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浮苑
日暮西斜,棧道旁邊的茶棚已經冷清了下來,還在裡面歇腳的,只余兩三桌人。坐在最裡面一桌的客人是孤身一人,看身形是位姑娘。她裹著頭巾,低垂著頭,手捧一杯茶水慢慢地啜飲著。
也許是注意到了她,坐得稍靠外面一點的兩個男人說話都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歐陽山莊的英雄帖我當然是接下來了,我沈老二行走江湖,可曾怕過誰!」
「但是我聽說這回懸賞的,可不是一個普通角色。據說河西道揚威鏢局滿門都給滅了,連總鏢頭羅雙錯羅老爺子都沒能逃過毒手!」
「哼,再怎麼了不得,也不過一介女流!若是長得漂亮,我倒也不介意感化感化她,嘿嘿……不是我吹,當年我也是和揚威鏢局裡』四方金鏢』交過手的人,當時我初出江湖第三年……」
上首的男人還要繼續吹,忽覺旁邊有道陰影投下。抬頭一看,之前最里座的姑娘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身邊,無聲無息,饒是這沈老二狂妄自大,也忍不住暗暗心驚。
「關於歐陽山莊懸賞滅門揚威鏢局的兇手一事,可否請這位大哥為我詳敘一番?」這姑娘開口了,聲音平平穩穩,卻也毫無感情。
這兩名男子只覺得這姑娘說不出的怪異,無論是說話語氣神態,還是舉止行為,都讓人有種背脊發涼之感。之前還想要在她面前逞逞威風的念頭早已連渣都不剩,只能強作自然道:「哦……這件事嘛,哈哈,我兄弟正要去討伐那個女魔頭呢……」
對面的人急忙澄清道:「兄弟,剛剛不是你說你接的英雄帖嗎?!」
「咳咳,我也是要去的。這種心狠手辣的魔頭,人人得而誅之……?!!」
臉上忽然一陣涼風掠過,那姑娘手起手落,已經朝著男人身上三處大穴點去。男人百忙之中棄桌而躲,也只躲過了一處,中了一處,偏了一處。整個人癱倒在地上,狼狽不堪。同桌人驚慌站起,不知所措。
姑娘平靜地看著蜷縮在地上的男人,朝他走了一步。
「哎呀姑奶奶饒命!!」那男人立刻殺豬般叫了起來。
姑娘視線落在男人下身上,那裡的布料已經濕了一塊。她忽然怪異地笑了,嘴角像是被看不見的線提起來,喉嚨里發出難以言喻的「咯咯」聲,道:「我本來想說,如果你要去殺她,那我便要殺你。」
她身影飄飄然一轉,已經到了茶棚門口。
「但這般看來,你根本殺不了她不說,她反而會把你給殺了。」
姑娘的身影漸漸遠去,等到看不見她影子了,茶棚里兩個男人才哆哆嗦嗦地爬起來。茶棚老闆趕過來,小聲道:「兩位沒事吧?她已經走啦,不用怕了。」
之前中了姑娘一招的男人全身還抖得像篩糠一樣,結結巴巴道:「她、她這手點穴功夫好狠,若我三處全中,今天、今天就廢了。」
「只怕你不及時運功衝破經脈,三個時辰后也照樣廢了。」
忽然第四個聲音響起,三人循聲看去,原來這茶棚之內的第三桌客人——若非他此時出了聲,恐怕沒人會注意到這張桌子上居然還坐著有人——一位年輕俠士,他轉過頭來朝這三人笑了笑。那笑容俏皮和煦,在年輕俊朗的臉上說不出的令人舒適。
他腳步輕快地走到沈老二身邊,貌似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只見沈老二渾身一顫,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剛好噴在與他同行之人的臉上。
「啊呸!!」這個無辜受難的人下意識又朝著沈老二的臉上吐出去一口唾沫。
「好啦,血吐出來就好了,總比被血塊噎死的好。」年輕人笑嘻嘻地說道。
沈老二惡狠狠地啐了一口,道:「這野婆娘好生奇怪,莫名其妙就下這麼狠毒的手。」
茶棚老闆擺手示意他控制情緒,「兩位客官不知道,這姑娘之所以會一個人坐在角落,其實是因為大傢伙沒人願意坐在她附近。我聽別人說她是離浮苑的人,都叫她——饈姑娘。」
*
江湖紛擾,三教九流。自從歐陽山莊企圖聯合五大門派兩大世家組成武林同盟的計劃流產之後,江湖上就是一盤散沙,各自為政,你來我往鬧得不亦樂乎。混亂之中,不免也生出了一些偏門別類的勢力門派來。
比如茶棚老闆剛剛說的離浮苑。
雖然這是個很好聽的名字,聽起來很風雅,但實際上說好聽點是個鏢局,說難聽點就是跑腿的。
一開始離浮苑也並不是這麼干這種底層勞動的勢力,只是有一任當家主人經營不善,不僅手底下人跑得差不多,家裡也快揭不開鍋了。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憑藉著自己一身本事,專去撿些別的門派不願乾的麻煩事來辦,以此賺點生活費。
最著名的一次,是蜀山劍派與中陽門結了梁子——沒人知道這兩家隔了十萬八千里到底是怎麼結下的梁子,總之,就是中陽門的人要求蜀山劍派來中原與他們一決高下,做個了斷。結果中陽門派了自家的弟子過去傳話,蜀山劍派根本不鳥,甩了一句蜀中根本沒有蜀山劍派這個玩意兒給人打發了回來。
當然他們原話沒有這麼和氣,大概還加了一些「眼睛瞎了連是和誰掐架都看不清」或者「你們要找的蜀山劍派可能在天上里要找就自己去升天」這樣的話在其中。
中陽門當然咽不下這口氣,又挑選了門內精英十來人過去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這回鬧得更大,蜀山劍派和中陽門的人直接動起手來。刀劍無眼,難免死傷幾個。梁子越結越大,若擱到其他地方早已是執杖對陣,但是蜀中這個地方嘛,進去難,出來也難。蜀山劍派的人懶得出去,中陽門的人也不想進來,一來二去,竟然變成了雙方開始紙上論戰。
既然要打嘴仗,那麼就需要傳話人。但是到了對方地界難免寡不敵眾,再加上在雙方的渲染下兩邊都成為了不講信用陰險狡詐的小人幫派,那是要殺來使的,於是傳話人最好是不屬於這兩個門派中的第三方。
那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交給哪個第三方呢?
當時的離浮苑主人挺身而出,帶了兩個隨從徒手爬山深入蜀中,最後搞清楚了兩件事。
第一,江湖上的確沒有蜀山劍派這麼個東西,蜀中最有名的兩個門派分別是青城派和峨眉派,只是兩家同在蜀中,且武功路數相近,被中原的人所混淆,便將蜀中那一帶的江湖門派概括為蜀中劍派。
第二,他搞清楚了到底是哪家在和中陽門掐架。
光靠搞清楚這兩件事情當然不會讓離浮苑主人名聲大振,只是他找到蜀中這兩家門派時,對方都以為他是中陽門派來砸場子的。既然是來砸場子,那麼廢話休說直接手上見真章。他一人連挑蜀中兩大門派,居然還能完好無損地回到中原來,這才是真正讓他揚名立萬的關鍵。
那之後,江湖上總算是承認了離浮苑這麼個幫人辦雜事的存在。離浮苑主人終於能夠鬆一口氣:日子好歹是能過下去了。
*
落日已盡,夜幕降臨。荒郊野外看不到一點燈火,只有朦朧的月光陰慘慘地落在破舊的院落中。饈姑娘推了推這座破舊庄園的大門,紋絲不動。她後退一步,一腳踹了過去,門板應聲倒落。
走過昏暗的天井,進入大門正對的主屋。慘淡的月光順著推開的門扉飄進屋裡,只能勉強看出屋子的正中央供奉著神像。其餘的黑洞洞一片,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饈姑娘剛剛邁過門檻,便被腳下的東西絆了個趔趄。
她站穩之後用腳尖試了試,感覺是個被竹席裹著的長條物體。她正想要蹲下來伸手查探,忽然反應過來腳上那略帶柔軟的觸感——是了,不會錯了,這是被竹席包裹的屍體。
反應過來了這點,滿屋的屍臭味頓時明顯了起來,在陰森黑暗的大屋裡宛若幽靈漂浮。饈姑娘捂住嘴,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她借著窗戶透進來的微光,用腳尖試出了左邊起第四具棺材,伸手在棺材蓋上敲了敲。
敲三下,停一下,按此頻率共敲了三次。
忽然之間,這間死寂的房屋內傳出一個嘶啞的聲音。
「離浮苑,你按約定來了。」
聲音就從饈姑娘正面的棺材另一頭傳來,但是無論如何,饈姑娘都看不清黑暗之中竟有人影。在聲音傳出之前,她並未察覺這房間內有任何活物的跡象。或許,這個「人」其實就是從這裡某個棺材里爬出來的,死人……?
饈姑娘覺得背脊有些發涼。她答道:「是的,子時三刻,城外五十里,張氏義莊。」
「就你一人?我記得當初前來領我這筆生意的,是另外的一對男女。」
「那對男女私奔了。」饈姑娘乾巴巴地說道,「離浮苑上下就三個人,於是我來了。」
對面一時沒了聲息,也許是被離浮苑這人手緊張的窮酸樣給震驚到了。許久,對方緩緩道:「竟沒想到,這一趟生意,能驚動離浮苑的主人,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