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為你,我願戴上金箍(1)
顧光生又想到開學不久后的那次交集。
自己從外面打水進來,保溫杯里熱騰騰的水汽直接蒸濕了額前的發。
木燁剛好要出去,見自己進來便讓開條路。她含笑的眼睛對著自己說:「班長大人,三伏天養生呀。」
他記得自己那時候正在思考默誦歷史,被這麼一打岔,一抬頭就陷進了她的褐色瞳孔里。「鴉片戰爭失敗的原因是什麼來著?我剛才背到哪裡來著?」他在心裡問自己。
他聽見自己對著木燁說:「立秋了。」
「嗯。立秋。多擦汗,多喝熱水。」木燁笑意綿綿。
他看向窗外,立秋了,但這個城市仍舊是四季青綠。
——
木燁在周六清晨一早收拾好東西踏上了回家的路。
晨露在路邊的綠化葉中凝成了一顆顆珠子,越聚越多,越聚越重,葉子漸漸地被墜得垂了下來。珠子開始滾動,越過綠葉邊緣,在水泥地上爆破蒸發。
木燁仍舊是那天周末的打扮,純色T搭短褲,白色帆布鞋被刷得乾乾淨淨,柔發被高高地綁起來,露出脖子後面白皙的皮膚。稽首等公交時,引得同一公交站的人紛紛側目。
木燁的家離市中心不算太偏遠,但也要經兩個中轉站。坐到家附近,也差不多是晌午了。
她打開家裡外面的木門,兩扇木門一推,就看見自家媽咪正在院子里和爹地配合著恰恰舞的舞步。小型藍牙音響播放著3/4拍的樂曲。
「媽,爸……」木燁站在門口。
「哎呀,小木子回來了。」米若蘭腳不停蹄,在木霖的帶動下轉了個身,「這歌還剩一半,你把包放那裡。我切出去,你來替我。」
「燁兒,還記得動作不?」木霖把米若蘭往這邊帶,接著間歇的節拍米若蘭自己切了出去。
「這兩老真有情調。」木燁心想。她把手往自家爸的手掌一搭,完成了恰恰舞成員的交接。
半曲完畢,木燁額上微微出了汗,同木霖一起走進客廳。木霖中氣十足的笑聲傳了進去:「很好,動作都還記得。沒退步。」
米若蘭已經在茶几泡好茶了,上等的普洱,茶水一傾倒在茶杯里便芳香四溢。
「這茶好香啊。」木燁拿起茶杯,聞了一下。
「託人帶的,喜歡就拿盒帶回去學校。」米若蘭說完,去桌子底下掏出一盒茶葉。
「嗯,行。」木燁再品一口。
「學校生活怎麼樣?還適應嗎?」木霖運動后精神氣爽。
「嗯,還行,都挺適應的。」
「那就好。我老木家的女兒,儘管放心。」木霖軍人出身,端正的坐姿,挺直的背,加之臉上慈祥的笑容,讓木燁又敬又愛。
木燁跟父母聊完學校的事情就回自己房間休息,等著廚房的張阿姨做好飯再出來。客廳里剩下父母品著茶,兩人暖茶話溫言,相看兩不厭。
「小孩也大了。」木霖望向木燁房間的方向,「還好撐過來了。」他下意識地拍了拍妻子的手。
米若蘭心有靈犀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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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戴金箍,無力救你;戴上金箍,不能愛你。
《大話西遊》里至尊寶兩難全的抉擇,木霖早在七年前就切身體會到了。
作為一名部隊里的拆彈人員,骨子裡保家衛國,維護社會治安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信念和骨氣所在。
然而,一方是身任要職,對警察職業的忠誠和責任,另一方面是家庭的支柱,是愛妻愛女的至親。
不進前線,無力養家,愧對祖國的培養;衝鋒陷陣,則難保健全。
木霖還記得七年前最後一次衝鋒陷陣的任何一個細節。
廢棄的水泥廠里粉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坍圮的牆壁如靜如神跡,但其卻隱藏不可預估的危機。
他帶領著編號232A級拆彈行動的所有實戰成員深入險地。這支由H省經驗豐富的警員組成的隊伍井然有序地開展人質解救部署工作。
那起綁架案,上級予以高度重視,被綁架的人質僅九歲,是B市第一集團的少爺。
儘管犯人早已被控制,但因炒股欠債和癌症晚期而產生的報復心理,讓他提前一個小時啟動了炸彈裝置的開關。
一個小時的時間,除去找彈源點和人質花費的時間,能用來拆彈的時間所剩無幾。
小人質被綁在廢棄水泥廠的一個房間,周圍是漫灌的汽油,雖然離彈源有一定的距離,但一旦炸彈被開啟,爆破出來的火星必然能引爆汽油。即使小人質能被救出,從火海里出來也必然是重度燒傷。
情況異常危機,甚至是身經百戰的木霖,也不敢輕舉妄動。
木霖作為主要負責人,到達目的地后火速組織所有的在場警力進行排查搜索。最後憑藉多年的偵查經驗終於找到了小人質所在的房間和炸彈裝置置放點。
然而時間所剩僅存二十分鐘了,那個時候,每一秒都是驚心動魄。
木霖醒來后從沒有像自己的妻女透露過當時所經歷的每一個細節,那種分秒必爭的煎熬和神經緊繃的窒息感,他希望自己所愛的人永遠都不要感受到。她們能餘生平安喜樂,是他今後唯一的心愿。
電影里剪線拆彈僅是製造懸念,營造驚心動魄的戲劇效果,現實中的炸彈多數有防篡改裝置,即延時觸發。實戰中一般不會強行拆除,通過是外置炸藥拆除或水槍破壞目標雷管。
然而外置炸藥爆破在當時汽油桶密集的現場也首先被排除了。而用水槍破壞目標雷管,則就近操作人員的危險係數極大,幾乎是九死一生。
木霖當下做出了一個決定。
當現場人員部署完畢,傳聲器也完成將人質送上救護車的安頓工作后,木霖氣沉丹田,一聲喝下:「退!」隨即開啟了水槍。
強大的水柱僅憑一臂之力,射幅仍出現了小幅度的偏差,大直徑的水注沖向目標雷管,一小串電流脈則如漏網之魚穿過雷管,剎那間,火柱衝天。
不戴金箍,無力救你;
戴上金箍,不能愛你;
為你,我願戴上金箍。
當時參與拆彈行動的所有在場人員在往後的日子裡都能記得每個人眼中映現的赤紅,皮膚感受到的烙鐵般的滾燙。從建築物中噴射出的囂張火焰,是人性一念之差的殘忍,是將天空熏黑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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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九歲的木燁看到渾身包著紗布的爸爸時,她似乎有點懂得什麼叫「生死兩茫茫」。
儘管床邊的儀器仍提醒著她爸爸還在,但誰也沒法告訴自己,爸爸什麼時候會醒來。
她記得,病床窗邊擺滿了父親戰友的鮮花,家裡房間還有國家級的功勛獎章,可是,有什麼用呢?這些東西也沒能告訴她爸爸什麼時候醒來。
所有人都告訴她應該驕傲,為自己的爸爸驕傲。可是,驕傲了之後呢?爸爸什麼時候會醒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