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不速之客

第四十六章 不速之客

天下風雲又起,曹操於官渡大勝之後,遠征烏桓,平定北方,回到鄴城后,他志得意滿,寫下「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南下奪取江東富庶地之心昭然若揭。

他先是於鄴城鑿下玄武池以練水軍,再派張遼、于禁等人駐軍許都以南。曹操威勢下,江東不少士族已萌生投降之意,生恐晚一步,就會被曹軍鐵騎擒殺。

距離姑蘇城千里之外的巴丘,西風又吹洞庭波,星輝灑滿湖澤,水天一色間,一儒裳倜儻男子立在八百里連營之外,凝眉望著北面天幕下滾滾的黑雲。太史慈從軍中疾步走來,高聲道:「都督,客人來了!」

那人即刻轉過身來,從暗影中顯出身形,露出一張俊秀又堅毅的面龐,正是周瑜,他微一頷首,示意自己已知曉來者何人,匆匆向營房走去。

營門內,一儒生模樣之人正操手相侯,看到周瑜,他快步迎上,歡愉揖道:「公瑾,多年不見,你可真是風姿如舊啊!」

此人正是蔣干,周瑜少時在洛陽讀書時的同窗,任職曹操麾下。眼下曹操鐵騎南揮已是定局,蔣干此時前來,目的不言而喻。周瑜不動聲色,只以同窗之儀待之:「子翼遠道而來,真是辛苦。周某略備薄酒,還請子翼兄不嫌棄,請。」

「請。」

語罷,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大帳,周瑜為蔣干斟滿杯盞,蔣干接過,卻只是一笑:「江南酒水,雖然清冽,到底比不上洛陽杜康的滋味。來啊,把蔣某帶的酒拿上來。」

一小童於帳外應聲,跌跌撞撞,抱著一隻巨大的醬色酒罈走入帳來。周瑜見之一笑:「嚯,這麼大一壇酒,怕是要勾起我帳下那些將軍的饞蟲了。來人,把太史慈他們幾個能喝的叫過來,看他們還鬧不鬧酒喝?」

周瑜年少英俊有美才,大戰在即,蔣干此番前來,正是奉曹操之命前來勸降。眼見十數位將軍沖入帳中,大碗喝起了酒來,蔣干預備下的一席慷慨之言無處可說,便兀自斟酒飲下,暫且不提。

眾人歡飲直至夜半,周瑜命人收拾出一間房間供蔣干住下,自己亦回了起居帳。

未幾,太史慈匆匆趕來,他今晚喝了許多,臉色漲紅,神志卻還明澈,問周瑜道:「都督,有外人入營,明日的操練……」

「如常進行就是了。」

「是,」太史慈抱拳一禮,面上的猶疑卻分毫未減,立在遠處沒有動彈。

周瑜見此,置之一笑道:「蔣子翼奉曹賊之命前來遊說與我,我們若是顯得如臨大敵,他日曹軍攻來,必令將士們生畏。尋常待之便好,一切一如往常。」

太史慈一身武藝,驍勇非常,論起將兵為戰,他實打實佩服眼前這儒生模樣的年輕人,拱手一應,轉身出了軍帳。

第二日清晨,天還未亮,睡夢中的蔣干便聽得一陣吹角聲,他趕忙起身走出軍帳,只見八百連營下,士兵悉數集結,整齊列陣,視線盡頭,高台之上,周瑜銀盔銀甲,雄姿英發,閱兵點將。幾聲號令下,寬闊的江面上舳艫乍現,士兵們登船開號,劈風破浪,極其英勇,而周瑜立身點將台上,統御萬馬千軍,一板一眼極具章法。

跟隨蔣干前來此處的小童見此,低聲道:「郎君,這江左周郎換上甲衣,與昨夜像換了個人似的,只怕……」

蔣干一頷首,附和道:「是啊,周公瑾英俊異才,乃天下一等一的人物,若非如此,主公也不會在戰前特命你我來這一遭。但他終究與旁人不同,我這如簧巧舌,也不知能否說動他兩分,」

入夜時分,周瑜下陣而歸,應邀去往蔣干帳中。薄飲幾杯后,周瑜開門見山:「子翼來我軍中也有兩日了,只怕不單是來會友的罷。」「公瑾果然敞快如故,」蔣干一笑,起身道,「公瑾坐鎮東南,天下大勢,必然比蔣某看得更加明澈,如今曹公……」

「子翼不必說了,」周瑜徑直打斷了蔣乾的話,起身指著窗外浩渺的洞庭煙波,「你千里跋涉,我以禮待之,乃是為著當年我們同窗之誼。但公瑾與孫氏一門,不單有君臣之義,更有骨肉恩情。無論福禍,擔之與共。身為男子,立身於天地之間,若是蠅營狗苟,逐利忘義,豈不枉為人?」

似是沒想到,周瑜會徑直將話擺在了檯面上,蔣干這巧言善辯之人竟一時梗在當下,良響不知如何回應。但周瑜也未讓他尷尬太久,自取琴操,絮絮撥弦,一曲窾坎鏜鞳,鐵馬金戈,萬壑松濤。蔣干聽罷,舉盞而笑:「公瑾之意,子翼明了。」

翌日清晨,周瑜於江口送蔣干乘舟離去,而後繼續操練水軍,一刻不歇。

十餘日後,蔣干返回鄴城,將周瑜的話轉述給曹操,惹得曹操撂下手中毛筆,哼笑一聲道:「小子很是乖張,待孤八十萬水師南下,於陣前捉了他,看他還敢不敢……」

「公瑾他還說……」

「行了行了,」曹操抬眼睨了蔣干一眼,好氣又好笑,「周公瑾『氣度恢弘,情致高雅,非言語所能離間』,孤都知道了,孤看你若是個女子,只怕要愛上他了罷?一路辛苦,下去歇著吧。」

蔣干一拱手,屈身退了下去。此時一男子從後堂走上前來,對曹操道:「丞相,修與周公瑾有奪妻之恨,此一番願傾盡一生所學,助丞相得償所願!」

此人正是長木修,蟄伏於江東多年,利用許貢門客怨恨,一手造成孫策之死,眼下曹操即將揮師南下,有八十萬之眾,但強攻略地是一回事,密計手段亦需先行,他認定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

曹操笑了兩聲,睨了長木修一眼:「你姐弟二人跟著孤,也有十七八年了罷?」

長木修不懂曹操為何忽然問這個,怔忡回道:「是……若非丞相,修活不到今日……」

「跟了孤這些年,也當學得聰明機慧一點。這全天下覺得自己與孫伯符周公瑾有奪妻之恨的人多了,好似覺得美人兒不嫁他兩個,便會嫁給你們似的。大敵當前,分不清孰輕孰重,豈非愚蠢?」

長木修自然覺得,自己與那些覬覦小喬的登徒子不同,他們打小相識,他為了護著她,甚至廢了一條手臂,若非周瑜橫插一杠,必定早已抱得美人歸了。

一道厲光在長木修眼中轉瞬即逝,他做出一副萬分恭敬之狀,垂首揖道:「悉聽丞相教誨!」

與巴丘軍營一水之隔的三進院落,正是周瑜與小喬的家。大敵將至,周瑜率水軍枕戈待旦,時常宿在軍中,但只要得閑,他還是會渡江回家,陪伴小喬與兩個孩子。

是日天寒,才過晌午不久,天幕便已暗沉,眼見應是風雪將至。小喬請周嬸將在湖上撈魚的家丁都尋了回來,又命人加固屋頂,打算早早閉門,免得天寒霜凍受災。

誰知才關了二進門,便聽有人拍門,竟是大老遠從吳地而來的孫瓊妃。打從孫策去世,孫尚香立志要守住父兄基業,穿男裝,建娘子軍,承擔起了部分運輸軍糧貨物的職責。孫瓊妃眼下不過十三四歲,生得極像大喬,是遠近出了名的美人,說話也慢慢的,溫柔可人,但她內里的性情則頗像孫策,自有一番倔強剛強,得閑時候便跟在姑母孫尚香軍中。此次前來,也是受大喬之託,來給小喬送東西。

孫瓊妃是小喬一手抱大,對她一向萬般疼愛,馬上將這孩子領入暖閣,生炭火烹茶給她吃,邊忙邊問道:「大風大雪的,你也穿得太單薄,姐姐近來如何?」

「母親打從去年,身子就不大好,但她惦記著姨母生了小表弟,一直畏寒,特意做了兩件狐裘,讓我送來。」

小喬接過孫瓊妃手中的包袱,思念姐姐,登時就紅了眼眶,忍了許久,才復說道:「先前主公不是跟姐姐商量,可該給你定親,不讓你再出來跑,你這丫頭倒是不聽話呢。」

孫瓊妃眼底閃過一絲寂落,握著杯盞的小手一抖,半晌未有言聲。小喬看出她有心事,凌波上前,坐在她身側,揉著她還梳著總角的小腦袋:「瓊兒可是有了心悅之人?可以跟姨母說說……」

孫瓊妃自小被小喬抱大,與小姨母感情極好,加之小喬性情頑皮爽朗,不少不敢與大喬說的話,她都會說與小姨母聽,此時櫻唇蠕動,方要開口,忽聽風雪之下,大門又開,竟是周瑜回來了,還帶著一個年輕的後生,只聽他吩咐府中人道:「伯言今晚在留在府里過夜,你們收拾間客房出來。」

小喬聽聞周瑜回來了,歡喜尤甚,領著孫瓊妃出門相迎,孫瓊妃拜見姨丈,向陸遜見禮時,兩人卻都有些尷尬。小喬看在眼裡,待服侍了周瑜回房安歇後,又來尋孫瓊妃,問道:「瓊兒……你喜歡的人,莫不是陸伯言罷?」

孫瓊妃本就沒有想瞞著小喬,微微一頷首,又道:「可我與他終究是不可能的。當年我父親圍城廬江,他家死了許多人,這些年他為了養活這一大家子,也吃了很多苦……」

「姐夫打舒城的事我知道,彼時你還未出生,他左不會因此遷怒你罷?也太不講理了。」

「他未曾遷怒於我,」孫瓊妃目光盈盈,透著幾分無以名狀的悲涼,「他有抱負,早已不念舊怨,歸於叔父門下做事。可他的親眷怎會沒有怨懟?身為孫討逆的女兒,是我一生最驕傲的事,我不想父親的名號成為我生命里的禁忌,什麼情愛,姑且隨風去了便罷。」

孫瓊妃雖如是說,潺湲的淚卻還是順著小臉兒滾了下來,小喬少不得柔聲寬慰,哄她睡了才冒著風雪回房。

周瑜提著四角燈籠,立在廊檐下相侯,長長的睫上落滿霜雪,看到小喬,他一把牽過她的小手,將她裹在了裘裳中。

小喬忍不住嗔道:「這樣大的風雪,你怎的在這站著?若是染了風寒可怎麼好。」

「還說呢,想著你畏寒,特意回來陪你,誰知你一直在哄孩子。」

說話間,夫婦兩人進了內閣間,小喬為周瑜褪去外裳,俏生生的小臉兒上幾分茫然:「你也當瓊妃是個孩子罷,可她已經到了該許人家的年紀,今日我才知道,她喜歡的是陸伯言……」

周瑜端著溫茶欲飲,此時不覺一怔:「真是了,一轉眼孩子們都這般大了。伯言在主公帳下一干後生里,是最為出類拔萃的,與內甥自是般配。」

「人物是般配,可是……」小喬說著,清眸中的愁楚更甚,她知道周瑜最近練兵勤謹,將煩心事壓下,起身為他揉肩,「這些時日你累壞了罷,也不知曹賊何時會攻來。」

「實不相瞞,我等著一日,已經許久了,」周瑜將小喬拉至身前,含笑道,「早些來挨了打,便會許久不敢再來,江東百姓便能過安生日子了。」

「可是,今日聽瓊兒說,主公帳下許多人竟是主張求和的,就連張長史也一力勸諫主公,萬萬不可與曹賊為戰……」

「若是能勝,主公為何要求和?」周瑜抬手捏捏小喬的小臉兒,俯身吻上她白玉般的面頰,在她耳畔低道,「這些事不用夫人勞心,戰事為夫自有方寸,有件事卻不得不勞動你。琬兒,給我生個女兒罷,家裡只有兩個愣小子,我想要個像你的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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