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神龍末年那些事
第八章神龍末年那些事
神龍三年(公元707年)正月,長安城裡最轟動,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事件,就是三千宮人出宮賞燈卻逃逸過半的鬧劇。
雖然事後皇帝一笑置之,不僅沒有追緝逃逸宮人,反倒另下了詔令言說宮中放出大批年長宮人。在明面上算是恩釋了這些逃逸的宮人,揭過了這一醜聞。可明了內情的權貴,難免仍在私下竊竊偷笑。
相形之下,相王府的崇昌縣主上表言說**出家為冠的事情,就不那麼引人注意了。
李持盈的上表,雖然言詞懇切地表明了她一番向道之心,可最終並未如願。李顯不過令人笑著來勸了兩句,便把那份奏錶轉到了相王府。相王李旦陰沉著臉不言不語數日,卻把奏表壓下,避而不提。反是薛崇簡,很是上門鬧了一場。到最後,還是李持盈軟語相慰,他才放下立刻尋冰人來上前提親的打算。
不管這份奏表過與不過,可李持盈深覺自己已經表明了一種姿態。就是最後沒有做成女冠,可哪怕是安樂也斷然不敢再說些不著邊的提議。
到底道教乃是大唐的國教,出家為冠,就是侍奉始祖,乃是有功於家國的大事。安樂再囂張,於這些事上還是有分寸的。這時候,她只要小心不再惹出別的事情,那和親吐蕃之事,再也落不到她頭上。
可是,和親的事兒雖然落不到她頭上了,卻總還是有人會做犧牲品的。只是,到底會落在哪個李氏宗親的宜嫁女子頭上,就不是她能知曉的了。在避開鋒芒的同時,再去同情那個代替她成為犧牲品的人,未免就太過虛偽,連她自己都覺得假。
饒是她如此想著,可一月底吐蕃使臣入京,終於敲定了和親的人選時,她還是大吃一驚。
原本以為會是哪個遠親中的姐妹和親土蕃的,卻沒想到最後定下來的人選竟是堂兄李守禮的長女奴奴。奴奴今年還未及笄,年方十四歲,生得乖巧。李持盈雖然與她沒有太多的深交,可在五王宅住時卻曾見過她親自侍候醉酒的阿爺的情形。就是李持盈,也贊奴奴是個純孝之人。卻沒想到,如今和親這樣的事情居然落到她的頭上。
剛得到消息,李持盈就立刻趕到五王宅。幾次躊躇,到底還是進了李守禮住的西院。
才進院子,就聽到「啪」的一聲,她腳步一頓,看著堂前階下碎了一地的陶片和那一灘酒漬,不禁在心中低嘆一聲。
雖然自復唐后,伯父李顯就封了李守禮為嗣雍王,可仍不過是個沒權沒勢又沒錢的閑王。整日里除了飲酒作樂根本就沒有其他事可做。不過若他真是個有作為的,怕是皇帝又要於心不安了。畢竟守禮堂兄之父當年可是被人稱為必會成一代賢主的太子賢啊
李持盈擺手止住要通傳的內侍,直接示意身後的朝光等人留在外面,就自己一人走了進去。
目光掃過抱著酒罈不鬆手,早已醉倒在榻,不知呢喃著什麼的李守禮。李持盈近前一步,看著跪在榻前的少女低聲喚了一聲。
回過頭來,生得嬌美的少女眼中尤帶一抹迷茫之色。恍惚了下才笑著喚道:「姑母,」
看著她臉上的笑,李持盈只覺得心口一痛。強笑著應了一聲,才上前拉起奴奴。
「奴奴,你……」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李守禮不比李旦,且不說他有沒有那個能讓皇帝收回成命的本事,單隻他這樣敏感的身份就註定了不可能去為女兒求情。而且,救了奴奴,下一個又會是誰?
沉默半晌,她只哽咽著低喃道:「姑母會為你準備份大禮……」
奴奴溫然淺笑:「那奴奴就先謝過姑母了。」聲音微頓,她低喃道:「還好姑母沒有象阿母一樣抱著我痛哭失聲,要不然我就更沒有勇氣去面對了……」
李持盈愕然抬頭,看著臉上已沒有半分哀傷之色的奴奴,一直說不出話來。她從沒有想,原來那個她記憶里喜歡躲在大人身後偷眼看人的奴奴也可以這樣堅強的。
「這是我的命……既然是命,那就避無可避,總要去面對的不是嗎?而且,」她垂下眼帘,笑得欣慰:「我做了吐蕃可汗的妻子,那阿爺就是可汗的岳丈;我的兒子若能做可汗,他就更是可汗的外公……」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只仰起臉,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沖著李持盈眨眨道:「姑母,你不要忘了答應我的大禮。若是禮輕了,我可是不依的。」
望著奴奴的笑,李持盈無法再多說出別的,只能握緊她的手,陪著一起微笑。
三月時,奴奴被正式賜封為金城公主,和親吐蕃。
她臨行之前,李持盈果然送了一車的禮物。奴奴玩笑地挨著箱子驗看,才知李持盈竟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寶貝,除了字畫外都一通送了她。
心知這個小姑母最愛的就是這些金銀珠寶,總是要摸著幾樣才能睡得安心,沒想到現在居然全送了與她。奴奴心中感動,突然間就無法壓下心中的激動,抱著李持盈痛哭失聲。
這是她得知自己將和親吐蕃后第一次哭,也是決定讓自己最後一次哭。在今後的歲月里,無論再遇到什麼,她都不會讓自己再掉一滴眼淚。
奴奴離開長安城的那一天,是神龍三年的第一場雨。
春雨綿綿,草色淡淡……
李持盈登上樂游原,遠遠望著車隊漸漸遠去,淚水緩緩流下臉頰。沒有上前辭別,也沒有去依依惜別,只因她知道,唯有讓奴奴走得決絕,她才能再無牽挂。自此後,那個會叫她「姑母」,羞怯地微笑的少女就將是榮耀的大唐公主——金城。一言一行,都將是代表著大唐。或許,此生有緣,還能夠再見,可到那時,她已經是吐蕃的國母了……
低聲輕嘆,她如此不喜歡離別。可是,這一年,或許真的就是註定了離別。
和親的隊伍剛剛離開長安不過半月,四月上旬時,李隆基就被委以衛尉少卿之職,以四品官身兼任潞州刺史,即刻赴任。
恍如驚雷落下,李持盈禁不住失聲痛哭。自她曉事,從未與三郎哥哥分開過這麼遠,一時間只覺得惶恐無措。不只是她,就連近年來修道修得更顯清冷無求的李儀也是淚眼婆娑。
被兩個親妹子睜著一雙淚眼望定,饒是李隆基也覺頭皮發麻。好在早有經驗,軟語相勸,終於是讓兩人破涕為笑。
「三郎哥哥,我聽說之前伯父幸臨安樂府邸,莫不是因為她說了你什麼壞話才把你派出長安去的嗎?若真是如此,我去求安樂……」李持盈抹著眼淚,哽咽道:「這次不管她要怎樣,都由得她。或許她就會答應幫我求情了。」
「真是個傻丫頭就算真是安樂害我,難道你去求情便好使了嗎?」李隆基笑著捏住李持盈的臉,看她挑起眉甚是委屈卻沒象從前一樣發作,不禁更覺心軟。
沖著王慧君使了個眼色,待王慧君會意過來笑著挽了李儀出去后,他才沉下面色。平聲道:「元元,你莫去求安樂。今次的事雖有安樂摻在裡面,可到底還是武氏與韋氏作崇,我才會被派出京去的。」
李持盈一驚,連止不住的哭泣都被嚇沒了。這幾年,他們相王府這一派已經算是極低調了。平日里三郎哥哥也少做出格的事情,可怎麼就是這樣還被武、韋一派惦記上了呢?難道竟是想拿三郎哥哥開刀?
看李持盈皺起眉,一副苦相,李隆基忍不住抿唇淺笑。「你莫怕,我想他們還不敢對阿爺做什麼。我這次,倒是被李重俊那廝連累了……」
「李重俊?」想起那個剛愎自用的皇太子,李持盈更加奇怪。雖然三郎哥哥一向交友甚廣,對那李重俊也不似旁人一樣冷遇。可怎麼可能是因他……
「三郎哥哥,你不會是也成了太子一黨吧?」問出這一句,她臉上明顯帶出不贊同之色。
雖然不喜歡韋氏夥同武三思那一黨,可是李重俊也根本就不是什麼良木賢主……她的三郎哥哥若是屈居那等人……
看著李持盈不悅地嘟著唇,李隆基不禁搖頭:「你放心,你哥哥還沒有傻到那樣。只不過前些日子李重俊請我多吃了幾回酒罷了……」頓了下,他若有所思地道:「或許此刻離京,未必不是件好事。」看李持盈眨眼現出疑惑之色,他便壓低了聲音:「李重俊幾次與我訴苦,說安樂要做皇太女,韋氏與武三思要合謀害他……而且,我瞧著他身邊那個胡人野呼利很是不妥。幾次言說他岳丈被人相欺為外族,竟連帝側都不能近前……元元,我離京之後,你切記,莫與安樂相爭,更不可太過親近。就是宮中也最好少去,留在阿爺身邊才好。」
雖然李隆基沒有明說,可是李持盈卻已經心生警惕,聞言便鄭重點頭相喏。眨了下眼,她又問道:「三郎哥哥可是覺得可能會舊事重演?」一句話問出,她自己先打了個寒戰,恍惚又嗅到鐵鏽般的血腥味。
李隆基沉默許久,才道:「不懂這天怎麼變,總還是大唐,是我李家的天下……」
李持盈沉默,嘴角卻勾起一抹淺笑。其實她隱約知道三郎哥哥還沒有說出口的話。大唐總是大唐,可這李家……
若是天真的變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