳底與腳背就已經被長街的石頭地給磨破了皮,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照樣走他該走的路,叩他該叩的頭。
小烏龜滿面憂傷,幾步追上去就拉住了祁溯的胳膊,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殿下這是做什麼,殿下又,又沒有犯錯,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祁溯被他拉扯的站立不穩,卻還是鉚足了勁兒伸手一把將小烏龜推出去一米遠,「你走……」
「……」
「我不要你了……再也不要你了……」
說完祁溯便繼續往前走,跪倒在地上,叩下頭去,頭髮也垂在地上沾的全都是水。
油紙傘落在了地上,小烏龜大睜著眼睛,像是如雷貫耳,站在雨里一動也不動,雨水流經眉骨,不斷往他的眼睛里灌,他卻似乎無知無覺,攥緊了拳頭像是受傷的小獸,委屈低聲問道:「為何?可是……小烏龜,做了什麼,讓你討厭的事情?」
祁溯一字也不肯再跟他說,跪在地上再一叩首想起來時,抬頭一眼望去卻是一片漆黑,倒在了地上,逐漸意識不清,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地面被大雨砸的朵朵漣漪,祁溯突然覺得就這樣躺在這裡一輩子,也不錯,死在這大雨里,總比活著要來的愜意。
「殿下——」
小烏龜見祁溯倒在了地上趕忙過去將他從地上扶起,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對著祁溯指指點點,這便將小烏龜完全惹惱了,將祁溯背在了身上便凶神惡煞沖圍在周圍的人群咆哮了起來:「滾開——我家殿下什麼錯都沒有!再敢胡言亂語,我就把你們舌頭全都割下來拿去喂狗!」說完便用一側的肩膀撞開路人朝醫館的方向跑去,趴在他剪頭的祁溯無力道:「你別碰我……」
「……」小烏龜仿若未聞,著急忙慌的背著他只顧著去醫館好快些為他診治。
「我會害死你的……像我這種人,還是……不要管的好……小烏龜……」
小烏龜癟嘴道:「那些人的死,與我家殿下無關,若要取我這條性命,我任由他拿去就是,但我不要離開我的殿下……若要我離開殿下,還不如現在就殺了我痛快——」
小烏龜最後說了些什麼祁溯幾乎已經聽不進去了,只知道他跑著跑著就突然停在了大街上,周圍所有的人都趕緊驚慌失措的讓到了道路兩旁在大雨里跪下,祁溯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從小烏龜的肩膀上抬起頭來,面前停著輛四匹馬拉著的大氣磅礴的金頂紅紗綾馬車,身著紅衣的侍衛左手握著腰間的刀鞘站在一旁隨時待命,祁溯能隱約見風吹起的紗綾一角,裡邊,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正盤著那對熟悉的雕龍崑山軟玉珠,氣勢凌人,見了這樣的馬車,自然已經猜出坐在裡邊的人是誰了……
當軟玉碰撞的聲音停下時,中常侍常樂便站在馬車前,撐開了一把油紙傘,兩個侍女掀開了馬車正面的紅紗綾,便有一隻綉著精緻綉線的長靴踏出了馬車,祁思寒身披刺金羅錦的金色披風,由常樂為其持傘,踩在長街的街道上,向祁溯一步一步走去,小烏龜被祁思寒的氣勢所震撼一般,趕緊低下頭去不敢看他:「小人,參見陛下。」
然後祁思寒卻連瞟都不待瞟他一眼,走過去就從披風裡伸出手去,撩開了祁溯貼在臉頰上的礙眼頭髮,微微一笑,捏著祁溯的下巴,抬起了他的頭來,那雙連睜都睜不開的眼睛,還是如往常一樣的好看,祁思寒眉眼帶笑,湊到了祁溯的面前,柔聲道:「哥哥來接溯兒回宮了……」
然而祁溯早已昏了過去,什麼都聽不到了,隱隱約約感覺自己被倒騰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在那裡,沒有風,也沒有雨,有的只是溫暖,以及順著耳朵,傳到自己身體里的,灼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