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番外二:祭刀
「秦畫師,又來山莊畫風景啦。」
頭上扎著兩個小辮子,肩膀上蹲著一隻雪貂的小姑娘睜著一雙透亮清澈的大眼睛看著站在眼前的萬花弟子。
說著,小姑娘的目光從萬花弟子身上很有特色的服飾和對方眉目溫雅的臉上劃過,只覺得這個人好看極了,不由得學起了山莊裡面師兄們的語調笑著說道:
「山莊裡面的師姐們知道你來的話,一定會高興的飛起來。」
「翠楓,別鬧。」秦姓萬花弟子從袖子裡面拿出了一包從大漠帶來的天竺糖果放在了小姑娘的手裡,溫和精緻的眉眼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帶我去山莊里的宗祠吧。」
「嗯?是去看五小姐么?」柳翠楓覺得自從認識了這位萬花弟子,宗祠她跑的最順腳了,而且五小姐的那把刀也是常年一塵不染的。
當然,她人還太小,夠不著五小姐的刀,這刀自然是萬花弟子擦得。
「嗯,在外面轉了一圈,畫了很多漂亮的風景,想帶給她看看。」萬花弟子說著,骨節修長的手撫摸了一下背在肩膀上的畫捲筒,如同星光一樣的眸子裡面一時間盛滿了溫柔。
「……」柳翠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形容秦瑟的樣子,她還太小,不懂那雙眼睛裡面盛放的情緒,只覺得心頭悶悶的,而且心尖的那個地方一陣陣的鈍疼。
帶著秦瑟走進了山莊大廳裡面先拜見了三莊主柳靜海,柳靜海顯然對秦瑟的到來一點都不意外,只是對秦瑟點了點頭:「來了。」
「是啊。」
秦瑟微微低頭一笑,萬花弟子的溫文爾雅在舉手投足之間顯現,帶著如同空山新雨的清新。
「去吧。」柳靜海卻不能從那個笑容裡面體會到一點開心的成分。
自從柳央死了之後,那個曾經會嬉笑怒罵狷狂不羈的萬花弟子,慢慢的活成了別人眼中溫文爾雅的樣子,直到這四個字徹底成為他的代名詞。
柳靜海知道在那張笑容的面具下面,有著一個已經殘破的靈魂,支撐著這副軀殼,如同行屍走肉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
但是他卻不想罵他怒其不爭,比起另一個妹夫,這個還沒來得及追義妹柳央的萬花弟子,倒還算一個情種。
「多謝。」
秦瑟得了柳靜海的允許,跟著柳翠楓向著霸刀山莊最高處的宗祠走去。
到了宗祠門口,秦瑟遠遠看著那些林立在不遠處的傲霜刀,忽然猛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發出一聲難耐的呻吟:「唔……」
「秦畫師,你怎麼了?」縱使已經看過無數次,但是柳翠楓卻還是覺得心驚膽戰,生怕秦瑟出什麼意外:「胸口又難受了么?」
「沒事……翠楓,你先走吧,這裡的刀煞氣太重,你還小,對你沒什麼好處的。」秦瑟轉頭看著柳翠楓,隨後像以前一樣勸她離開。
「那……我在外面等你吧。」柳翠楓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離開,見秦瑟也沒有反對,就地坐在了台階上,抱著腿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的看著秦瑟。
「……」秦瑟看了看她,最後還是任由她坐在那裡,抬腳朝著宗祠裡面走去。
在柳翠楓看不到的地方,秦瑟每走一步,按在胸口的手便抓緊幾分。
「我又來了。」走到了一把黑金的傲霜刀前,秦瑟看著刀刃上的柳央二字良久,隨後低低的嘆了一口氣。
「阿央……」
秦瑟第一次見柳央,那年他十一歲。
他是萬花畫聖林白軒的親傳弟子,常年呆在仙跡岩處,甚少離開那裡。
好吧,其實更多的是他小小年紀就把萬花弟子骨子裡面的狷狂繼承了十成十,除了畫畫整天上躥下跳的鬧得大家不得安寧,被師父林白軒一怒之下按在仙跡岩常年閉關不得外出。
見到柳央的那天,是他一年裡面少數的幾天能夠走出仙跡岩放風的時候。
常年閉關的結果就是對於新鮮事物的好奇心十分的濃重,所以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讓啞仆套好了車,出了仙跡岩就朝著三星望月趕過去。
聽說外面有客人到了萬花谷,就在三星望月做客,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看。
然後在三星望月的高台上,他見到了那個癱著一張臉站在孫思邈先生身邊,一身紫白相間的衣服,頭上綁著兩條大馬尾的柳央。
他對於這個看上去很漂亮的小姑娘還是很有好感的,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是有別於谷中性格活潑溫婉師姐妹的柳央。
然後……他就被柳央按在地上揍了一頓。
因為他手賤把孫思邈給柳央的糖葫蘆搶走了。
十一歲的他第一次見八歲的柳央,就被柳央揍了一頓。
之後就是整整的八年沒見過面。
八年之後他終於出谷開始行走江湖,在楊柳青青的揚州城外又見到了那個跟在柳風骨身邊的柳央。
他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跟著柳風骨坐在一群賭徒中間,出落得越髮漂亮的少女就是當年把自己揍了一通的柳央。
至於為什麼柳風骨要教柳央賭博,這他一點都不在乎,反正他自己也狷狂不羈離經叛道。
他只想好好把柳央收拾一頓,以報當年在萬花谷里讓他丟人的仇。
可是沒想到此時的柳央已經完全不記得他了。
面對自己的挑釁和明裡暗裡的暗示,那雙漂亮的眼睛裡面只有茫然,然後又把他在揚州擂台上揍了一頓。
這回更加的眾目睽睽!
這怎麼能讓他咽下這口氣,這八年為了能收拾柳央,他苦練花間游,就是為了一雪前恥,可是事實卻是他雖然點了柳央的穴,但是柳央硬是拼著自身的力氣,把他捶的滿頭包。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他就不信找不到收拾這個小丫頭的機會。
從揚州擂台上下來他就對著柳央死纏爛打,借著孫思邈跟柳風骨的關係纏著柳央跟他采青,纏著柳央跟他一起去參加名劍大會,纏著柳央跟他去看大唐的風光。
每次看著柳央一臉不耐煩但是礙於柳風骨不得不老老實實跟著他的樣子,他的心頭都會升起一種詭異的滿足感。
然後在別的地方對柳央更好一點,把自己遇到的最好的酒,最美的景兒都分享給她。
可能連他自己都沒發現,在不知不覺之間,他總會忍不住對柳央好一點更好一點。
這可能就是他曾經聽師父林白軒所說的那句:橋廊相戲,不知情也。
他總看著師父站在仙跡岩的瀑布前面畫畫,畫幾筆就會轉頭看向另一邊的高台上彈琴的琴聖蘇雨鸞。
以前他不明白,直到後來在唐家堡下的夜市裡面看著柳央放飛孔明花燈時被光映柔的眉眼,才驚覺原來心中放著一個人會這麼歡喜。
他在瞿塘峽畫了很多的美人圖,但是卻從沒給柳央畫一幅,雖說柳央也不喜歡畫像,但是他卻希望自己拿這些美人圖好好練練手,到時候給柳央畫一幅最好的。
就當做給她下聘時候的聘禮之一吧。
可是他算了那麼多,卻沒算過戰亂的出現,更沒算過在千島湖一別之後,竟然是他和柳央的永別。
安史之亂爆發之後,柳央跟隨柳風骨回到霸刀山莊,他回到萬花谷跟隨師兄弟們前往戰場支援,途中也聽過柳央帶著山下霸刀弟子暗中為唐軍支援物資,但始終沒有機會與柳央相見。
當時他心中還甚為安心,支援物資這種事情,向來是戰爭裡面最安全的,柳央做這種事,甚好。
但是他卻萬萬沒想到,一年之後他卻聽到了柳央在回霸刀山莊的途中偶遇日神令狐傷戰死的消息。
天轟地裂,就好像有什麼東西隨著那張傳遞柳央死訊的信紙一起,把他的心砸的千瘡百孔,支離破碎。
怎麼會呢?他這個天天滾在戰場裡面的人都沒死,柳央……你怎麼就死了呢?
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五台山頂上的佛音最能洗滌心靈,馬嵬驛一線天那裡有個黑洞最考驗膽量,陰山大草原黑市是個旱地而起的巨大船坊,還有就在那裡不遠的地方有個馬販天天找人賽馬,贏了說不定會送一隻小火狐狸……
這些,我都還沒來得及跟你一起去看呢,你怎麼就死了呢……
「阿央啊,我又來了,看著我你一定很煩吧?」
秦瑟看著眼前這把黑金傲霜刀,眼中盛滿了溫柔,似乎在眼前的不是一把刀,而是那個一身紫白相間服飾坐在那裡的清冷少女,此時正不耐煩的皺眉看著他。
他於柳央,應該不過就是一個勉強能玩的上來的朋友吧?
可是柳央於他,卻是這一生都忘不掉的傷疤。
沒人回答他,他卻像一個急於分享自己好東西的小孩子一樣,把背後的畫筒打開,隨後拿出其中一張又一張色彩明艷的山水丹青。
他不喜歡潑墨單調的山水畫,他總會細細的調出各種明艷的色彩為自己的畫上色。
縱使現在他看上去溫文爾雅,從這點一直不曾改過得毛病來看,他終究是離經叛道的。
「我這回,去了蒼山洱海的蝴蝶泉,還有大漠明教的三生樹,太原杏花村……你以前總跟我說什麼風景勝地,我這回都去看過了,的確很美……沒有戰爭,那些地方都美極了。」
秦瑟一邊說著,一邊抽出那一張張畫,只見那些畫上每一張都有著一個身穿紫白相間服飾的背影,或靜坐,或行走……
每一張背影都引人遐想,卻偏偏不見佳人面貌。
「阿央啊……你才走了幾年啊……」看著那一張張背影,秦瑟的臉上卻帶著無奈:「我竟然已經開始忘記你長什麼樣子了……」
他現在後悔了,後悔早些年沒有給柳央好好畫一幅畫像,他本以為柳央的樣貌自己可以記住一生,到頭來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麼厲害。
他這一生畫了那麼多的美人,到最後卻畫不出一個柳央。
縱使美人如花可入畫,卻也自成絕色難筆拓。
當年在揚州擂台上調戲柳央的話,現在反而成了他最真實的寫照,何其可笑。
若是早知道有今天,他一定,一定不會這麼說。
「阿央啊……」
秦瑟從懷中掏出手帕,細細的擦拭著這把黑金的傲霜刀,溫潤的臉上盛滿了溫柔,眼中卻是抹不去的哀傷。
「安史之亂結束了,李唐的江山勉強保住了,那年在揚州跟我們一起熱熱鬧鬧喝酒的那些人,現在卻只剩下我和陸千觴那傢伙了。你說,一場戰爭怎麼會改變這麼多東西呢?明明……那麼多的人,為什麼最後只剩下兩個了呢?我失去了你,他失去了唐葉……」
「你那死對頭葉家的二少爺和他的天策小將軍一起躺在楓葉澤的山上,當初我親手埋得,那地方風景不錯。上一次看到華道長時候,他在華山守著阿箬的墳,這次我又想去看他,沒想到卻只見到陪在墳頭的那把劍了……我早該想到的,那個牛鼻子小道長的身體沒了阿箬的蠱給他續命,早就虧得透透的了……」
「郭嶴那個瘋狗樣的傢伙我沒在戰場上找到他,但是我找到了阿俏,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躺在那裡,已經挽了婦人的髮髻,鬢角簪著一朵白花……」
「我還記得當年你在揚州擂台上追著她想讓她跟你一起打擂,差點跟郭嶴那傢伙拚命……阿央啊阿央……就算我習的是花間游,你也不至於這麼嫌棄我吧?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有能與你攤命的聽風吹雪?一個女子眼中整天追著秀坊女兒,你怕不是喜歡上人家了?你喜歡上了她,我該怎麼辦?」
秦瑟擦著眼前的黑金傲霜刀,神色溫柔,絮絮叨叨著這些沒營養的話,卻好像是在說這世界上最美的情話一樣。
「秦瑟。」不知何時逛到了這裡的柳風骨看著那個對著自己義女的刀冢滿目柔情的萬花弟子,淡淡的開口說道:「柳央,已經死了。」
「啊,我知道啊,柳前輩。」
秦瑟頭也不回如是回答。
這樣的對話,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除了最開始的時候秦瑟十分激動的要跟柳風骨拚命卻反被按在地上被老爺子爆揍了一頓之外,之後他已經能很清醒的回答這個問題了。
「我,知道她已經不在了……」秦瑟背對著柳風骨,臉上掛著笑容,聲音卻不知不覺帶著幾分哽咽下一秒卻被硬生生轉為冷靜。「但是我想陪著她,只陪著她。」
「……隨便你吧。」柳風骨看著那個倔強著不肯轉過來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淡淡說道,說完轉身離開。
只是一向挺直如同青松的背影,此時卻有些佝僂。
「阿央啊。」看著眼前的黑金傲霜刀,秦瑟的臉上笑容明媚,但是臉色卻越發蒼白,就連嘴唇都有些泛著淡淡的紫:
「我的心疾越發嚴重了,雖說小時候師父撿到我時,孫先生就說只要好好溫養過這一生不成問題。可是我不能停下,我還想替你看看這大唐的萬里河山,把你畫進這山河之中。你看,我走了這麼久,還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沒有去過……」
「再說了……」秦瑟將額頭輕輕的抵在黑金傲霜刀的刀鞘上,臉上帶著一分苦笑:「沒有你,就算能安然活一生,到頭來也不過孑然一人,那這幾十年便成了煎熬,我寧願不要。」
「柳央啊,你等等我,我應該,很快就能找你了。」萬花弟子削痩的背影在這刀冢之中顯得更加單薄,周身的氣息充滿了孤寂,但是他臉上的笑容卻充滿了輕鬆快意,像是要去赴一場風花雪月的約。
「希望到時候見面的時候,你不要嫌棄我才是……」
日暮西沉,刀冢林立的祠堂里光線越發暗淡,襯的那坐在黑金傲霜刀前的人,像一片馬上要在風中墜落的樹葉,越發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