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生》下

走在光暈泛黃帶黑的天色下，成材有一搭沒一搭的配合著成雪芬的嘰嘰喳喳。

成雪芬很開心，一會說冰棍和西瓜都太好吃了，一會說今天太好玩了。

成材也很開心，今天遇到幫忙的劉姓先生，他很感激。

他不認為這種年頭還跑出來散賣冰棍的樣子，別人會看不明白。

最讓成材感激的地方是，劉先生無意之間給他打開了一扇小門，塞進來一些叫做希望的光暈……

「今天是十五了吧？月亮這麼早出來，真亮堂。」成材抬頭望天，自言自語。

成雪芬在一旁嚷嚷道：「昨天就十五了，你沒聽媽說嗎？」

「是嗎，沒印象了。」成材笑了下。

這麼多天以來，就數今天最讓成材感覺輕鬆。

之後的一些時間裡，成材比往常出門的時間要更早一些，遇到成片成片的農田以及忙於雙搶的農民時，他會多嘴問一句需不需要小禮品西瓜。

上午少有碰巧的時候，反倒是下午碰巧的時候比較多，這麼一來，成材偶爾一天的收入會上三四百，這時晚上回家往往能拿出一把把塊票堆積起來，很好看。

這樣再多半個月後，時間就晃蕩到了八月底，成材的冰棍生意與碰巧的西瓜生意都不得不結束。

最後簡單一算，成材不僅把這個學期學費賺夠了，連生活費也掙了出來，只要在外務工的父親能把原先仔細計算商量好的6000塊如數寄回來，加上這份額外收益與地里的收益，他的學習跟家裡的生活就能很好很好的維持下去。

這也是為什麼成材會擔心學費，二陽會想拉著成材去深圳打暑假工的原因，因為仔細計算過後，只有6000塊是不夠的。

在鎮上將泡沫箱子還給老舅后，成材私自做主將收益里的一小部分換成一根排骨，兩斤五花肉帶回了家。

這天夜裡，成材家裡飄出來的翠煙中肉香蓋過了綿延很久的藥草味道。

已經能行動自如還能幹點不輕不重的體力活的成材媽媽，加上成材、成雪芬兄妹倆，臉上都有對生活滿意的微笑。

……

8月29號晚上，成材爸爸給家裡掛了個電話。

在電話里講，工頭手上實在也沒錢，大家的孩子都要上學，最後只能每個人都給結一個半月的工錢。

結清的是今年最早的一個半月的工錢，那一個半月全國大多雨水多，能出工的日子東一天西一天的，攏共才湊出來32天，湊了個整，寄回來3000。

在電話里，成材爸爸說的另外一件事情，讓成材與成材媽媽臉上布滿陰霾，他們這次的工程已經做完了，新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有，只能幹等……

在村頭小商店裡接完電話后，成材打著手電筒陪著他媽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爸也就是在家裡稍微能強硬，在外面一點狠都不會耍！」

「3000！還沒工做了！這下半年怎麼過？雪芬不用交學費，可是你的學費一期就得1560，還要生活費，這怎麼可能夠！」

「要不是暑假你運氣好，多掙了些錢的話，我們幾個在家只能餓死去！」

「那工頭也真的是，一點都不顧想！工程都結束了，就不能把錢結清？還要他們在外面等活，這怎麼得了？」

「家裡還得買種子，雙搶因為我這個腰，別個家裡幫忙，就晚了幾天，現在好差不多了，得馬上再種一季稻，買種子肥料都要錢。」

「總還得有點錢備用吧？」

成材笑著安慰道：「媽，沒事的，爸那邊也難，學期生活費的事情，我再想想辦法。」

「那怎麼能行，你自己都已經把學費生活費都賺夠了！」

「家裡多餘的穀子也能賣掉一點，這樣的話，我們家用應該是夠了的。」

「學校是三塊錢一頓飯，一天九塊，一個月上二十八天課，高三了得多吃點，一個月就算三百塊錢吧。」

成材媽媽掰著手指頭一點一點掐著算，邊走，邊算，邊嘀咕。

其實成材早就算明白了，家裡的稻穀要余出來自己吃的，能賣的其實不多，跟往年一樣的話，就是兩千一二，這樣攏共也就八千來塊。

按照剛才他媽的演算法，下半年上課的時間有五個月，成材一個人就要拿去所有錢中的三千零六十塊，並不多，甚至比他在暑假中掙到的還少92塊7毛。

但這一算下來，家裡余錢也就四五千塊，成雪芬上初中也要生活費了，跟成材比起來差不了多少。

成材媽媽則需要繼續吃兩個月葯穩固一下，這傷筋動骨的，本來就好得慢，用中藥就更慢了，所以不管怎麼算，余錢都有缺口。

因為本來原本跟成材爸爸商量時，成材暑假自己掙學費就是計劃之中的事情。

「媽，生活費我自己再想辦法，放心吧。」成材道。

雖然這樣半年才能省個一千多塊，但對於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純農耕家庭，尤其是現在這種境地的家庭，算是一筆巨款，至少能滿足成雪芬的學期需要！

成材媽媽也沒真聽成材這話，臨上學前，成材媽媽硬塞給了成材三千：「該吃吃，沒錢再問家裡要，不行我去跟你老舅借點。」

往常都是直接給一個學期的，所以會有這麼多。

成材沉吟了片刻，抽出了十張紅票：「我先拿兩千吧，緊著雪芬先，實在不夠我再問你要。」

不管他怎麼想辦法解決生活費的缺口，也總要先有一定的本錢，四百四十塊，已經有一定的保障了。

不管他怎麼想，生活它就是這樣，總會不經意的來一點風吹草動。

…………

…………

「成材，你怎麼又在吃饅頭？」一天中午，沒去食堂吃飯的同學看到成材拿饅頭啃著，遂問。

「我喜歡北方的粗糧，好吃。」成材剛好灌了口水，嘴角艱澀的扯了下，算是笑著回答。

同學湊了過來，好奇的問道：「是嗎，那給我來一個？」

成材也沒拒絕，他現在也是個半大漢子，一頓真敞開吃，四五個饅頭不在話下，外加一次多買商販還能送幾個，自然有多餘的。

「冷的，怕是你不會喜歡吃。」

同學看著成材遞過來的冷硬饅頭，猶豫道：「那還是算了吧。」

原本成材也是準備想想辦法，再做點小生意，但是新學期開始后，食堂的午、晚飯變成了四塊錢一頓，一天多兩塊錢，成了額外的巨大壓力！

偏偏新學期進入高三后，學校統一將高三的課表改成了一天九節課，第八節課上完后是半小時的自習，算第九節。

這樣一來，成材根本挪不出想辦法的時間！

最後成材也就只能先去街上買五毛兩個，一塊五個再送一個的饅頭東一頓西一頓湊合。

……

「成材，來一下。」這天第九節課，成材正在認真學習的時候，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喊道。

成材連忙起身跟在老師身後去了辦公室，路上也不敢說話。

到了辦公室，老師一點都不客氣的道：「我看你最近語文課文背誦得不太專心，來，把前兩天教完的《逍遙遊》給我背一遍，背不好就在這裡給我讀，一直到你背會為止！」

成材被老師的嚴肅語氣給嚇得腦袋轟隆一下，腦門頓時冒了汗，不過第九節課被老師抽查功課，也是常有的事，腦子裡面不敢多想，連忙背起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全文不算很長，你怎麼背得這麼不順暢？上課沒仔細聽？去拿課本讀一遍，重背！」老師卻不滿，嚴厲道。

成材拿了課本直挺挺的站在那裡一字一句的小聲閱讀，剛好藏在風扇的聲音下，老師說讀一遍，他讀了五遍，確保了自己能流利的背誦完以後，才敢開口。

雖然只是鎮上的高中，但授課的老師都很負責，成材能明白這裡面的良苦用心，他也是班上成績拔尖的那一撥，這種稍微有點刁難的做法，對誰好，成材心知肚明。

「還行吧，《逍遙遊》是必背課文之一，一般是必考課文，今天剛學的《陳情表》也是，你上課要多用心，現在給我解釋一下課文的含義。」老師嚴肅道。

直到下課鈴聲過了很久，老師才感到滿意。

「馬上就晚自習了，食堂也沒飯了，你跟我一塊吃點吧。」老師沒給成材拒絕的機會，直接決定下來。

成材愣了下，緊忙道：「老師我這……」

正說著，老師的家人送了飯過來，老師一擺手，道：「別說那麼多，飯來了，趕緊吃，吃完去上晚自習！」

老師依次打開保溫飯盒，一大缽飯，兩個肉菜一個蔬菜。

成材雖然在老師的要求下不得不坐下吃飯，叭叭幾下就吃完了，老師頭也沒抬的道：「還有飯，別浪費糧食。」

老師有意無意的將肉菜中的肉划拉到成材的筷子下……

第二天下午第九節課，成材剛拿出數學準備做題，就被從來都很嚴肅的男英語老師叫了過去。

「成材，你英語課不太認真，尤其是今天！」

「把今天學的第五單元的firstaid這一段念一遍！」

成材張了張嘴，面對英語老師嚴肅的目光，最終敗下陣來：「firstaidistemporaryfromof……」

下課鈴聲響了三遍后，英語老師剛好將這個段落講解完畢：「太晚了，吃飯！」

半句廢話都沒有。

第三天成材早早尋了個由頭，去請教數學老師數學題目，結果是當天下午被數學老師順勢留下來吃飯。

第四天成材找了個機會請假，老師什麼都沒說直接批假，到第二次的時候就被攔了下來：「成材，我看你最近很不對勁啊！天天上課時間想往校外跑，像什麼樣子？」

成材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假就沒給批。

之後的日子稀鬆平常，雖然不是每每第九節課都會有老師過來叫走成材，但隔不了三兩天就有這樣的事情，成材想明白與其糾結著，不如去接受這種沉甸甸的真誠好意。

這一晃就是從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與夏天，後來成材只是跟家裡說想到了辦法解決了生活費的問題，隻字未提其餘。

而鎮上第九中學教學樓五樓最裡面的辦公室在白天第九節課的三十分鐘里，總能很經常的聽到一個男孩子的聲音，或是英文，或是語文，又或是面對面考核一些數學題、理科題。

來年正夏時，成材以非常理想的分數考上了隔壁省一所老牌雙一流大學，距北大清大亦相差不遠，某些專業甚至更好，是鎮高中有史以來唯一一個！

學校考慮到成材的成績優秀，高出招生線足三十五分，緊隨錄取通知書的還有一份獎學金。

在領到錄取通知書之後，成材帶著家裡的幾隻老母雞，一大筐雞蛋看望了每一個授課老師。

給曾經下午留他背課文或者答題的老師們磕了個頭，他在心裡說道：「謝謝先生。」

對2010年9月16日那個格外炎熱的下午，成材的記憶很清晰，那天是第一次被老師叫進辦公室背課文，背的是《逍遙遊》，背完后後背心全濕了，之後天色陰暗有風，晚上下了場小雨，下晚自習時路上有些滑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