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天塔傾頹
瞧見金烏翎羽,姬姚卡在心房裡的那根刺,已然穿腸破肚地墜了下去。無處訴說的痛,濃得化不開,彷彿非得說笑兩句,才能破除點隱痛。
落雁塔是什麼地方,那片翎羽怎麼來的,姬姚好不清楚。那是墨天澤化身羽箭,以血肉之軀散盡金烏魂魄,留下的最後一片翎羽。
墨天澤為它畫地為牢,築墳獻祭。初見月為它守墓整整六千年,哪怕只是怨念。他姬姚,仗著自己在路邊撿了位祖宗,就想將它佔位己有,他在心裡默默自問:我有什麼資格?
初見月在鏡子里的聲音,越笑越痴狂。姬姚對著鏡子,越笑越想哭。終於,他鼻尖一酸,兩滴滾燙的眼淚落了下來。
「哈哈……哈哈!月姑娘,你笑死我了!」明明自己人設崩了,姬姚嘴上還不肯認輸。
「是啊,是啊!好好笑啊……」初見月也不肯示弱。
兩人互懟兩句沒用的台詞,只想把五臟六腑都笑出來,這樣感覺沒那麼痛。
也不曉得六步孤鹿,什麼時候蹲到姬姚身旁的。他撿起漠然橫在地上的鯨戈劍,單手捧起姬姚的臉,拇指從他眼角抹過,抹掉了他眼尾涼透的淚痕。他說:「不想笑,就不要勉強自己。」
姬姚確定,駙馬爺的眼神有毒,聲音也被施了魔法,樣樣都能戳中他的淚點。他笑容一頓,差一點嚎啕大哭,恍然間有點大喜大悲后,遁入虛空的無力感。
回頭,六步孤鹿又向著水月鏡里,柔聲說:「月兒你也是,不要那麼委屈自己。」
初見月笑茬氣的尾聲抽了兩下,她狠戾戾地咬了咬牙,哂笑一聲,說:「我憑什麼告訴你們,水月鏡的真身在哪裡?」
「你不是說,我是法獸皇族的遺孤嗎?說不定我能幫你解開封印,讓你重獲自由呢。」姬姚這死不要臉的傢伙,又拿祖宗撐檯面。他在小藍院里學的那些東西是什麼,多數他自己都沒弄清楚,還想解開墨天澤的封印,真是大言不慚。
長相憶的咒術,是他破除的,沒錯!就是差點兒沒要了大家的命……
不過,他也沒說,要給初見月什麼承諾。
鏡子里一聲嗤笑,初見月的聲音說:「墨天澤親手撕毀盟約,我憑什麼成全你,讓你找到水月鏡?」
「水月鏡……」其實是件魘術法器,你和姬姚都駕馭不了。
六步孤鹿還想曉之以理,姬姚卻搶了話去。
姬姚就著那頹然的坐姿,往塔基的石壁上一靠,一手枕在腦後,一手舉著鏡子,坐在瓦礫白骨交疊的廢墟上,懶得起來。他沖鏡子里說:「你跟墨天澤,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鬧到這個地步……」
初見月不理他,他又說:「都那麼幾千年過去了,我總不至於還要替我祖宗尋仇吧。我跟我元帝到底有多親,我不知道,反正沒什麼感情。我也不想因為六千年前的恩恩怨怨,搭上自家性命。」
「現在天下太平了,你若想出來過幾天清平日子,我可以看在我家鹿前輩的份兒上幫你。畢竟我倆同仇敵愾兩個月了,還算有些交情,雖然比不得他六千年前那些袍澤兄弟……」
六步孤鹿瞧著姬姚的眼眸里,有點出乎意料的驚訝。他心道:「這小子嘴上抹蜜,背地裡拔劍,哄人的功力不比伽藍遜色,還算是有些城府的。」
「你想跟我一笑泯恩仇?」初見月不屑。「我偏不!」
姬姚:「……」
六步孤鹿:「月兒,我家長兄回了扶桑宮,就在戰後不久。」
他說話的聲音很柔,像極了鄰家小哥哥千依百順的嬌寵。
姬姚似乎聽到鏡子里,無聲的委屈宣洩而出,初見月莫約是哭了。
那無聲的委屈,沒怎麼見過世面,撐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就被主人冰冷的哂笑蓋土埋了:「哼……那又怎樣?他不早為他的大業赴死去了嗎?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我苦苦等了六千年的人,是他嗎?愛也好,恨也罷,跟他有幾個銅板的關係?!」
六步孤鹿被含沙射影地編排成主角,眼眸里的波光乍地沉作一潭死水。他眼瞼輕輕一眨,變戲法兒似的流轉眼波,眼角又是桃杏飛開。
他眼波瞥向鏡子裡頭,好像默認了初見月的編排。回頭背著初見月,他又暗地裡給姬姚遞了個眼神。
姬姚餘光乜見六步孤鹿,十二分默契地向著水月鏡里,眼眉彎彎地一笑,說:「你還是恨他……?你要那翎羽做什麼,讓自己恨得刻骨銘心,才算完嗎?」
在旁人看來,姬姚和六步孤鹿挖坑埋人的人渣樣,就是照著長的。
可惜,初見月的執拗勁兒正在興頭上,執拗了幾千年沒個宣洩的出口,被姬姚開閘放水,哪裡還有點理智。管他愛誰,恨誰,她都黃河決堤式的,一股腦將心頭怨怒傾訴成黃河之水,從天而降。
水月鏡里,漫天火簇散開,落花般墜落下凡塵。天幕里,那個漸漸散去的神鳥身影落,正是落雁塔墜落的金烏神鳥——帝俊九子。
「你知道墨天澤,他是怎樣撕毀盟約的嗎?幾千年的妖族混戰,終究因為神火將人族牽扯了進來,最終卻誰也沒有占著便宜……」初見月幽怨的聲音,訴說著古老的恩怨。
漫天墜落的火簇,在天幕里散去的時間極短,煙火一般,落在姬姚的虹膜上,卻像灼燒的火焰一般滾燙的,彷彿是他靈魂里烙下千年印。他眼角唯一一點滋養虹膜的淚,全被鏡子里的真火熬幹了。
「落雁塔是墨天澤選的落日之地,你瞧瞧他都幹了些什麼。」初見月或許是嫌怨怒不夠,語調極其諷刺。
楔進帝俊九子眉心的那支羽箭,與落花狀墜落的火簇一同在天際散盡,將灰白相濟的雲染成深深淺淺的血色。
箭尾雪白的翎羽,染得比雲霞更紅,「呼啦」一聲燒成一團太陽。
「墨天澤……」落雁塔上,迎風搭箭的大羿王英姿勃發。他意識到神箭被墨天澤調包以後,以最快的速度將神弓往下壓,卻已經來不及了。
神箭之速,非常力能敵。箭脫弦,他連神箭的走向都沒能調轉分寸。
真火和金光一併散盡,天際留下一卷血色的雲霞,被染成太陽一般的熱烈。
血色翎羽燒盡周身的太陽真火,剩一點豆苗火,歪歪斜斜往下墜落。
「撤!撤!撤!快撤!」大羿王攥緊長弓,一口氣奔下九層天塔。
他得撤走塔下圍觀的人群和等待慶功的袍澤兄弟——妖族破魔聯軍的指揮權,在最後一戰的前夜,交到了大羿王手裡。
彼此搏殺了上千年的妖族將士們,終於擰在了一起。他們來維持落雁塔的秩序,免得一群凡人爬上天塔,搶佔了觀看落日景象的最好位置。他們等待著勝利的狂歡,等待著名留青史。
然而,落雁塔通天達地,上達九重天外,下抵十八層厚土。任他大羿王如何神速,也敵不過落雁塔的傾頹之勢。
塔下的人群早就沸騰了,大羿王九天之外喊破聲嗓喝令,在沸騰的人潮里,被淹沒得杳無聲息。
落雁塔轟然從天際坍塌下來。
大羿王從第九層天塔里飛身脫險,在捲成蘑菇雲的煙塵里,望見滿地斷磚碎瓦。
他奮力撈了一把眼前的豆苗火,不曉得寓意何為。那片翎羽,卻被捲起的瓦礫塵屑裹挾而去,埋在廢墟的瓦礫堆中,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裡。
大羿王連扯一片雲霞當坐騎的空檔都沒有,他直端端地衝下雲霄,狼狽不堪地跪在煙塵尚未散盡的廢墟上,狂亂地扒著地上斷磚碎瓦,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方圓幾十里的廢墟上,他身旁連個襄助的副將都沒有,全埋在了廢墟底下。
「咳咳……咳咳……」還有人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