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衣
公元701年,大周長安元年。去看看。
八月,夏末秋初。
長安城,隆慶坊,五王宅。
薛崇簡大步流星,和迎出來的臨淄郡王李隆基擊掌而笑。
諸多李氏表兄弟中,他與李隆基最是投契。雖然現在很多人都笑臨淄郡王是個只會鬥雞跑狗的無賴之輩,可他卻覺得這位表哥是不俗之人。
眼角瞥見李隆基的目光掃過自己剛剛騎來的那匹赤駒時閃過一絲羨慕。他眼中有得意之色:「表哥可喜歡?」笑問一句,他便回頭沖牽著馬的馬夫叫道:「還不快牽到府中馬廄去!」
李隆基雙目一亮,臉上卻似有一抹赧色。「君子不奪人之美。」
看他雖然婉拒,可目光卻未曾離過那匹行色鮮艷如浴鮮血,一看就知有大宛汗血寶馬血脈的赤駒,薛崇簡不禁笑出聲來:「表兄與我客氣什麼?這本來就是要送與你的禮物。若不以此寶馬相送,我怎好意思空手來賀壽呢?」
聽他如此說法,李隆基也是大笑,不再客氣。在馬夫牽馬而入時,他忍不住抬手撫上赤駒光亮的毛皮。雖未說什麼,可臉上的欣喜之色卻是毫不掩飾。
薛崇簡見了也覺開心,「表兄得了寶馬,再上球場更可大殺四方了。」
李隆基笑笑,揩了薛崇簡的手便往裡走。又道:「你來得遲了!也罷,看在這匹馬的份上,大哥他們若是罰你,我替你擋上幾杯便是。」
薛崇簡不以為然地一笑,「他們幾個喝酒,一派斯文,我豈會怕了?」聲音一頓,他又問道:「其他人都到了嗎?」適才,他並未在門前看到車馬。
李隆基轉目看他,淡淡笑道:「不過是小小生辰,年年皆有,只咱們自家兄弟聚聚便是,何必興師動眾呢?」
薛崇簡聞言,便不再說什麼。人情冷暖不外如是,無論百姓亦或皇親,困苦之時都是一樣的。別說旁的人不敢靠前,就是自己也不會去大肆鋪張……
與李隆基揩手而入,卻突聽得一陣琵琶聲。
弦拔如雨,聲疾若風,這樂聲激昂澎湃,且透出一種凌厲之意。卻不知是什麼曲子?竟讓人聽在耳中,仿若見凄風苦雨,大浪潮湧,竟是連一顆心都隨之提了起來。可就在他為之心震神撼之時,琵琶聲卻突然戛然而止。彷彿是一隻紙鳶剛被帶上半空,風就突然散了,竟是一顆心都沒了著落,不舒服之極。
皺起眉,薛崇簡報怨道:「這是請的哪位樂師?恁地沒水準,待我去罵他……」
李隆基轉目,看著他微微一笑,卻不說話。薛崇簡走得快了,便錯過李隆基笑容里那一絲淡淡的哀傷。
隆慶坊中,卻有一湖。原是一口泉眼,因水漸漲,最後竟匯成一泓湖水。五王宅便將這隆慶池圈入府中。
在湖邊,有亭台水榭,因是夏末秋初,湖中荷花正艷,田田荷葉,似碧玉般鋪開……
今日壽宴,便設於這湖邊的玉台之上。
近了湖邊,薛崇簡也不理迎上前來侍候的宦官,拾階而上,人還未走上玉台,便大聲喝問:「剛才是哪個彈的琵琶?攪得人心神不寧?!」
說著話,人已走上玉台。只是還未看清座上都是何人,已有一個清冷而略帶稚氣的聲音惱道:「你若是不喜,捂住耳朵便是。哪個求著你聽了不成?!」
聞言一愕,薛崇簡舉目望去。卻見臨水之濱,玉欄之前,成片碧色中,一襲紅衣飛揚似火……
被那艷色奪了心神。他怔了怔才看清那胡坐在幾后懷抱琵琶的女——童。
紅衣如血,粉面若霜,這穿著一襲寬大紅袍的竟是個看來只有七八歲且面色蒼白,略顯嬴弱的女童。雖然也算是眉目清秀,可因著輕揚入鬢的眉鋒別有一抹煞氣,再襯著那如血似火的紅衣,便有說不出的凌厲而又有一種鬼魅的艷麗。
薛崇簡怔怔地看了半晌,這才喃喃道:「這莫不是元元?」
他才出聲,那女童便忽地一下跳起身來,惱道:「誰准你叫我名字的?不許你叫不許叫……」
薛崇簡嚇了一跳,笑得有幾分尷尬。好在這時,一個身著粉色袒領襦裙的少女笑盈盈地插嘴道:「二郎表哥莫要惱,元元不是有意的……」
認得這亭亭玉立的少女是四舅父第八女西城縣主李儀。因是慣常見的,比較熟,薛崇簡便笑著搖了搖頭以示並不介懷。
偷眼看看那對他怒目相視的紅衣女童,他忍不住又嘀咕道:「沒想到人兒小小,脾氣卻是這麼大……」
他雖然說得極輕,可那女童卻聽得清清楚楚。竟是一聲冷笑,嘲笑道:「還好意思說我人兒小小,難道不知自己生得多高嗎?恐怕連馬都只能騎小牝馬呢!」
薛崇簡大窘,一張臉也漲得通紅。他今年已有十五歲,自認已經不算小,可身量卻較幾個差不多年齡的同伴要矮上少許。心中鬱郁,自然視此事為不可說的禁忌。豈料這李元竟這樣不留情面地叫破,怎不叫他心恨。
目光一轉,便看到這台上四舅父家的其他幾位表兄弟也在,只是卻都笑吟吟地看著,並無上前解圍之意。
心裡一想歪,便覺得他們都是在笑他。薛崇簡立刻惱道:「你渾說什麼?瘋言瘋語誰要聽?」
他不過是隨口喝出,卻不想李元竟是眼圈一紅,突然把手中的琵琶摜在地上。「瘋言瘋語又怎樣?誰不知我本就是個瘋子!被燒壞了腦子的瘋子……」說著,掩面痛哭失聲。
沒想到李元竟說哭就哭,薛崇簡看得呆住。原本還站在他這邊的李儀也用不滿的眼神瞥他。就在李儀轉身要往湖邊走去時,卻有一人越過他們,直掠到李元身邊。一聲輕喚,李元也不睜開眼睛,人便已本能地倒入那人懷中。哭道:「三郎哥,他欺負我……」
薛崇簡呆立著,看著李隆基擁著妹妹輕聲細語地哄著,又承諾「一會教訓那賊廝」。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懊惱。
李元這一哭,他倒想了起來這位他不常見,甚至已經有些忘記的表妹之事。
怔怔地看著痛哭失聲的李元,再想起自己生父薛紹也是被外祖母賜死,薛崇簡不禁在心中嘆息。生於富貴,長於憂患,誰說金枝玉葉便會得享安樂?
正自心中不安,忽覺有人輕拍他的肩頭。回過頭去,卻是表哥李守禮。
李守禮乃是故太子賢之子。因之前一直與四舅父一家幽禁於東宮,故而現在重獲自由后便與幾個表弟一同住在「五王宅」中。所以「五王宅」中住的其實是六個李氏皇孫。
現在在座諸人中屬李守禮年歲最大,已至而立之年,蓄了一把美髯,平日極是愛惜。只是雖然年紀大,李守禮的性子卻最是跳脫,常常做出些破格的荒唐事。用他的話來說:人生數十年一晃就過去了,不趁此時歡娛,更待何時?
「不用放在心上,元元那小兒最是性情無常,說不定一會便會大笑不止了。」
「堂兄怎麼不再說大聲些?」李隆范笑著挑起眉毛,沖著薛崇簡直眨眼睛。巴陵郡王李隆范少年俊雅,文質彬彬,可一雙眼睛卻儘是狡黠之光,笑容也是調皮。「元元聽到,過來揪你的鬍子才是我想看的好戲。」
聽李隆范這樣一說,李守禮忙抬手捂住鬍子,「四郎,你休要戲弄為兄。若再胡鬧,我便叫元元撕了你那副大歐的《卜商貼》。」
李隆范嘻嘻一笑:「元元才不會那樣暴殄天物。她比我更喜愛大歐的字。」
見兩人又抬起杠來,一旁看著的便笑著相勸:「四郎莫要胡鬧了!堂兄,幾位弟弟都在這裡……」
從前的皇太孫、現在的壽春郡王李成器最是老成穩重,雖然比李守禮年輕幾歲,可在眾兄弟中卻很受尊重。
被李成器一勸,李守禮也不好再鬧,便把頭一扭,大叫道:「燕樂何在?如此良辰,美酒已備,怎地竟不見美人?!」說著話,卻是拉了下薛崇簡,「二郎,可要為兄帶你去平康坊作耍?那裡可比『五王宅』好玩得多了。」
薛崇簡雖未去過,卻也知平康坊中最多教坊,用是長安城中第一風流地。聽到李守禮這樣一問,他立刻雙眼一亮。只是未及應聲,李成器已經一聲輕咳:「燕樂已起,堂兄還是上座欣賞歌舞吧!」
李守禮聞言,輕笑一聲便回到座上。薛崇簡還想叫他卻到底不好意思,只得老老實實地坐回席上。李成器等幾兄弟也一同坐回席中欣賞燕樂。
琵琶聲起,舞伎翩翩,卻是一曲《白紵》。白衣勝雪,袖舒如雲,五名著白衣的舞伎腳步輕盈,款款而動。長袖或舞或垂,或掩或拂,搖曳生姿,如直白雪飄盈。樂聲漸疾,腳步漸快,穿梭搖擺,滿場儘是綽約舞影……
隔著翩翩飛舞的舞伎,薛崇簡看著對面偎在李隆基懷中的李元。心底泛上一絲憐惜之意。「元元也有十歲了吧?怎麼看起來竟那麼小?」被三郎表哥抱在膝上偎在懷中,更顯嬌小,直如六七歲的女童一般。
「元元自幼體弱多病,我們幾個做兄長的便格外偏疼幾分。嬌慣得脾氣大了,二郎莫要惱她。」李成器偏過頭低語,又笑道:「其實你惹不惹惱她時,元元是極乖巧的。」
他話才說完,另一席上的李隆范已一聲低笑:「只可惜,你永遠都猜不出什麼時候就會惹惱了她。」
被長兄怒視,他忙又改口道:「你只要順著她便是。不是我這做兄長的誇口,我們元元天資聰慧,悟性非凡,乃是我李氏第一才女……」
「四郎!」李成器不滿地咳了一聲,望著薛崇簡笑道:「元元於文學才藝上是有些悟性,可說到聰明伶俐卻不及安樂萬分之一。二郎莫要聽四郎誇耀。」
李成器所說的安樂,乃是現太子李顯的第七女李裹兒,生得美艷,又機敏伶俐,很得武皇喜歡,人送「大唐第一美人」之稱。只是這位安樂郡主刁蠻任性,又仗著武皇寵愛在諸親中很是霸道。
薛崇簡聽得李成器提及李裹兒,便揚起嘴角淡淡一笑。雖然未顯出異色,卻不免在心中暗自嘲諷:果然這幾位表兄弟都是這麼文縐縐,酸溜溜的,就是當著他的面也是諸多顧忌,遠不及三郎表哥來得爽快。
心中不悅,眼見曲終,那幾個容貌秀美的舞伎笑盈盈地分散開來入席敬酒。他也不推辭,就著那舞伎的手飲下一盞「石凍春」。
此時樂聲一換,鼓樂激昂,正是一曲《胡旋》。場中舞伎也已換作金髮碧眼的康國舞娘,衣著香艷,彩帶飄飛,飛旋中,珠光寶氣,金銀光耀。再加那生得艷麗的舞娘媚眼亂飛,更顯十足魅惑。
薛崇簡忽然朗聲一笑,長身而起,竟躍入場中與那舞娘共舞起來……
胡旋舞本就屬「健舞」,節奏輕快,男子跳起來更顯熱情奔放。舞得興起,他一聲歡呼,竟是擊掌大喝。目光轉處,卻對上李元一瞬不瞬的目光。那清冷的眸子此刻亮得似秋夜中的星子,隱隱透出欣賞沉迷之色。
薛崇簡心中一動,不知為什麼竟就這樣舞了過去。笑著伸出手去拉李元的手。
下意識地往後一縮,李元有些發怔地看著薛崇簡。
「不用怕,你看到了,跳舞有多開心!」薛崇簡放聲笑著,就在李元面前飛快地旋轉了幾圈。然後又一次伸出手。
目光忽閃著,李元咬著唇,回過頭望著李隆基。看到兄長臉上的笑容時才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薛崇簡手中。
薛崇簡歡呼一聲,拉著李元舞入場中。拍著手圍繞著她飛旋舞蹈。那康國舞娘見狀,也嘻笑著圍了過來,就在李元身邊舞動著腰肢,飛旋出**媚惑之姿。
看到李元只是默默地看著,李隆基忽然長身而起,竟走到一旁的樂師處,自鼓手手中奪過鼓擊打起來。見了李隆基的動作,幾位郡王相視而笑,竟紛紛起身接過樂師手中的樂器奏起《胡旋》。就連李儀也笑著大聲叫好,全無平日的端莊之態。
李元抿了抿唇,指尖輕顫,腳尖輕點……然後,在樂聲又起一遍之時,她忽然旋動而起。雖然身上穿的並不是胡旋舞衣,也未著皮靴長褲,手中更無珠玉生耀,可她寬大的紅色衣裾飛舞而起,直如一片絳雲,竟是別有一種風情。
看著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漸漸綻出一抹燦爛的笑容,薛崇簡不自覺地也隨之微笑。忍不住叫好道:「元元,你跳得真美……」
這一次,李元並沒有再喝斥他。目光只在薛崇簡臉上輕柔掃過,便轉了開去。
李元的雙腳飛快地移動著,雙臂盡情地舒展,身體盡情地旋轉,彷彿有風拂過面頰……舞動,象是一隻小鳥,飛翔在風中,無限的自由……捨不得停下來,哪怕,音樂已經停止……
腳步一錯,李元腳下一絆,有些暈眩,倒在身旁的薛崇簡懷中。
「怎樣?很有趣吧?」少年朗聲笑問。
李元眯起眼,望向擁著她的少年。突然覺得這個寬額高鼻,濃眉大眼的少年雖然沒有三郎哥一樣英武,可也並不那麼討厭。
眨了下眼,在退開之前,她低聲道:「我准你叫我元元……」
薛崇簡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不知為什麼,不過是稱呼上的小小改變,卻讓他覺得很開心。
註:某郎:唐人以「排行+郎」稱呼男子,如李三郎。
燕舞:宴會歌舞
又:本書中的年紀都是虛歲;月份都是農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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