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14.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錢喻禮回到怡翠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六月底的蘭城,酷暑很是難當,哪怕是晚上,這一路走過來也還是有些悶熱,石青色的綢緞衫子背後映出來了些許的汗漬,進了屋子就見辭顏躺在床上,看身影有些悶悶不樂。
「怎的躺著?可是身體不舒服?」
辭顏一驚,才發現人已經站到自己背後,臉上掛著些細密的汗珠子,臉頰也微微有些發紅。
「爺回來了?這幾日天氣熱起來了,可是要小心暑氣,」轉頭起身,對著外面的玲瓏喊道,「去把綠豆羹端過來,讓爺去去火,還有新作的荷葉酥,也拿兩塊過來。」
說完話,起身伺候著他一番梳洗。
換了整潔的衣服,溫水擦去汗珠,屋子裡的打扇和冰塊也起了些許作用,人也就沒那麼熱了,一口一口的吃著備好的宵夜,錢喻禮此刻心情大好。
「大伯和堂哥都同意了,最多十天,我們就能啟程回臨安城了。到時候侄兒侄女跟我們一起走,京里的宅子我已去信給父親,他會著人打理的,只不過,兩個孩子要先在家裡住下,我瞧著……」
錢喻禮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辭顏打斷,「爺說的是,母親教養孩子最是細心周到,在她院子里,芸姐兒和昌兒也能住的舒服些。」
聽了她這話,錢喻禮皺眉,「我原打算讓她們住在落英院里的。」
「妾的出身不過爾爾,照看兩個孩兒已是筋疲力盡,若是還要照顧大伯家的芸姐兒和昌兒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為著她們好,也該往太太院子里去才是正理。」說這話的時候,辭顏有些心虛,原本她覺著好的借口下午就被玲瓏給點破了,如今又怎能逃得過錢喻禮這個精明商人的眼。
二人冷了片刻,錢喻禮喝完手裡的羹,才開口說道,「你可以不願攬事上身?想在這院里明哲保身?」
辭顏不語,但她的表情和動作都出賣了她,錢喻禮知道自己猜的不錯,而後才嘆了口氣說道,「那年母親來信給大伯母,說劉氏身子不好,要讓她在蘭城給我尋個合適的女子送去做平妻,我本來是不願的,不為別的,就為著薇姐兒和蓮姐兒的前程,為著劉氏的體面,為著我們曾有的感情,可母親用子嗣的問題來要挾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尤其是老三已有兩個兒子的情況下,我確無話可反駁。」
想起那段年歲來,錢喻禮目光深邃,看著窗外的黑夜,也不知想到了什麼。
「後來,大伯一家把你送了來,你雖也溫順但卻不大愛理人,生了萱姐兒之後更是愁郁滿滿,幾次三番的惹我不快,那時候我便對你也歇了心思。」當初的朱辭顏也是一身傲氣的,雖家中並不富貴,但也算秀才門第,清流人家,委身一介商戶,還是做的平妻,如何讓她不憤懣,不憂愁?
並沒打算讓辭顏開口,錢喻禮繼續說道,「生了茜姐兒之後,我總覺著你有些不同,就好像……好像重生了一般,」辭顏心驚,莫非他發現了什麼,「但說老實話,我是欣喜你這般模樣的。你對日子有了盼頭,對孩子也照顧得很好,眉宇間的憂愁散了,屋子裡的歡聲笑語也多了,哪怕生的還是個姑娘,哪怕母親給了我姨娘,你都樂呵呵的過自己的日子,奉承巴結著我過日子。」
辭顏汗顏,這是一個夫君該對夫人說的話嗎?這明明是東家在教訓他的掌柜!
「期初我是高興的,你總算知道了以我為天,可慢慢的我才發現,你壓根就沒把我放在心上,無論我是否有庶出的兒子,無論我有幾房姨娘,無論我在外面有多少事情,你都只管在你小小的天地里活著,跟兩個女兒活著,從來沒有我。」
說道這裡,原本眼神飄遠的錢喻禮定睛在她身上,彷彿要灼出一個洞來,看看她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爺,你多心了……我……並沒有。」辭顏說的心虛,錢喻禮笑笑也不反駁她,拉她在身邊坐下,「並沒有什麼?沒有我?」
「我不怪你,畢竟一開始我也沒把你放在心上過,所以才會多番試探,幾次查你。」辭顏不可置否的看著他,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果然無商不奸!
「顏兒,」辭顏對於這麼親密的稱呼還是有些不習慣,但一點都不影響錢喻禮的說話,「我對你,如今是上了心的。我憐你孤身一人在京,所以給你鋪子地契傍身;我憐你多年未同父親見面,所以帶你和孩子回來看看;我憐你娘家勢力不夠,所以暗示大伯和堂兄把孩子交給你來教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給你鋪路,給你體面,給你我能許的一切。」
如此真心實意的告白,全無一個愛字,卻讓辭顏淚流滿面,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般態度,可她曉得那個擁有堅硬龜殼做防身的朱辭顏,到底是被人撬開了心。
「可你呢?還是把我一片真心踐踏在地,不是嗎?」
「我……」辭顏用帕子捂住嘴,低聲的啜泣著,她想反駁,卻不知如何開口,她想承認,卻不忍再說,「並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錢喻禮一再逼問,語氣雖輕柔,但態度卻堅硬的很。
「我只是一介浮萍,當不起你這般的疼惜和憐愛。」
「可你對兩個女兒是如何的全心付出,為何偏偏對我如此保留?」
「她們只有我,可你……不只是我。」
「原來如此。這還是你第一次真心實意的跟我說話呢。」看著淚眼婆娑的辭顏,錢喻禮覺著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笑他們二人偌大年紀還跟愣頭小子似的談情說愛,心疼這個女子的隱忍和透徹。
是啊,他雖疼愛辭顏,但他同時也敬愛父母,琥珀有孕,甚至是男胎的消息他高興過,年近三十才得一子,確實大喜事,哪怕辭顏會為此失落傷心,他也覺得女子不該善妒。是以他想要辭顏端起做大婦的態度來,上面孝敬公婆,下面照顧有孕姨娘,還能面面俱到的處理好家中一切事宜最為妥當,可辭顏並不這麼想。
獨守在落英院中,她能覺得這方天地還如從前一樣,能自由呼吸,能做自己;可若是出了那道門,她就是錢家的媳婦,兩個姐兒的娘,還是錢喻禮眾多妻妾中的一平妻爾,她實在不願。
「天下女子皆到男兒是薄情郎,可又有幾人知,權衡利弊有多難。」
淡淡的說了這麼一句,錢喻禮緊接著說道,「你且好好想想吧,生而為人,立於這世上,你不單單是你自己,你還有父親,還有娘家,還有孩兒,還有家。」
一番懇談之後,錢喻禮也不再多言語,走到床榻邊翻身睡去,只留辭顏獨個兒坐在原地想了大半夜,第二日起來,烏青的黑眼圈掛在臉上,可是讓人看了心疼。
「沒睡好?」
「嗯,沒睡著。」
「那今日多歇歇,堂嫂要給兩個孩子收拾行李,也顧不上你這邊。」
錢喻禮翻身起來,自顧自的穿戴衣服,辭顏蹙著眉頭,拉住了他的袖口,幾番想說話,都不知如何開口,看到她這般籌措不已,錢喻禮心裡的氣也消了大半,「無妨的,你再多睡會兒吧。」
直到人離開了,辭顏的話還是說不出口。對於她來說,她雖然有本體的一切記憶,可是她靈魂還是那個當初的自己,還有自己要堅持的原則,雖然錢喻禮話說的明白,權衡利弊也知道這麼做大家都好,可她還是過不了心裡的那一關。
玲瓏進門來,看到她一臉愁思和烏青眼圈的時候,大概也明白了些,端著水盆放在一旁,用平日里不曾有過的低緩聲音說道,「二奶奶,再歇歇吧,兩個姐兒都還睡著呢。」
「嗯。」有氣無力的回答一聲,雖腦子裡還是煩擾,可一夜未眠的疲倦感襲來,人也昏昏沉沉的就睡過去了。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院外都被夕陽灑滿了金黃色,「玲瓏……」聽到主子的召喚,原本手裡還做著針線活的玲瓏趕忙起身,端了杯溫水過去,把帳簾掀開,好笑的說道,「二奶奶這覺睡的實誠,眼瞅著都要進晚飯了。」
辭顏敲敲頭,雖說睡的時間久,可人的精神都不大好,果真,熬夜傷身啊!
「孩子們呢?」
「都好著呢,乳娘帶著她們在外面玩,要奴婢去叫嗎?」
「暫時不用了,我先梳洗吧,否則爺回來看了又要說我沒規矩了。」玲瓏一臉無奈的看著辭顏,要說她不守規矩啊,那真是一點錯兒都沒有,可要是說她守規矩,好些個該去爭去搶的東西她又視若無睹。
玲瓏一邊給她梳妝,一邊說著打聽來的事情,「這大奶奶可真闊氣,據說給收拾出來了二十幾個樟木箱子,裡面裝的都是好東西,芸姐兒的福氣好,爹娘這般疼愛,人又是那麼個天仙兒樣,真不知是哪裡的郎君有這樣的好福氣能娶進門呢?」
「還有那昌少爺,也是個厲害的。自打我們進了這院子里來,那些個丫頭婆子就沒住嘴的誇,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家的哥兒厲害呢。說是八歲上下就跟著去歷練了,還給家裡做成了兩單生意呢。」
玲瓏說的起興,辭顏聽在耳里卻有別的想法。其實站在她的角度,她對兩個孩子是一點意見也沒有的,若是能幫把手照顧一二,自然也是樂意的,只是她不願中間有什麼利害關係的牽絆,好好的感情反而壞了事兒。
「也不知道這次回了臨安城,什麼時候能再回來呢。」說著說著,玲瓏突然傷感起來,辭顏拍拍她的手,說的是啊,「明兒收拾些東西出來,我們去看看父親,這一別,下次再見也不知何年何月了。不要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要多備些有用的,知道嗎?」
「二奶奶放心,爺早就發話準備好了,都擺放在次間呢,足足三口大箱子……」玲瓏頓了頓繼續說道,「奴婢瞧見還有個小的盒子也放在裡面,聽錢貴說,好像是給朱家老爺買的田契呢。」
辭顏挑眉,又送大禮?讓玲瓏快著點收拾,主僕二人去看看情況。
盒子倒也不是什麼珍品,普普通通的也沒上鎖。可辭顏打開來一看,饒是她有心理預期,也被這厚厚一沓的田契給嚇到了,林林總總的一算,足足有一百多畝,站在一旁的玲瓏看了都覺著震驚。
「少爺這出手……可真夠闊綽的。」玲瓏不禁感慨道,雖說蘭城地界上商賈雲集,多的是富裕人家,這一百多畝的田契在他們看來並不是多大的財富,可在玲瓏這種出生莊戶的人眼裡,這可真是一副好大的身家,做個小地主的富富有餘了。
辭顏拿著這個盒子在手中,又想到昨夜的那番懇談,真是……不由的覺得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道理,果竟如此。
「玲瓏,大奶奶的院子,你認識怎麼去嗎?」
「認識,我去回過兩次話,二奶奶是……要過去嗎?」
「嗯,嫂嫂對我挺好的,她如今忙著收拾裡外,恐怕顧不上別的,我去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就幫忙吧。」辭顏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打算走出這一步,玲瓏聽了怎麼能不高興,趕忙攙扶著辭顏,立刻朝吳氏的院子里去。
走之前還不忘吩咐廚娘,今晚要好好的備桌酒菜,少爺和二奶奶恐怕還要喝上兩盅酒呢。眉飛色舞,喜笑顏開的模樣,看的廚娘一頭楞,不過手裡的活都是做的越發精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