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長相思(策喬)

番外一 長相思(策喬)

又是一年暮春三月,姑蘇城鶯飛草長,吳歌輕曼,先前因曹軍南下而關閉歇業的酒肆布莊又重新開張,恢復了往日的喧沸熱鬧。

一架馬車自將軍府出,迍迍慢行,與喜慶的人群相悖,駛向城南春深處。待馬車停駐,一身姿裊娜的女子施施然走下車來,雖然面配輕紗,只露出一雙明眸,依舊能看出她容色極美。打點了車夫后,她手提小籃,獨自沿小路走上一座矮丘,行至一座高碑闊砌的墳塋前,抬起素手,輕輕除去了蔓生的雜草,撣去了落下的青灰,待全部收拾罷,她才沉沉嘆了一聲,柔柔喚道:「孫郎……」

這美人不是別個,正是大喬,她將小腦袋倚在碑上,緩緩摘取了面紗,露出了一張完美無瑕的小臉兒,低低嗔道:「戴了面紗這麼多年,可真是悶壞人了,連咳嗽都難受得緊呢。說來也奇了,那日我明明那麼用力,劃了那麼長一條傷啊,怎的竟一點疤痕也沒有留下?」

大喬說著,偏過身來,眸中所望不似一座孤墳,而是她至死不渝的愛人,三分嗔,七分嬌道:「還是因為你罷?說到底,你就是貪慕我的容色,連條疤也不肯讓我留下……不過我今日來,可不是與你拌嘴呢。長木修那惡人,終究是死了,妹夫率部在赤壁大破曹軍,敵軍損耗十餘萬,短時間內,必定再也無法南下了。」

大喬說到此處,抿唇一笑:「你聽了,心裡定然癢得很罷?是不是想著若是你在,與妹夫合力,一定更殺得他們片甲不留?你不知道,紹兒小小年紀,也想隨姨丈一道出征呢……孫郎,那孩子真的好像你,我每日看著他,真是既歡喜又害怕……孫郎,讓他晚開蒙,不給他找好的武藝師父,你應當會怪我罷。可我真的……可我真的是有些怕了,我怕他像你一樣出眾,也會像你一樣,像你一樣……」

大喬忍不住啜泣起來,牽累了柔弱的身子,掩口咳喘不止,良響方休,她疲累地放下袖籠,看到袖口點點鮮血,分毫沒有放在心上,繼續說道:「孫郎,你可還記得我這身衣裳嗎?十餘年前的今日,上巳節,在湯山,我便是穿著這身衣裳遇見的你啊……你聽了這話,怕是又要亂想,所以我要把話說到前頭:小叔和徐夫人都待我很好,每年做的新衣裳都穿不完呢,是我自己喜歡這一件。孫郎,轉眼間,我們竟然已經相識這麼多年了。」

說到這裡,大喬臉上泛起兩朵紅暈,她打開隨身帶的小竹籃,拿出一壺清酒,斟滿了兩隻杯盞,將其中一隻放在孫策墓前,又速度飛快地拿起某樣物什塞入了櫻桃口中,舉盞用酒將口中物艱難咽下,攏了攏隨風輕颺的絲髮:「妹夫新克曹軍,但姑蘇不穩,小叔為了更安全些,打算將家搬到建業去,最近已經在著人收拾呢……孫郎,我若去了建業,便不能總來看你,你可會怪我?」

大喬賣關子似的,頓了一瞬,方惡作劇得逞般咯咯笑了起來:「你別惱呀,我怎會捨得丟開你?孫郎,我哪也不去,我就守著你……」

腹內傳來一陣劇烈的墜痛,大喬身子一震,倚著墓碑不住喘息,她纖細的雙臂環抱住瘦削的雙膝,久久才剋制住顫抖,語意蒼涼,卻又如釋重負:「侍奉走了婆母,孩子們也都長大了,琬兒有妹夫,有孩子,過得也很好呢……對不起,孫郎,我忍不住要去尋你了。聽說若是吞金,不會毀壞容顏……我是恨以色侍人的,但是孫郎,你喜歡我的樣子,我不想改變,只要你喜歡,我怎麼樣都可以。這十年來,我沒有一日一時一刻不想你,沒有你的日子,我連呼吸都是疼的……我無數次地想,我的孫郎是那樣光芒萬丈的英雄豪傑,怎會……怎會就那般突然離開了我呢?怪只怪,為何成親那日,我偏生要說什麼『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焉不知那詩的最後兩句,是『生當復來歸,死亦長相思』啊……」

腹內傳來的墜痛一點點吞噬著大喬的身體,她額角上滿是細汗,整個身子靠在孫策的墓碑上,淚珠兒急急滾落,無法控制,抽抽噎噎道:「你一走,竟已快十年了……孫郎,若再不去尋你,我怕自己留不住這紅顏,你會不認得我了。若你……真的在等我,便來接我罷。」

周圍的世界漸漸變得極為明亮,卻又透著徹骨的涼意,大喬緩緩合上明麗純凈的眸子,陷入了一場極為長久的安眠。再度醒來時,她發覺自己竟是十五六歲才將笄的模樣,窈窕傾國又稚氣滿滿,立在一片蕭蕭木葉下,那孤墳與小丘皆不知所蹤,再也不是姑蘇城外熟悉的景緻。

應當不是夢罷,夢中落葉的觸感不會這般真實,大喬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茫然無措,迎風向西邊落陽的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所經景緻竟無分毫變化,大喬小臉兒上的茫然不由更甚,她抬手擦去額角上的香汗,嬌憨踟躕,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颯颯風聲里,傳來了一陣淺淺的打馬聲。

大喬踮腳望去,只見蒼茫原野盡頭,一俊朗少年背負一輪極其恢弘壯麗的夕陽,馳金鞍駿馬而來,丰神俊逸,嘴角的調笑一如當年。看到大喬,他打馬更急,一刻不歇,乘著風,踏著雲,如天將一般來到了她面前。

大喬視線早已模糊,卻眼也不敢眨一下,見那少年探出手來,她忙伸出白玉般的小手,被他一把拽上了馬背。

似有千言萬語在喉頭,卻又一字也發不出聲,兩人貪看著彼此,卻怎麼也看不夠,眼淚直像斷了線的珠子,彷彿要將萬物湮滅了方罷休。

大喬顫著唇,一句「孫郎」尚未喚出口,那少年便俯下身來,吻上了她嬌花般柔嫩的唇,掠奪又憐惜,非但不似她想象中冰冷,反而炙熱如火,擂如戰鼓的心跳一下下的,彰顯著少年人的活力,讓她知道,這一切並非是夢,而是自己終於來到了他的世界,再也不必分離。

「瑩兒,這一次,我父母、岳父岳母俱在,我是真的要娶你為妻了。」孫策不舍地放開大喬,眼底蕩漾著極度的歡愉,他調轉馬頭,一揮馬鞭,駿馬嘶鳴,騏驥一躍,便載著他們夫婦二人穿過桑田滄海,一路絕塵,直至蒼穹雲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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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錦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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