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真相

第十五章 真相

第十五章真相

第二天日子照常。李萌看著手上的醫案,等著病人的到來。這個病人是她幾個月前開始接診的一個四歲的小男孩,叫顧天賜,一個自閉症患者。他的父母都是博士學歷,母親在高校任職,父親在外企做高管,每次過來都是母親帶著他。李萌很喜歡這個孩子,雖然他不能和人進行正常的交流,可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他怪,乾乾淨淨的一個孩子,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兩顆水銀里的黑珍珠,看了就讓人心生愛憐。李萌先讓他習慣了自己的存在並按照常用的辦法和他溝通,玩遊戲和繪畫,結果發現孩子對色彩特別敏感也很有空間感和想象力,下了班專門去為他買了一些益智的玩具和繪畫的器具回來。每次和顧天賜一起玩兒的時候,李萌都把自己當成一個小孩兒,以免對方感到壓力。治療雖然暫時並沒有特別顯著的效果,但李萌明顯感覺到天賜已經開始信任她了,這是一切良好關係的根基。

李萌放下醫案,抬頭看了看桌子上的小籠子,藕合色的小鐵籠裡面有一隻非常呆萌的寵物兔,灰黑色的皮毛光滑可鑒,這是她上周五拜託前台的Eve去幫忙買的,Eve家離寵物市場特別近。李萌也想過給天賜買一隻小狗來著,不過和養過狗的Eve取經時才知道,養狗的工作量不小,尤其是在狗狗還小的時候,據說小狗的骨骼沒有長成,連樓梯都不能爬,需要在很多的時候抱著。不僅如此,照顧小狗不只是照料它的食住行那麼簡單,還要關注到對方的情緒啊什麼的。當代得抑鬱症的不只是人,還有寵物貓狗。最終,李萌還是想先讓天賜從養小兔子開始。養寵物對治療自閉症是否有效在國際上是有爭議的。但對於任何一個孩子來說,養寵物都可以塑造他的責任心,鍛煉他的獨立能力,所以李萌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送天賜一隻小寵物來養。再加上上周他們治療的時候,天賜畫的畫裡面就屬兔子最可愛,所以這隻寵物兔今天就會跟他回家,最起碼如果天賜不願意和人溝通,希望他會樂意和寵物說話。

天賜和他媽媽到了。她媽媽和李萌打了個招呼又聊了兩句周末她帶天賜都幹了什麼就回學校去上課了,據說現在是考期,考完試學校就放假了。李萌在她走之前跟她交代了一下關於兔子的事宜,對方表示會依照她的囑咐只協助天賜養好兔子,但不會把責任接過來,李萌表示感謝。家人的理解與配合對於有任何心理疾病的人都至關重要。

送走了顧媽媽,李萌在提前鋪好的一塊兒童活動毯上坐下來,拿起上面的畫板和筆,跟天賜說,「天賜,把桌上放著的那個裝著小兔兔的籠子拎過來。」顧媽媽走了以後,天賜就站在屋子中間低著頭不動也不說話,可聽到李萌叫他,還是有反應,等到聽見「小兔兔」,就抬頭瞟向李萌的書桌,看到了寵物兔,眼睛里一下子有了光彩。李萌狀似無意地畫著畫,卻在暗暗觀察著他,看到他的反應,心才算放下,看起來這一步是走對了。也不催他,李萌接著畫她的畫。天賜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兔子一眼,再看她一眼,又看了兔子一眼……一直用餘光瞄著天賜的李萌都快綳不住了,逼著自己低頭不再看他。

過了一會兒,李萌感到身邊有人跪坐了下來,兒童檀香皂的味道撲鼻而來,李萌抬頭看到天賜用兩隻小手捧著小鐵籠輕輕地放到了遊戲毯上。李萌問他,「天賜,你喜不喜歡小兔兔?」天賜狠狠地點了點頭,兩眼仍盯著小兔子一眨不眨。李萌接著問她,「那這隻兔子送給你好不好?」天賜頓了一下,抬起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卻沒說話。李萌在心裡嘆了口氣,這雙眼睛里有千言萬語,只要肯用心就能聽見他在說什麼。但身為心理醫生,她還得逼著他往前走,「天賜,如果你想要這隻小兔子就要說出來。」天賜仍望著她不說話,李萌也回望著他不出聲。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李萌很想放棄,但是她不能。她盡自己可能地用自己的眼神和表情表達出溫柔、接納、寬厚與鼓勵,讓天賜明白即使他不說話,也沒什麼,可是她還是希望他能說出來。

過了許久,李萌輕聲地說,「這隻小兔子叫小灰,它很孤單,它想要有個家。你願不願意帶它回家,好好照顧它?」天賜的眼睛慢慢地移回到小兔子的身上,看了一會兒,又轉過頭來對她點了點頭。李萌跟他說,「那好,你去親自告訴小灰,就說你要帶它回家,看它願不願意跟你走。」

天賜重新捧起籠子來,舉到自己的面前,靜靜地和小兔子對視了一會兒,輕聲地說,「小灰,我帶你回家。」

李萌的眼淚差點兒下來。她放下了畫具,強忍著淚,從他手上拿過兔籠,打開籠門,把小兔子捉出來放到了天賜的懷裡。兔子在天賜的懷裡動了幾下,天賜連忙緊緊抱住,就像懷抱著一個嬰孩。他俯下臉去輕輕地蹭了蹭小兔子,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小灰,我帶你回家。」

李萌再也忍不住,伸手環住了天賜,天賜倒也沒掙扎,安靜地在她懷裡坐著,臉一下一下蹭著小兔子光滑的皮毛。一大人一小孩一萌兔,就這樣在遊戲毯上坐了很久很久。李萌輕輕地吻了一下天賜的頭頂,跟他念叨起該怎樣照顧小兔子的話來。一邊念叨,一邊問他聽沒聽懂,記沒記住。天賜始終沒有停下來他蹭著小兔子的動作,卻也時不時地「嗯」一聲來回應李萌的問話。李萌有一種衝動,她特別想把這個孩子帶回家去自己養,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嚇了她一大跳,因為她從來就沒有過特別想親近任何孩子的慾望,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特別憐愛天賜,彷彿從一開始就能聽見他心裡的聲音似的。

後來,兩個人又餵了兔子,用的是Eve從超市裡買來的拇指大的袋裝迷你小胡蘿蔔。天賜的嘴角一直抿著笑,眼睛始終亮晶晶的。李萌覺得自己也突然變成了小孩子,竟自然而然地讓天賜抱著小灰來蹭一下她的臉,而天賜居然照辦了!李萌像是被電到一樣,「哎呀」了一聲,天賜「咯咯」地笑。李萌一把搶過小灰,用它的腦袋去蹭天賜的鼻子,天賜笑著躲閃,兩個人鬧成一團。李萌鬧著鬧著在天賜的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天賜害羞地縮了縮,卻並沒有表現出反感或畏縮,李萌知道天賜的治療有了突破。心理疾病是對天性的捆綁或扭曲,治療是將其釋放和更正。與大自然產物小動物的連接使一個自閉症孩子的天性得以釋放。李萌無比感激那些做過類似實驗的前輩們,今天的天賜和她都是受益者。

顧媽媽來得比規定的時間要晚,可李萌絲毫不介意。她是真的恨不得牽著天賜回家。告訴了顧媽媽今天治療的進展,穩重知性的大學老師一下子紅了眼圈。她哽咽著一邊表示感謝,一邊忍不住向李萌傾訴,他們兩口子因為孩子的事情產生了巨大的矛盾,婚姻已經陷入了危機。李萌趕緊打岔讓她更換話題,李萌知道對方是實在承受不住了才向她傾訴,而正是今天孩子在治療上的突破使得她一直強裝的剛強突然坍塌。不是李萌不想聽,她只是不想讓天賜聽見。成年人所能犯的最愚蠢的錯誤之一就是低估小孩子的智商和感知力。顧媽媽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匆匆地道了謝就要走,李萌卻拉住她,把一些對天賜下一步治療的注意事項細細道來,又讓她私下裡發微信給自己聊她的心事,不收費。對方聽得出李萌的真誠,這才收了尷尬的情緒,真誠地道了謝,拉著天賜走了。

李萌突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還有一絲隱憂,她不希望天賜父母的婚姻危機會對天賜的狀態造成負面影響。她開始認真地考慮讓天賜和自己一起生活一段時間的可能性。

快下班的時候,李萌接到王吉利的電話,問她和劉一帆明天是否有時間到局裡來一趟。他們手上的那樁案子已經基本查清楚了,可犯罪嫌疑人的精神狀態好像不太對,而且在他們查證的事實當中還有缺失的幾環。李萌告訴王吉利一會兒給他答覆。掛了電話后,她先看了一下自己明天的日程安排,才打電話給師兄,告訴他這個進展並詢問他第二天的日程。兩個人心裡都惦記著這個案子的進展,於是各自把手上的預約改了,約好第二天早上一起去市局。

再次來到市局刑偵大隊的時候,劉一帆和李萌被帶進了會議室。當時會議室里已經坐了不少警員,李萌掃了一眼,有幾個他們追案子的時候曾共過事。進門之前,王吉利已經告訴過他們,這次會議是警局內部對這個案件的分析會,雖然理論上這個案子已經破獲,但實際上,案件發生的前因後果仍有一些不明之處,還不能送交檢察院對犯罪嫌疑人予以起訴。這次會議的目的就是讓所有參與到此案的人員都能完整掌握整個案件的始末,梳理所有細節,從而明晰缺失的環節,再進行進一步的調查,補全案件的所有細節。李萌心下生疑,這些缺失的部分為什麼不從犯罪嫌疑人那裡獲得呢?還沒來得及細想,會議就開始了。

會議由肖龍主持,他言語簡潔地闡述了整個案件的偵破過程。從他們接到孩子失蹤報警開始,談到併案偵查,繼而又發現了第三起類似案件。在調查第三起案件的時候,按時間算其實是第一起案件的過程中,發現報案人洪梅的諸多蹊蹺之處,追查下去認定其為犯罪嫌疑人。經查證,洪梅曾經有一個女兒,叫做周睿,如今下落不明,洪梅思念女兒成疾,綁架了第一個失蹤女孩兒當作自己的女兒去養,而這個女孩兒最終應該是被洪梅失手殺害,這一點在得知洪梅汽車信息以後進行錄像比對找到了其拋屍的證據,但卻沒有得到明確的口供。後來洪梅又綁架了第二個女孩兒,現已獲救。現在該案件缺失的細節包括:第一個受害人的完整受害經過;第二個受害人的綁架經過;洪梅女兒周睿的下落;周睿的父親究竟是誰,他在整個案件中的角色是什麼等等。會議的結論就是要各部門繼續進行實證的確認,確保在起訴的過程中,所有的犯罪細節都已經準確無誤並有相應的證據支持。

一般情況下,這些細節都可以從已經被捕並基本確認犯罪事實的犯罪嫌疑人那裡通過審訊獲得,可洪梅自從被捕以後除了偶爾念叨著自己女兒周睿的名字以外,就一言不發而且情緒非常地不穩定,當審訊人員通過剝奪對方睡眠的方法進行疲勞審訊的時候,對方甚至顯露出了暴力傾向。案件的確認工作基本上都不得不通過大量的排查工作才能獲得,非常浪費時間和警局的資源。劉一帆和李萌今天被叫來就是盡量用心理諮詢的手段進行問詢,並且看一下洪梅是否真的有心理疾病,畢竟在一些案件中,有人假裝患有精神病來逃脫犯罪所應當受到的懲罰。開完會大家各自散去繼續忙手頭上的活,肖龍親自帶著劉一帆和李萌朝著審訊室走過去,王吉利跟在後面。李萌自從剛才得知了他們倆的任務以後,腦子就一直在高速旋轉著,等快走到審訊室的時候,李萌悄悄地問王吉利,「你那裡有沒有從洪梅家裡拿來的屬於周睿的東西?衣物或者其他什麼的?」王吉利說,「有!我們拿到逮捕證和搜查證以後,去了洪梅家裡取了一些物證過來做DNA比對,結果三個女孩兒的DNA都找到了相應的物品。你要嗎?」「要周睿的,能現在給我嗎?」這個時候肖龍回頭對王吉利說,「去物證處拿來給她。」李萌心裡一哆嗦,原來肖隊一直在聽啊!王吉利飛奔而去。肖隊帶著大家進了審訊室旁的一間辦公室,等著王吉利拿東西回來。李萌找了房間的一個角落,低聲用英語和劉一帆迅速商量著談話的目的和策略,肖龍坐在房間的另一邊,垂眸沉思。王吉利抱了一件米奇毛衣過來,不過毛衣是放在物證袋子里的。肖龍問王吉利,「這件證物處理完了嗎?」王吉利點頭,「處理完了!」「嗯,那你把它拿出來給他們。」王吉利聽令,取出毛衣交到李萌的手上。幾個人跟在肖龍的後面向審訊室走去。

再次見到洪梅,李萌在心裡做著比較,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對方是神經緊張,有所提防的狀態,但思維十分縝密,為人不失精明。而此刻,眼前的洪梅卻完全地變了一個人。怎麼說呢?就好像一個人所一直深深懼怕的終於成了現實,她什麼都不在乎了。審訊室里陪著洪梅一起等他們的兩個獄警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劉一帆、李萌和肖龍。原本按照李萌他們的意思是不讓肖龍跟進來,因為他的氣場太強了,會讓洪梅本能地產生抵抗和防禦的情緒,但肖龍不同意,因為前一段時間在對洪梅的審訊過程中對方曾表現出了激烈的肢體對抗,所以為了他們的安全,他必須在場,不過他會答應會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的。

國內的審訊,一般會讓犯人獨自坐在屋子的中間,審訊的人則坐在離受審者有一定距離的桌子後面。其實這些設置也是有一定心理暗示的,前者讓受審者感到無依無靠;後者則給擺明了與受審者之間的主從關係。可這次,劉一帆和李萌建議讓洪梅也坐到他們桌子旁邊,方便觀察對方。仍是因為語言的緣故,負責引導談話的責任落到了李萌的頭上,劉一帆偶爾會在本子上寫一兩句話推到李萌眼下,輔助問詢。李萌沒有兜圈子,她甚至都沒有打招呼或者寒暄,一上來,就直接問洪梅,「你想睿睿嗎?」

洪梅原本一直木木地垂著頭,聽見這句話,猛然抬頭,眼神如同利箭,一下子射向了李萌,李萌心中一滯,又重複了剛才的問題,「洪梅,你想睿睿嗎?」這是他們提前商量好的策略,他們一致認為,洪梅的作案動機和一切案件行為都是圍繞著她的女兒周睿,所以李萌也就忠實地執行了大家商量好的詢問內容,直搗黃龍。當然,這樣做也是冒險的,因為他們到現在為止也沒查出來睿睿的下落,所以李萌在提問的時候需要模糊一些問題,還得根據對方的回答不斷地調整問詢方式和內容。

「你們找到她了?」洪梅輕輕地問,怕驚醒什麼似的。

「是,我們找到她了。」李萌肯定地回答。

「你?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是個警察!」洪梅認出被捕前夕出現在她家的李萌。

「不,我不是警察,我是醫生。」

「醫生?睿睿怎麼樣了?她病了嗎?」洪梅一下子撲了過來。

李萌本能地往後一仰,肖龍已經伸手攔住了洪梅。

洪梅的聲音一下子軟了下去,充滿了乞求,「大夫,求求你,告訴我,我的睿睿到底怎麼樣了,啊?」

「她現在很好,你放心。」平靜的回答。

「真的?」不放心地確認著。

「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洪梅剛才因為激動而顫抖的手終於停了下來。

「現在,跟我們聊聊睿睿的父親,好嗎?」李萌及時拋出第二個核心問題。

「你們不是找到睿睿了嗎?為什麼還要問她父親的事情?」剛剛放鬆下來的洪梅,一下子又緊繃了起來。李萌迅速推斷,睿睿是被其父親帶走,而當時洪梅並不知曉,所以她才報了警,可後來卻不知道怎麼發現了真相,才又銷了案。

「我們的確找到了睿睿,也找到了她的父親。不過我們想聽聽你和睿睿父親相識的故事。這個他不肯告訴我們。」李萌對自己的回答緊緊地捏了一把汗。

洪梅臉上的表情不斷變換著,懷念、眷戀、溫柔、傷心、失望、憤怒、憎恨,就像一個長鏡頭層層變換著。很顯然,洪梅陷入了回憶之中,肖龍、劉一帆和李萌都不由得放輕了呼吸,審訊室里一時間落針可聞。

好像終於找到了傾訴的對象似的,洪梅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李萌,「你知道我的老家在哪兒,對吧?」李萌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你們已經查到了我以前的戶口。可你們知不知道戶口上寫的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洪梅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

李萌誠實地搖了搖頭,她知道現在的洪梅只把她當作傾訴對象,而不是審問的人。一個懷揣秘密的人是痛苦的,可以傾吐秘密是一種巨大的解脫。找李萌做心理疏導的人有不少這一類的,所以李萌非常清楚該如何引導對方將自己的秘密吐個一乾二淨。這也是為什麼她毫不猶豫地承認她對洪梅的身世一無所知的原因。洪梅很顯然被她的回答取悅了。

「我家離襄陽縣不太遠,只有二十多里地。不過那裡是地道的農村。我媽生了五個孩子,我上面有個姐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我爸一心想要個傳宗接代的兒子,所以就讓我媽一直生。家裡原本就不富裕,因為超生更是被罰的家徒四壁。實在過不下去了,我父母就動了把孩子送人的念頭。襄陽縣裡有一個孤兒院,就是後來在新聞里被爆出買賣兒童的那個,他們最開始想把我和兩個妹妹送到那裡去。我姐姐當時已經七歲了,可以干很多家務活,所以他們打算留著她,而我當時五歲,兩個妹妹一個四歲,一個兩歲。我那父母一打聽,把孩子送去孤兒院沒有半分好處就開始猶豫,因為當時的習俗是如果把孩子送人,那領養孩子的人家多多少少都要給孩子的親生父母一筆錢,這筆錢被叫做營養費。所以我父母一合計,就覺得還是把我們幾個送人更划算。於是他們就開始四處打聽,看誰家沒有孩子,打算領養,又出得起這筆營養費的。

最先找上門來的就是我的養父母。他們畢竟在縣城裡頭住,家裡有一個小賣部,可結婚四五年了就是沒有孩子。他倆到我家來,一眼就相中了我。我小時候長得很漂亮,在村裡就有不少男孩兒對我好……」李萌一邊靜靜地聽著,一邊暗自思忖,按理說洪梅並沒有受過什麼良好教育,言談舉止卻很有文化修養的樣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總之,最後我的養父母給我的親生父母留了一筆錢就把我領走了。剛開始,我在養父母家的日子過得還行,不過好景不長,有一天晚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的養父趴在我的身上。」李萌聽到這裡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你五歲的時候?」

洪梅的聲音里滿了憤恨和憎惡,「是!我當時就哭鬧了起來,結果我的養母和我的養父大吵了一架。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跑了出去,跑回了我親生父母家。我的養父母也追了過來。我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件事說了,可我的親生父母卻仍然不願意把我留下,他們不想把那筆錢退回去,更不肯再多一張吃飯的嘴。可我姐姐當時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死活不肯放。她跟我的父母說,如果非讓我走的話,她也要跟過去。而我當時也告訴他們,如果讓我回去,我就死。僵了很久,我的父母終於妥協,退了錢,讓我留了下來。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姐姐,跟著她出入,跟著她幹活。我姐姐也由著我,我的父母也沒辦法。

那時候,兩個妹妹都已經被送走了,家裡條件也好了許多,再加上這件事在村子里鬧得沸沸揚揚的,他們也實在沒臉再把我送回去。我就一路這麼跌跌撞撞地長到了十六歲。書都是跟著村裡念書的那些孩子借來讀的。因為長得好,所以有很多男生甚至男人上趕著過來對我好。我也因此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十六歲那年,一拿到身份證,我就倦了家裡的錢跑了。當時我大姐已經和鄰村的一個男的訂了親,我父母要了不少的彩禮,卻完全不管我大姐嫁過去以後的日子會過得如何。打死我,我也不想被父母賣了換彩禮,然後扣扣索索地過一輩子。離家的事情我計劃了很長的時間。村裡一直都有人在外頭打工。我也知道外面有不少騙子,所以我就找了個老實的人來問,他一直都喜歡我,外出打工也是想攢了彩禮到我家來提親,不過我父母可沒把他放在眼裡。

我長得好,我父母一門心思要把我賣個好價錢。所以當我跟他說,我要和他一起出去打工賺錢。他就以為我也喜歡他,這麼做是為了兩個人的將來努力,就一門心思地幫著我離家出走。我倆先到了廣東東莞,那裡有很多的貼牌公司,就是為國外品牌賣苦力的工廠,我們廠是做真皮箱包、皮帶、和皮鞋的。我的那個老鄉原來就在這家廠子里打工,我就跟著他在那裡落了腳。工廠是封閉式管理,男女都住廠里的宿舍,我們一個屋裡八個女生,天南海北的哪裡都有。早上六點起床洗漱整理內務,六點半吃早飯,七點開始上工,中午十二點吃午飯,下午一點繼續工作,六點停工,吃飯,然後回寢室自由活動,九點熄燈睡覺。不過能夠準時停工的時候不多。吃完晚飯後再回去加班是經常的事。我在那個工廠一共就待了三個月。吃飯在食堂,兩周休息一天,還是輪休。那三個月我能出廠散個步的次數不超過五次。」洪梅語調平緩,彷彿在講述別人的事情一樣,有種事不關己的麻木。可說到此處卻停了下來,平靜無波的雙眼裡開始有了亮光。沒有人催促她,都在靜靜地等著她繼續講述自己的故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洪梅如同嘆息一般輕緩地說,「然後我就遇見了他。」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由她這樣說出來似乎抵得過千言萬語。「他來廠子視察,看見我被別的女人欺負,就把我救了下來。那些女的,因為別的男人對我好都嫉恨我,在各種事情上擠兌我、孤立我。他把我救下來之後就問我想不想跟他走,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就帶我來了D市。先租房給我住,後來買了套房子給我,寫的是我的名字,又讓我去念書,可我底子不好,念不了大學,就去學了護理。但我始終也沒再出去工作過,都是他養著我。」洪梅的敘述充滿了對那個「他」的感激、仰慕、依賴,雖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個男人包養了她,但很顯然洪梅對他的感情卻不僅限於金錢。這也難怪,一個從小就被親生父母放棄,又遭到性侵的女孩兒,不得不學會用自己的美貌當做謀求生存的手段,可內心裡,她一定希望有人可以照顧她,保護她,讓她可以安身安心。況且這個男人對他也確實十分地慷慨和體貼。

「再後來,我們有了睿睿。」說到這裡,洪梅頓了一下,彷彿從大夢中醒了過來似的,突然一把抓住了李萌的手,「睿睿在哪裡?我要見她!我要見她!」沒人料到原本一身祥和的洪梅會突然發起瘋來。李萌在一驚之後,迅速地冷靜了下來,用眼神阻止了要出手的肖隊,李萌並沒有試著抽回自己的手,反而握住洪梅的手,望進對方的眼睛裡面去,「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說清楚,我保證讓你見到睿睿。」

「真的?你說話算數?」洪梅的手握得更緊。

李萌忍著痛,重重地點了點頭,「相信我,我一定讓你見到她。」

洪梅看到了李萌眼裡的真誠,慢慢地點了點頭,把鬆開了李萌的手。

「後來他把睿睿帶走了卻沒告訴你,是嗎?」李萌大膽地推測。

「對!我還以為睿睿丟了,都快急瘋了。聯繫他也聯繫不上,就報了警。」洪梅的聲音顫抖著,想來當時受到的驚嚇已經滲進了她的骨髓里。

「後來你又為什麼銷了案?」李萌追問。

「嗯,後來他得知我報了警就打電話告訴我說他把睿睿帶走了。他以後都要帶著睿睿到國外生活,不回來了。對了,睿睿既然在國外,你又是怎麼找到她的?他們回來了嗎?…」洪梅一邊說,一邊流淚。一個她以為可以信靠終生的人,留下她走了,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她在心裡構建的溫暖的安全的幸福家庭,一夕之間分崩離析。自欺欺人的人最痛苦的事莫過於被逼著看清現實。她不是不知道對方有自己的家庭,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可她只想抓住這世上唯一的溫暖,卻終是成空。

「那個時候你到醫院去做什麼?」李萌自己都奇怪,為什麼這個案子的所有細節都像烙到了她腦海中一樣,她怎麼就記得這麼清楚!

「嗯?啊,我當時非常不舒服,就去醫院看了看。」洪梅眼光閃爍,神情複雜。

「你得了什麼病?」

「沒什麼,就是腸胃不適。」洪梅敷衍地回答到。

「不是吧?你再好好想想。」

「真的沒什麼。」

「洪梅,你剛才答應了我要把一切都說出來,你這麼快就忘了?」李萌隱下的半句話是,「那麼我是不是也可以食言,不讓你見睿睿?」雖然話未出口,但洪梅卻聽懂了。

「沒忘,沒忘!我都告訴你,你一定把睿睿帶來見我!」李萌做了一個「你繼續」的表情,洪梅終於說了實話,「我去醫院做檢查是因為我又有了身孕。」

「你沒告訴睿睿的爸爸,對吧?」李萌問她。

「沒有。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來電信息是屏蔽的,再撥回去就已經打不通了。顯然他不想讓再我聯繫他。如果我不報警,如果他不擔心事情鬧大的話,恐怕連那通電話也不會打過來。」洪梅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恨與不甘,還有一絲嘲笑。

「可後來那孩子掉了,對吧?」李萌輕聲卻堅定地問。

洪梅一下子癱了下去,開始哭泣,「我以為睿睿走了,老天又給了我一個孩子,至少我還有個家。可……」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老天爺對我為什麼這麼殘忍啊?!」

洪梅以為她失去了「丈夫」,至少還可以有一個「孩子」,來維持她心裏面那個家庭的相對完整,但是她的「孩子」,卻一再地被剝奪。孩子失蹤,被帶走,永不再見,發現懷孕卻又失去,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讓洪梅陷入了崩潰。流產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觸發她開始犯罪的那個點。想到這裡李萌忍不住用餘光瞄了肖龍一眼,正看到肖龍偏頭看她,她趕忙收回眼神繼續提問,

「洪梅,你既然知道失去孩子的滋味,怎麼能忍心讓別的母親也失去她們的孩子?」李萌輕聲地問,這話聽起來不像是責備,更像是一聲嘆息。

洪梅置若罔聞。她的眼睛越來越紅,整個人開始發抖,「孩子,把孩子還給我,睿睿,睿睿!」喊著,喊著,洪梅整個人撲向李萌。

肖龍狠狠地往後拉了一把李萌,李萌整個人向後倒去,劉一帆及時地扶住了她。李萌從倒了的椅子旁站起來的時候,洪梅已經被肖龍制住,卻沒有停止她發瘋般的掙扎。談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安置好了洪梅,劉一帆和李萌跟著肖龍去了他的會議室,王吉利和另外幾個一直在審訊室配套的觀察室里觀看審訊的涉案刑警也跟了過去。

大家就坐以後,肖龍開口問李萌和劉一帆他們對洪梅的看法。李萌把發言的機會交給了劉一帆,因為她一直在問詢,而師兄卻一直在觀察,所以他的分析反而會更客觀。劉一帆的回答很直接,「洪梅是一個智商很高,情商也不低的女人。這一點從她的犯罪細節上就可以看出來,今天她談話的邏輯性和條理性上我們也得出相同的結論。很明顯,她的心裡一直有一個巨大的缺失,就是缺少一個完整的家庭。雖然她在原生家庭里長到十六歲,可在那裡除了扮演父母角色的姐姐之外,她沒有感受到親情。這才是她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組建自己的家庭是她一生的執念。在遇到周睿父親的時候,她擁有了自己的『家庭』,而在有了睿睿之後,這個『家庭』變得完整。可當周睿的父親帶著睿睿離開她的時候,洪梅的『家庭』開始破裂坍塌。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懷了孕,在絕望中有了希望,她抓住這個希望,想再次重建自己的『家庭』,可意外的流產卻使她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從而開始綁架和睿睿長相相似,年齡相仿的女孩子,重建『家庭』。」

大家一邊聽一邊點頭,這些推斷都非常符合案件的事實。

劉一帆繼續著他的推論,「我有一些猜想,還需要進一步的證實。首先是關於洪梅殺害第一個女孩兒的這件事。可能是過失殺人,請你們查證。其次,是關於洪梅的精神狀態。她很有可能在睿睿被帶走併流產後,就患了抑鬱症,又因為狂熱地試圖重建並保護自己的『家庭』,所以又有了一些狂躁症的癥狀。就今天的觀察而言,我更傾向於她得了BP。」說到這裡,劉一帆轉頭看著李萌,挑了挑眉。李萌幫忙解釋,「BP就是BiporAffectiveDisorder,通常稱為BiporDisorder的縮寫,就是雙相障礙,是一種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鬱發作的疾病。」說完,她朝著劉一帆點了點頭。

劉一帆沖她燦然一笑,回過頭去總結自己的闡述,「當然這些還需要進一步的檢查才能得到最終的結論。目前基本上我看出來的就這些。」說完,他又回頭問李萌,「師妹,你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李萌心想,他什麼時候學會「師妹」這種稱呼的,嘴上卻答道,「沒有啦。」

肖龍開始分派工作,讓手下的人根據洪梅的敘述和她的經濟來源去查睿睿父親的下落,看他是否真的移了民,無論如何也要確認睿睿的安全,還命令屬下繼續查清所有相關犯罪事實的細節,儘快結案。

散會之後,肖龍把劉一帆和李萌留了下來,對他們的貢獻表示感謝。李萌趁機向肖龍提出了一個請求,「肖隊,你們找到睿睿的時候,能不能安排她和洪梅見一次面?如果事實真像洪梅所說的,睿睿確實是在國外的話,那能不能請您安排進行一次視頻通話?」

肖龍那沒有任何錶情的臉,此時卻有了一絲變化,他皺著眉問,「你是為了踐諾嗎?」

「不僅為了踐諾。睿睿突然被帶離從小把她帶大的母親,心理上也會產生焦慮和被遺棄的印象。讓她見見洪梅,也讓洪梅告訴她,出於一些不可抗力的原因,睿睿需要和爸爸在一起生活,但母親仍然愛她,這是對孩子的一種保護,會讓她減少對新的生存環境的排斥。而且無論對洪梅還是對睿睿而言,她們都需要一個closure(結束),這樣她們才能開始新的生活,無論那種新生是否如人所願。」李萌第一次大膽地看著肖龍的眼睛,一字一頓地把這些話說出來。

肖龍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點了點頭,「放心吧,等找到了睿睿,我一定會安排的。」

李萌還是不太放心,她怕洪梅說錯話反而會給睿睿造成陰影,也擔心睿睿那邊會說出什麼刺激洪梅的話來,還有即使睿睿仍在D市也最好不要讓她去監獄探監,母親突然變成壞人,甚至是殺人犯這樣的事情還是等她長大了,心智成熟了再跟她講。猶豫了一下,她還是跟肖龍把這種擔憂說了出來。肖龍乾脆地說,「這樣吧,他們通話的時候,我叫人提前通知你。你來安排具體的談話內容。」李萌連連點頭稱謝。肖龍不禁莞爾。這個小丫頭知不知道自己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怎麼攬了更多的活還這麼高興。

劉一帆和李萌開車回諮詢室。車裡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劉一帆開口破冰,「李萌,你別太難過。」他和李萌共事這麼久自然是很了解她的。她很容易對談話對象產生共情。此時的李萌對洪梅的心境應該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我知道。可一個人沒法用理智控制自己的感受。」李萌無奈地回答。

「我明白。可你是你,她是她。你無法替她活著。所以你還是儘快地將自己分離出來吧。」劉一帆繼續勸解。

「嗯,我會的。謝謝你,師兄。」李萌聽起來精神了點兒。

「對了,咱們導師後天就到,一起去接?」劉一帆開始轉移話題。

「那是必須的!對了,艾默生教授和你住一棟樓,我已經讓Eve給他訂了房,好像就在你那一層。你沒什麼不方便的吧?」

「有啊,怎麼沒有?他和我住同一層樓,我還怎麼帶女孩子回家?」劉一帆朝著後視鏡里的李萌挑眉。

「啊?這樣啊?那我讓Eve趕緊給他改樓層。」李萌信以為真地開始掏手機。

劉一帆在鏡子中看到了她的表情,挫敗不已。她竟然沒有一絲的妒忌,還有她居然以為他如此濫情。即使他以前不介意那樣,可現在他心裡有了她呀!

想到這裡劉一帆不由得語氣一沉,「我沒那麼隨便!」

李萌聽出來他有些不高興,心裡雖然有些不解,但卻迅速開始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可你已經空窗半年了,大哥,即使有了女朋友或者性伴侶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嗎?怎麼突然間就生氣了?真是男人心,海底針啊。算了,算了,我大漢民族不和你個歪果仁計較。

劉一帆卻沒打算這麼輕易地放過她。他問了李萌個他一直想問的問題,「李萌,你覺得我怎麼樣?」

李萌嚇了一跳,「什麼怎麼樣?」

「就是,你怎麼看我?」

「啊?師兄,不是吧。咱們都認識這麼多年了,怎麼突然這樣問?」李萌心裡有點兒慌,她潛意識地抵觸可能即將到來的改變。

「我想知道。」劉一帆鐵了心似的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這樣啊。那我就說啦。」李萌側頭看了劉一帆一眼,見對方板著臉,直視前方,認真地開著車。想了一下,她說,「我覺得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在專業上很有天賦。嗯,人也長得蠻帥的。」李萌撿著安全的方面評論著。

「嗯,這些都是表面的,還有呢?」

李萌扶額,這就是和諮詢師聊天的弊端,你耍什麼手段,他一眼就能看穿。

「還有就是你的發展比較全面。你喜歡健身,擅長交際,還有廣泛的愛好,這些能力加上你的學識,基本上已經可以確保你畢業后一定會事業有成,生活幸福啦。」李萌覺得現在的自己和算命的有一拼。

「還有呢?」

「還有?夠全面的啦吧?」李萌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感情方面呢?」

OMG!「嗯,那是你的隱私,我最好還是迴避。」李萌在心裡拚命地喊,打住吧!打住吧!別再說了!

「沒什麼隱私不隱私的。我和麗麗的事情你就知道。」李萌無比憎恨這回諮詢室的路怎麼這麼長!聽患者分享私密的事情是一回事,可當一位單身男同事堅持要和你聊他的感情生活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李萌心裡的警報拉響。她不希望和師兄的關係有所改變,友情遠比愛情更穩定,更長久。她很享受和師兄討論案例的時光。師兄是同行,他們有共同語言,對方的智商又很上線,能夠理解她的許多異想天開的想法和獨特的感受。兩個人在一起進行專業討論時,常能激發彼此的靈感。她是真的不願意對方越界。說自己完全沒有感受到對方的好感那是假的。可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人有好感,卻並不一定要付諸行動,而且這種好感一般都不會長久的,類似的表白她從高中的時候就開始面對,看,當初那些表白的人,今天又在哪裡?再說,她已經有小輝哥了,那個讓她心安的人。想到這裡,李萌的背直了起來。她說,「嗯,你和麗麗姐分開,我很遺憾。她是個好女孩兒。」

「不錯,麗麗是個好女孩兒。可我不愛她。」

李萌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這話,就閉口不言。

「好在她也不愛我。所以我們分開,你不應該感到遺憾。」劉一帆側頭迅速地瞥了李萌一眼。

我那是社交語言啊,大哥!李萌心裏面喊著,卻決定將沉默進行到底。

「麗麗也知道我愛上了別人。」懸著的那把劍還是落了下來。

李萌決定反擊,「師兄,你有過幾個女朋友?除了麗麗之外。」

「嗯,六七個吧。怎麼了?」

「你愛過她們嗎?」李萌的聲音飄過來,劉一帆陷入了沉思。

「應該是喜歡過其中的一兩個,其他的只是受到吸引,相處的時間都不長。」劉一帆回答李萌,也在回答自己前半生的浪漫史。

「嗯,這就是中西方的差異。在美國的都市裡,一個人的感情經歷基本上是這樣的,受到吸引,發生關係,產生感情,感情穩固后同居,然後發現愛對方,再結婚。我沒的說錯吧?」李萌很有學術精神地停了下來,詢問劉一帆的看法。

劉一帆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事實。

於是,李萌接著說了下去,「在中國,這種相處的模式也越來越多,但對於那些仍佔大多數,接受過傳統教育的人而言,戀愛的順序卻是:受到吸引,喜歡一個人,如果雙方感覺一樣,就會花更多的時間相處,覺得愛上了對方才會發生關係,想要廝守可能會結婚。也有的人甚至會在婚後才發生關係。總之,中國和美國比起來,愛一個人是件很嚴肅的事情,通常會和婚姻聯繫在一起。」

劉一帆已經聽明白了,李萌是在用文化的這個名頭表達她個人的婚戀觀。於是,他不再兜圈子,既然他是個老外,那他就做個言語直接的老外好了,反正情況不可能更糟了,「雖然東西方在婚戀方面,確實有很大的差異,但大家都是人,男人和女人,異性相吸,天經地義。被一個異性吸引有什麼錯?長期對同一個異性感興趣,難道有什麼不對?」

李萌一時間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漢語來回答他,只能說:「Ibetyouknowthedifferencebetweenhavingacrashoverseoneandfallinginlovewithher.(我想你一定知道一時迷戀某人和愛上她的區別。)」

劉一帆安靜了下來。車裡沒有一點兒聲音,這種沉默如有形質,讓人喘不過氣來。李萌看向窗外,感謝上帝,工作室終於到了。

停好了車,乘電梯上樓。在工作室的走廊里,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眼看劉一帆到了他的辦公室,就要推門進去,李萌剛要鬆一口氣,卻看到劉一帆轉過頭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Jo,it』snotoveryet.(李萌,咱們倆還沒談完吶。此處,也可以理解為雙關語,就是咱們倆之間的事情還沒有了結。)」說完這話,他就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李萌看了眼在她面前自動關上的門,嘆了口氣,朝著自己的辦公室走了過去。

李萌不明白,她只想要最簡單的生活,最清爽的人際關係,怎麼就這麼難。今天她僥倖避開了這個敏感的話題,但看起來師兄卻鐵了心似的一定要捅破這層窗戶紙。他為什麼就不肯接受她的暗示呢?難道她表達的還不夠清楚嗎?而且,說實話,今天她有點兒被嚇到了。最近這段時間,她已經隱約地感覺到師兄可能對她有點兒好感,可他孤身在外,心智脆弱,很容易因為寂寞對能夠親近和信任的人產生這種貌似愛情的錯覺,所以她才提醒他,要看到感情後面的責任,而不要沉溺於一時的迷惑之中。可師兄卻沒有用「喜歡」這個詞,而是直接說出來「愛」,而且他的話聽起來似乎對她產生好感的時間竟然是在他來華之前,好像鬧得連他的前女友都知道了。

和其他的女孩兒不同,李萌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感到自得或者竊喜,畢竟對她有好感的人相當優秀,她只覺得麻煩。因為當情感不對等的時候,她就會產生負債感。其實她同意和楊輝開始這段戀情又何嘗不是出於對他的補償心理呢?但是,楊輝畢竟和她相識多年了,儘管他對她的感情遠遠勝過她對他的,但好歹貿易順差沒有大到讓她難以接受的地步,而且在她有心理癥結的前提下,小輝哥仍堅持和她在一起,這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所以,她決定師兄不再提這件事最好,否則,即使將來合作上可能會出現尷尬,她也一定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明自己的立場。拿定了主意,李萌就把這件事情丟到了腦後,開始整理今天對洪梅訪談的記錄來。

下班之前,前台的Eve發微信給李萌,問她要不要再給顧天賜帶一點兒小胡蘿蔔。李萌才想起天賜的媽媽臨時加了一次諮詢。這樣也好,她正好想和顧媽媽商量是否能夠代養天賜一段時間。

回家的路上,李萌撥通了楊輝的手機。

「小輝哥,你現在忙不?」

「在看著人裝修新辦公室吶,不用我幹活,你說。」

「哇塞,你好有效率啊!你招到員工了嗎?不會什麼事情都要親力親為吧?」

「我已經招了一個會計,他現在正在幫我跑註冊的事情。還招了兩個技術人員,都是男的,力氣活都能伸把手。」

「太厲害了!他們都是熟手嗎?」

「一個是我原來公司的,前一段時間辭職了,是因為公司研發氛圍過於浮躁才走的。後來我告訴他自己要出來單幹,他就跑過來了,還帶了一個手下過來,是個剛畢業不久的,不過技術上還算過得去。」

楊輝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子喜氣,那是一個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藏不住的快樂。李萌真心替他高興。

「你看,沒你想的那麼難吧?」

「嗯,確實是。不過最難的應該在後面,技術突破和市場營銷那兩塊上。」楊輝頭腦清醒地回答。

「沒關係,車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自己喜歡的產品,而那些產品也一定可以大賣的。」李萌真心這樣想,也就如實地說了出來。

「嗯,借你吉言了!」

「對了,你那幾個合伙人決定買你的股份了嗎?」

「決定了,我們正在談合同的細節。」

「別難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李萌擔心楊輝心中會不舍。

「難過的勁兒已經過去了。這樣的結局對所有人都好。」楊輝的聲音有釋然後的輕鬆。

「嗯,你開心就好。對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麼事?你說。」

「是這樣,我有一個得了自閉症的小患者叫顧天賜,他在我這裡治療已經有幾個月了,最近剛有了一次難得的突破,可他父母的婚姻卻出現了危機。雖說這場危機的起源就是天賜的病,但現在他們之間暴露出來的諸多問題卻遠不是天賜病好了就能解決的。我覺得他現在的家庭狀況非常不利於他的治療,就想著能不能把他帶在身邊照顧他一段時間,等他病情穩定了,他父母的婚姻危機也過去了,再讓他回去。你說,我是不是越界了?」

「你們這行有過這樣做的先例嗎?」

「好像沒有。倒是有醫生到患者家住的先例。」

「這樣,你的導師不是要來了嗎?你先問一下他的意見。即使你的導師同意,也要和病人的家人商量。這件事的責任很大,把孩子接過來住就不僅是醫治的問題了,孩子的衣食住行還有安全都要考慮到。」

李萌萬分感慨,她沒想到小輝哥可以考慮得這麼周全。「嗯,是我魯莽了。」

「不是不可以做,只要把潛在的風險都考慮到,並提前採取防範措施就行。你不要灰心。」楊輝擔心李萌的好心受到打擊,急忙勸解。

「我沒有灰心,小輝哥。我真的很感謝你考慮問題這麼周全。我做事有時候太憑一時意氣了。」

「對了,你們的那個案子結了嗎?」楊輝試著轉換話題。

「基本上算是結案了吧。還有一些事情需要查證,不過整個案件的主要脈絡都已經很清楚了。」

李萌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沒精打采。

「李子,你怎麼了?怎麼聽起來不太有精神?」

「嗯,今天在警局聽到作案人的自述,心裡有點兒堵得慌。」

楊輝知道李萌簽了保密協議,不能透露案件細節,也就沒再追問。只是安慰她說,「下班了,就把這些都放下。每個人都有他的人生和選擇,每個人也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你不能替代別人做選擇,更不能替代他們承擔責任,你只能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哎,你說得再正確不過了。就連我的工作也只是鼓勵別人做出對他們有益的選擇或者幫助他們修復做出選擇的能力。可我卻總是忍不住越界,看來你比我更適合干這行。」李萌對自己越發的失望。

「你看我,本來想鼓勵安慰你一下,結果卻把你弄的更不開心了。」楊輝真的感到自責。

「沒事的,你知道我,只喜歡聽真話。只有真話才對人有益處。謝謝你,小輝哥,真心的。」

「早點回去,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嗯,好,那我掛了。」

「好,再見。」

李萌到家后,沒有吃飯的胃口,直接沖了個熱水澡,情緒才平復了一些。她坐在沙發上梳理這一天的得失。三件事堵得她難受,第一件,洪梅的經歷。她雖然綁架,甚至殺了人,但如果她的家人不那麼勢力的話,她可能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作為一個心理學專業的,李萌看得清清楚楚,洪梅的一生都在構建自己的家庭。當然,她也可以選擇另一種人生,嫁一個普通人,好好過日子。可她原生家庭的詛咒是貧窮,貧窮也是她心裏面最大的恐懼,所以她一直有意地利用自己的美色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小輝哥說的沒錯,我們都有選擇,但他忘了一點,父母沒得選。

第二件攪得李萌心煩的事就是劉一帆的「表白」。雖然及時地被她阻止了,但李萌知道,師兄恐怕早晚還要跟她更直白地說出來。她不希望安全平穩的朋友、同事和夥伴關係遭到破壞。兩個人的關係一旦涉及到曖昧之情,就會變質,真的是得不償失。又何況對方明明知道她有了男朋友,卻還不知難而退,他是過於自信呢,還是對她的忠誠表示懷疑呢?這一點讓李萌感到不被尊重,而且產生了心理負擔。其實今天在電話里她想過要跟小輝哥說這件事,可後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小輝哥一堆的事情,還要為她的這些破事操心,犯不上,她還是自己把這些事情處理好吧。而且他和師兄兩個將來難免還會再見面的,沒必要在他心裡埋根刺。

第三件讓她鬧心的事情就是天賜了。如果今天小輝哥不攔著,她恐怕明天就會跟天賜媽媽提出來要把天賜接到家裡來。她一面覺得不捨得,一面覺得后怕。萬一天賜在她的家裡生病或者受傷,還真是個問題。她以後做事不能再這麼單憑意氣了,需要考慮的更周全才是。

越想越煩,李萌把抱枕往旁邊一丟,起身去做瑜伽。

一個小時以後,終於平靜下來的李萌到書房裡繼續寫論文。只是晚上睡覺關手機之前,她給王吉利發了個簡訊,拜託他把案件的後續進展告訴她,還有就是找到睿睿以後一定要安排她們母女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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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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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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