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俱毀
「顧長辰這次,死定了!」
「大人為何如此篤定,顧長辰,可是手握十萬大軍的鎮邊大將,有萬夫不當之勇。」
「因為,我們手裡有一個人,一個對顧長辰來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他會幫我們。」
大理寺地牢的甬道陰暗冰冷,僅容兩個人並肩通過,大理寺卿王鑄籠著手,他身旁的一名主簿幫他提著燈籠,兩人借著昏幽的燈光,踩著石階向下走去。
「可是,大人,你確定這個人,會出賣顧長辰嗎?」
大理寺卿王鑄在地牢門口站定,他的面前,是兩扇厚重的,緊閉的鐵門,由於年深日久的緣故,上面滿是深紅色的銹跡,好似人身上的傷疤一般,猙獰可怖,卻又描述著過往的一切經歷。
王鑄胸有成竹:「到了大理寺,兄弟可以殘殺,夫妻即刻反目,更何況,是朋友?」
地牢的門緩緩的從裡面打開,血腥冰冷的味道,撲面而來,王鑄抬腳,走了進去。
這裡,是王鑄的戰場,燒紅的鐵烙,倒鉤的皮鞭,細密的銀針,是他的武器。
在這裡,他從未失手。
王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特有的牢獄味道,和刑犯身上腐血的味道,讓他覺得自己猶如上帝。
而當混著腥味和鐵鏽的空氣充滿了他的肺部時,他立刻感覺到了安全和舒坦。
然後,他隨意問了句:「招了沒?」
四五名施刑的小吏垂首站在一旁,一名領頭的上前,朝王鑄躬身道:「回大人,還……沒有!」
王鑄道:「都用了哪些刑了?」
那名領頭的府吏道:「十指穿心,倒掛金鉤,大鵬展翅,火燒鐵泥,請君入甕,烈焰焚心,現在正準備鐵烙冰魄……」
王鑄朝施刑處看去,一名小吏翻著炭火中燒成暗紅色的鐵烙,另一名則在往一個盛了水的木桶中倒一寸見方的冰塊。
王鑄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手中的事情。
整個刑室頓時安靜下來,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連呼吸都沉默。
沉寂了兩秒鐘后,鐵鏈相碰的聲音響起。
哐當,哐當,聲音微弱,卻清晰異常。
王鑄順著聲音看去。
那是一條碗口來粗的鐵鏈,鐵鏈因為久浸鮮血,生出斑斑鐵鏽,鐵鏈的一端,鑄在囚室的石牆上,另一端,則將一具身體,捆在十字形的木樁上。
那是一個血肉模糊的身體,頭髮披散,遮住了那身體的整個頭部,身上未著片縷,僅有被鐵鏈困住的手腕腳腕處血紅色的布片,表示著這個人,在受刑之前,是穿著衣服的。
那個身體從脖頸,胸膛,小腹,大腿,一直到雙腳,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每一處,或被打的皮開肉綻,或施著刑具,或被炙得焦黑。
就連雙手和雙腳的指甲縫中,也插了逼供用的鐵針。
哐當之聲,就是從鎖著這個人的鐵鏈上發出。
這個人,正在不受控制的劇烈抽搐著,抽搐傳到了鐵鏈,竟帶動沉重的鐵鏈相撞,發出聲音。
這已經是用肉刑的極致了,如果這樣都還不肯招,那隻能,換另外一種方法。
王鑄揮了揮手,對左右的小吏說道:「你們都出去,本官要同這位風華絕代的狀元郎,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
眾府吏應了一聲是后,放下手中的刑具,都出了囚室,主簿最後出去,將刑房的門關上。
王鑄伸出手,隨意的玩著火盆中的鐵烙,撥了兩塊白炭,道:「白狀元,白侍郎,白縣令,白鴻飛!」
捆在木樁上的身體從喉嚨中發出一陣「嗬嗬」聲,綁著他的鐵鏈也隨之而響,低沉的「哐哐」聲不絕於耳。
王鑄卻並不著急,他丟了手中的鐵烙,信步踱到那句血肉殘軀面前,將那人上下打量。
亂蓬蓬的頭髮上凝結著血茄,胸前的傷口朝外翻開,露出黑色的鐵鉤和猩紅的血管。
「白大人,本官真是不明白,顧長辰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不肯說半個字!」
一聲好似野獸般的嗚咽從那具身體中發出,抽搐的四肢引起鐵鏈更巨大的碰撞聲。
王鑄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他緩緩的細數白鴻飛的辛酸官路。
「白大人寒窗十年苦讀,進京趕考三次,好不容易考中狀元。成為雲州縣的父母官。年紀輕輕能做親民之官,本來有著大好前程,可惜啊,卻跟反賊顧長辰勾搭上了!」
王鑄一邊說,一邊去觀察白鴻飛的反應,當提到顧長辰三個字的時候,王鑄透過對方蓬亂的頭髮,看到了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王鑄在心中笑了笑,繼續道:「白大人你家中有年邁老母,難道你就忍心讓她一把年紀還要流放千里,吃盡苦頭?」
白鴻飛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抽搐,王鑄又道:「白大人尚未娶妻生子,享受人間至樂,何必為了一個認識不到三個月,交情平平的顧長辰斷送一生?他顧長辰通敵叛國,陰謀造反,罪無可恕……」
王鑄的話尚未說完,便被「呸!」的一聲喝斷。一直被困在木架上的白鴻飛大聲怒罵:「卑鄙小人!別說……別說是十大酷刑……就是……就是一百……一千……一萬!也休想讓我出賣顧將軍!」
王鑄抬手,那袖子擦了擦自己唾在自己臉上帶著血的痰,最後一次嘗試:「白鴻飛!只要你寫個摺子,把顧長辰如何強逼你和他一起謀反的事情說了,你就能出去!就還有錦繡前程,不要忘記了,你娘還在雲州縣等你回去!」
哐當哐當聲再次在封閉的囚室中響起,白鴻飛的四肢在劇烈的掙扎著,他背後的那根木樁都在跟著搖晃。
王鑄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兩步,卻聽見白鴻飛因為掙扎的疼痛而發出的哀號,那尖銳的哀號聲刺破王鑄的耳膜,讓他的心臟都有些為之緊縮,哀號聲過後,便是震天的怒罵:「顧將軍一心為國,天日可鑒!他不肯與你們這些小人同流合污,你們就把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我白鴻飛雖然出身貧寒,也知道什麼叫做禮義廉恥!要殺要剮,我都不怕你們!你們來,儘管來!」
白鴻飛狀若厲鬼,神情可怖,嚇得王鑄蹌踉的朝後退了兩步,背心撞到緊閉的鐵門上,沉悶的巨響回蕩在狹小的空間。
大理寺為官十餘年,王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囚犯。
身受極刑,卻要拚命的維護一個算不上朋友的朋友。
王鑄張著口喘了幾口氣,不甘心的伸出手,拉住鐵門的門環,扣了三下。
鐵門應聲而開,門外的府吏走到王鑄面前等待吩咐。
王鑄咬牙恨聲:「去!給本官抬一面大大的鏡子來!」
帶著血和銹的味道進入了他的肺部,他安心不少。
不到片刻,兩名府吏吏抬著面一人高的穿衣鏡進了囚室,將那銅鏡,正立在白鴻飛面前。
銅鏡打磨的光滑異常,纖塵可見,鏡中的人披頭散髮,血肉模糊,不成人樣。
王鑄死死的盯著白鴻飛,他在期待白鴻飛露出驚恐的表情。無論是誰,看到自己這個樣子,都不可能不害怕。
白鴻飛在看著鏡子。
鏡子中的人,根本已經不能叫人,那是最可怕的鬼。是一個披頭散髮的血骷髏。被鐵鞭倒刺勾掉的血肉,被釘滿鐵釘的雙手,被鐵鉤掛著的胸腔,甚至在鏡中,看得見自己□在空氣里的血管中,暗紅色的血緩緩的從中流過。
前所未有的震撼,這可怖的景象,這可怕的從煉獄中出來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就是自己!
又有行刑手上前,將蜂蜜塗滿白鴻飛的傷口。
陰暗角落的蟲蟻發現香甜之味,傾巢而出,向著白鴻飛的身體爬去。
王鑄的聲音在白鴻飛的耳朵中變得恍惚:「看來顧長辰對於你來說,的確意義非凡,不用重刑,你是不會招認他如何同你商議謀反之事。」
白鴻飛置若罔聞,他死死的盯著鏡子。
直到從鏡中看見一隻螞蟻爬上了自己的傷口,他才回過神來,盯著王鑄,雙眼幾乎要掉出眼眶。
王鑄冷笑道:「這些螞蟻會替本官來招待你這位狀元郎!它們可是不知道輕重,要是受不了就招認顧長辰謀反!」
蟲蟻開始貪婪的吃著傷口上的蜂蜜。
蜂蜜完了,便是塗有蜂蜜的血肉。萬蟻噬心的痛苦,讓白鴻飛的喉嚨中,傳出了不可控制的嗬嗬之聲,他在害怕,他是怕到極點自己無法控制的發出的恐懼之聲。
王鑄衣袖一揮,走出囚牢:「用木棒撐著他的眼睛!讓他親眼看著自己被蟲蟻吃光!」
白鴻飛的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驚恐至極的哀號,那哀號聲越來越高,到最後,變成了哭叫:「你殺了我,你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只是求死嗎?還是不肯告顧長辰謀反嗎?還是,不肯屈服嗎?王鑄心中微微有些挫敗,他嘆了口氣,然後甩手,走出囚室。
囚室的石門緩緩的合上,囚徒那帶著驚懼,顫抖,憤怒又疼痛到極致的嚎叫聲,被隔絕在了石門之後。
三天之後,王鑄再次打開囚室的門,他看見的是,一具森森白骨。
白骨上釘著一枚枚鐵釘,白骨上甚至有刀刮過的痕迹,骷髏頭的兩個森然陰黑的洞,正對著王鑄。
還有螞蟻從空空的眼眶中爬出。
沒有招。
白鴻飛一直慘叫了三天三夜,行刑的府吏用細木棒將白鴻飛的眼皮撐開,強迫他看著自己被蟲蟻吞噬的情形。
已經無法了解白鴻飛死前,究竟想了些什麼,那些行刑的府吏,只是聽見白鴻飛的嚎叫,從高到低,聲音從清亮到嘶啞,帶著極大的恐懼,不由自主的叫出混亂的無法辨認的話語。最後他的舌頭也被萬蟻吞噬,直到他不能再發出半點聲音。
王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硬氣的人,他明明害怕的要命,他明明只需要說出一個「好」字,就能做回他如花似錦的前程。可他到死,都沒有開口求饒,到死,都沒有說出那一個「好」字。
一股挫敗感從他心頭升起。
白鴻飛死了,而白鴻飛,寧願面對酷刑,卻不願一指加害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王鑄將那個人的名字,在心底里默默的念了一遍又一遍。
顧長辰,顧長辰。
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讓一個僅僅相處三個月,非親非故的人,如此相待,寧願捨棄性命,寧願拋棄似錦前程?經受不住酷刑,寧願哭著求死,也不願說出半句對你不利的話?
王鑄第一次從心底里,想要扳倒顧長辰了,更是從心底里,想要見一見,這個傳聞中的顧將軍,到底是個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