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入太子府
妙詩!
不愧為上官體的傳人!
婉兒吟完詩,語音剛落,周遭便響起窸窣低語聲,紛紛讚歎此詩。
婉兒作詩有個習慣,負手,斂眉,沉吟片刻,始抬頭,娓娓誦出。剛輪她作詩時,她即刻進入此種狀態,自己尚不知覺,待誦詩完畢,耳邊響起誇讚聲,再驀一轉眸,看見人叢里那雙盯著自己的略含憂愁的眼睛,猛然想見剛才自己的樣子早落入他的眼裡。轉瞬,婉兒面頰便飛了一大朵紅暈。
太平公主眼尖,跳到婉兒跟前,捉住她的手,附在她耳畔低笑:「就說你不對勁,快說,是誰?」
婉兒赧顏,轉身背對著太子賢的方向,但頸子里倒像著了火似的發燙。
「太平,不得無禮!」大殿響起皇后威嚴的聲音。
皇后剛命人錄了婉兒的詩,擎於手中,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又望向高宗皇帝。高宗點頭附和,一邊兒眉眼含笑。
皇後端著詩章,念出最後兩句:「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又抬眸望向婉兒,臉上的笑容模糊,難以揣測。皇后緩緩道:「這最後兩句怕是上官的心思流露吧。」
婉兒斂首,靜立不語。
這首詩,婉兒原準備也與別人一樣,中規中矩描摹一番今日的剪紙活動,但吟到最後,忽而想見剛相識的太平公主,自己與她年紀一般大,她是父母的心肝,三個哥哥的寶貝,她可以任性自由,享受每個人的寵愛。而自己,雖出生詩禮官宦之族,如今卻是戴罪之身,每一刻都得萬分小心,一步踏錯,自己與母親便將墜入萬劫……
到底意難平。婉兒在詩末發出感喟: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意謂桃李真花是花、剪紙假花也是花,孰更勝一籌,其實未能見分曉……不愧是天後,剎那間便讀出她心中塊壘。
而此時豫王顯也擎了婉兒詩章,讀了又讀,卻一臉迷茫,他望向龍榻道:「這首詩哪裡好了,我怎麼沒看出來。父皇母后,您們也評評我的詩,我覺得我也寫得不錯!二哥、三弟你們說是不是?」他轉向太子賢和相王旦。
兩兄弟不好在父皇母後面前拿李顯開涮,只是低頭輕笑,卻聽高宗慢悠悠道:「哼,你的詩不錯?我看那個王勃的《鬥雞檄》才是天縱英才的好詩呢!」
高宗皇帝說的是豫王顯的糗事。李顯熱衷鬥雞,大才子王勃便寫了一闕討伐他這個紈絝子的《鬥雞檄》,一時傳遍京都,成為熱門事件。
眾人聞之,均掩嘴輕笑。
太子賢眼見得氣氛輕鬆,父皇心情甚好,乘機站出行禮,繼而道:「父皇,兒臣有一請求……」
皇后眯眼,瞅著太子賢。
父皇手掌撫在膝蓋,「你說。」
太子賢:「早聞上官才人詩名,今日得見,果然不虛。我太子府最近正募集學者為《後漢書》做注,若能得到上官才人的助力,當是功德一樁。」
高宗沉吟,目光飄向皇后。他雖然一向最為器重太子,卻也更怕皇后。大殿里靜了幾秒。李夫人略往前,意欲伏在皇后耳畔說什麼,皇后揚手止住。只見她也不看高宗,一徑兒款款說來,顯然此事早在她的盤算中。
皇后:「太子招募學者為《後漢書》做注,此乃千秋功業,天下能人志士,自當盡一份力,只是上官年紀尚小,又剛入宮不久,許多規矩都不懂,還望太子耐心教她才是。」
沒想到皇后答應得這麼痛快,倒在意料之外,太子賢一時間動了情,抬眸看向婉兒的方向。婉兒接住了他的目光,又忙移開。
婉兒感覺自己的胳膊被太平公主攥緊,她又湊到婉兒耳畔低聲笑說:「原來啊……我知道了。」
婉兒只是低著頭。
高宗也喜上眉梢,催促道:「還不快謝母后!」
太子賢:「謝父皇母后隆恩!」
回婉軒的途中,婉兒靜默不語,倒是如意,一路的碎嘴。
一會兒說:「今兒真是見了大稀罕,我們這位太子爺一向清傲,從來不與天皇天後提要求的……」
一會兒說:「這太子府從來人員清簡,自兩年前太子妃去世后,府內便更荒涼了些,才人在那不要被悶壞了才好……」
一會兒又說:「才人您那首詩好在哪兒,說實話我真沒讀懂,以後您也多教教我吧……上官才人,自出迎仙宮您就沒說一句話,這是怎麼了……」
婉兒只是在想,回頭皇后召見她,她該怎麼應對。今天是她第一次親見太子賢與天後兩人綿里藏針的對峙:
第一,誰都知道,皇后統攝後宮,當然包括她這個小小才人的去留,而太子賢偏向皇上請旨。
第二,皇后以皇上才人名義召自己入宮,顯見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又告誡自己不要接近皇上,可謂處處防著她,為何今日答應得如此爽快?
第三,豫王顯在皇後面前沒大沒小,相王旦雖未有出格舉動,但神情亦坦然,惟有太子賢面對皇后,如臨大敵……天下哪有這樣的母子,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若是這樣,皇後為何願意將自己送到對手的陣營?
不知不覺中,婉兒已經邁進婉軒。丫頭如念趕緊迎上來,悄聲說,「才人您終於回來了,院內……」
話音未落,婉兒便見得森森竹影里的椅榻中,躺著一個人。從那身段兒,婉兒一眼認出,來者何人。而他不疾不徐在膝蓋敲著的手指,婉兒自是熟悉不過,一看見它,至今下巴都還隱隱作痛。
婉兒厲聲道:「請問梁王為何在此?」
武三思慢悠悠的轉頭,望向她。婉兒微怔。梁王臉色晦暗,似有病容,全無前些日堵她時的驕橫。但弔兒郎當的語調未變:「你這宅子陰氣森森,你再晚回一會兒,我怕是屍骨無存了。」
婉兒蹙眉。她有諸多事務需要考慮,今天可沒耐心容忍這個浪蕩子。
婉兒冷冷道來:「梁王若無事,就請回吧。我上官每一天都行走在刀尖,也沒有做天後的姑母撐腰,可不比梁王閑散。」明知這麼說,若武三思報到天後那裡,沒她的好處,可一看見他那副登徒子的嘴臉,婉兒就忍不住拿言語刺他。
言畢,婉兒轉身要走。誰知手竟被武三思拖住。那隻手今日竟格外的冷,像一直浸在冰水裡。這可是五月底的天氣,宮人都換上單衫了。
婉兒一驚,轉眸瞅著武三思。
武三思緩緩道:「我說過我特別特別討厭黃昏。黃昏來臨時,總忍不住給自己找點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