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悔婚的人
三千年,可不是一眨眼就過得去的。
黃鶯每次受刑必得一番鬼哭狼嚎,直教使刑人以為自己動錯了刑法。
黃鶯聽聞九皇子即將大婚,一時百腸愁結。若是從前,她也許會遠遠地送上祝福便作罷了。可那麼近的接近過,神女又豈能無思?
而昔日那麼親近的姐姐,非但沒來幫自己脫罪,一次探視也沒有。曾經一起栽花採花的笑語,一起念訣練劍的情誼,在三千年的灰白徒壁里,在浮光掠影的氤氳之氣里,都漸漸淡成了雲煙,消逝了開去。
若是用這三千年的一荒一道蠻火之雷刑來還綠櫻當年的救命之恩,如此,倒也是極好的。
黃鶯這麼想。
綠櫻自從那日變成鬼怪骷髏,八位郡王都認準了那是她的真身,再也不願打她的主意。綠櫻每次採食血樹,原本幫她爭先恐後接碗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如今只要一說:「綠櫻來了。」樹前人群立馬一鬨而散。
倒不是妖魔們有多怕鬼,只是綠櫻的美貌和那骷髏的反差,實在夠令人驚悚,直教人念之而畏怯。
綠櫻一笑了之。若有膽大的試圖上前張望,她便瞬間一閃一變,美貌與骷髏輪番切換,非把人嚇得嘔吐或是腿軟跌坐在地了才罷。
久而久之,除了碧宸,再無人敢到清曦洞前來。就連給她送食的囚牛,也只敢把野味遠遠掛在樹上,便回頭跑了。
綠櫻樂得清靜,自在。
她在山背面,開墾了一片地種上了竹子。
烈焰喜歡喝酒,而她也曾為他釀過很多種酒。獨獨沒有竹葉酒。
竹葉酒是她在受刑的七萬年裡悟到的。那般長年累月里的悲傷和寂寥,那肉體心神上的痛苦與折磨,讓她想起竹子。想起竹子的堅韌不拔,清峻不阿,想起竹子的清逸飄秀,蒼翠高雅,都與烈焰一般,頂天立地,心無旁騖,不圖華麗,不作媚俗。
嫁給鯤廷后,她便釀起了竹葉酒。只是酒越釀越好,心裡對烈焰的思念也越發深重。如今倒好,虧欠的人已經虧欠下,不如讓自己再自私一點,不念過往,只謀將來吧。
==
有一天,綠櫻發現血蓮株心上有個小黑點,正以為是蚊蠅,伸手去抓,卻在指尖觸碰到那小黑點時,一股電擊般的寒流從指尖迅速傳遞到心房。
綠櫻嚇得縮回了手。
仔細瞧去,才發現那是花骨朵。
「烈焰,烈焰!」綠櫻欣喜若狂,對著血蓮一遍一遍喊過他的名字。
血蓮花一天一個樣。
三千年的嚴寒酷暑,三千年的天地靈氣,三千年同一個人心頭血的滋養,血蓮花圓鼓鼓的花心漸漸顯出一絲絲的嬌紅來,仿若一個人的心,在陽光下甚是瑰艷靈動。
想必是要開了。
想必是烈焰要回來了。
想必烈焰終究還是捨不得自己,愛著自己的。
十萬九千年了,烈焰。
綠櫻喜極而泣。
綠櫻去找碧宸,想把好消息帶給他。可碧宸正被一個追求者纏到精疲力盡,分身乏術。
「你不是一向對女人來者不拒的嗎?如今美人投懷送抱,你怎又惺惺作態了?」綠櫻站在寢洞口,不懷好意得雙手抱臂,冷眼旁觀著碧宸被個女子壓在石台上。
那女子不知道從哪弄來一副捆仙索,碧宸雙手被縛,只能用腳蹬踢反抗著。那女子便又將他雙腳也捆了。碧宸這就像一條被翻了肚皮的魚,不得動彈,只能由著那女子趴他身上垂涎得看著自己。
「你要奚落我,改天奉陪。眼下先解了我的困再說。」碧宸努著下巴,掙扎著遠離那女子往他臉上噴流的口水。
「碧宸。」那女子旁若無人,對碧宸嬌滴滴道,「我能順利悔婚,全虧了你。如今我天宮上不去,蠻海回不去,你若不要我,可教我去哪裡?」
「你想去哪就去哪,不要煩我就好。」碧宸哀嚎道。
綠櫻見那女子一身赤金色霓衣,側臉嬌蠻,下巴豐腴,頓時認出了她。這便笑著對那女子道:「靜夜公主,碧宸毀你婚,可不正是因為喜歡你嘛?」
靜夜這才轉過臉來看了綠櫻一眼。原以為來者是碧宸的一個老相好,她才故作媚態。這會一見是綠櫻,風姿妖嬈更勝從前,倒教自己更有了好強之心。
綠櫻眼眸流轉,看著一臉憋屈的碧宸,更是壞笑得對靜夜道:「碧宸最愛與美人玩欲拒還迎,靜夜公主大可一試。」
「綠櫻,你落井下石,我跟你沒完。」碧宸大叫著,試圖捲起身子,翻身推下靜夜。
靜夜抱住他,兩人一起滾到了地上。
鹹魚算是翻了身,卻翻在了靜夜身上。
不忍直視。
綠櫻咧嘴笑著,退了出去。
洞口小妖聽見碧宸的凄慘哭救,正躊躇著要不要進去,綠櫻勸道:「你們大王正在玩新花樣,敗了他的興緻有你們好看。」
小妖這便不再理會裡面的動靜。
「綠櫻怎麼在你這?」靜夜躺地上,倒是更自在得雙手雙腳箍緊了碧宸。
「我這裡女人有很多很多。」碧宸掙扎不過,只得把頭垂在她脖頸旁邊,「多得吐口水就可以把你淹死。」
「不怕。我一一殺光她們。」
碧宸不由得輕咳。
靜夜偏過臉去親他唇。
碧宸晃開她,吐言道:「我碧宸自視風流,浪蕩成性,可有三種女人,我是堅絕不碰的。」
「我不管,我就要嫁你。」
「我不娶妻。」
「我陪你永世。」
「我不要人陪。」
「我做你背後的女人。」
「我不喜歡背後有人。」
「碧宸。」靜夜惱羞成怒。
「靜夜。」碧宸不甘示弱。
靜夜終於吃不消碧宸的壓迫,將他推著坐地上。
碧宸側背朝向她,向她擺擺身子,要她解了索咒。
靜夜不理,自顧說道:「我向父王說了,二十萬年,我一直喜歡的人都是你。不論他們當初是把我許配給皇太子,還是現在要我嫁給九皇子,我心裡只有你。」
「可我心裡沒有你。」
碧宸的聲線很好聽,清朗如明月照山,又有高山攀月的傲然。可這句話從他喉嚨里發出,卻輕淡得一點感情也沒有。
「為什麼?」靜夜哭了起來。她有顯赫的家底,有美艷的容貌,自身也是一方上神。她還精通音律,撫得一手好琴。如此才貌雙全的嬌娥,天後的未來繼承人,自降顯貴,拋下尊榮,怎就換不來一個喜歡的人?
「你是仙,我是魔,本就殊途。」碧宸避開她的臉。夜明珠把靜夜的眼淚照得晶瑩剔透,他看不得這樣的眼淚,他不想動情。
「僅僅因為這個嗎?」
「我說了三種女人我不碰,你卻全佔了。」
「說。」靜夜將眼淚在碧宸肩頭蹭了個乾淨。
碧宸給她蹭得痒痒,想發笑,可還是忍住了。他板起臉:「就這一條已是不可逾越,其他兩條免談。」
「綠櫻怎麼可以?」
「她早就入了魔。」
「那我也來。」靜夜說著,站起身,歡欣雀躍的樣子。
「不行!」碧宸吼了一句,屈膝蹦起身,深綠的眼眸燃起怒火朝靜夜瞪去。
可靜夜卻踮起腳後跟,鼻尖對上他的鼻尖,紅唇對上他的紅唇。
碧宸甩開臉,坐上石台。半晌,他才緩緩說道:「你和綠櫻不一樣。你是個大麻煩。你有家,有封地,有父王母親。你一句入魔,拋了他們,他們怎麼想?他們勢必認為我碧宸拐帶了你,要將我除之而後快怎麼辦?我打不過他們的,可我又怕死。我如今在我的甘霖做我的王,睡我的女人,無上逍遙,我為何要為你這樣一個大麻煩去冒險?」
「一切皆是我自願。我現在就回去與父王斷絕關係。」
「求你別天真了。」碧宸又怒吼道,「你悔了九皇子的婚,這將是天君和你父王的恥辱。你跑到我這來,便是將一切矛頭引給我。還是那句,我是個貪生怕死的人,我不想惹禍上身。」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做那麼多事?幫我悔了婚?」
「我只是為了看一場仙界的笑話。不是為了你。」碧宸抬起下巴,斜著眼睛看去夜明珠,一臉的玩世不恭,弔兒郎當。
「二十萬年,你當真心裡對我沒有一點想法?」直到此時,靜夜仍是覺得碧宸在找一切借口推託她。
「沒有。」碧宸不耐煩道,眼眸橫掃,無情,決然,不溢自表。
靜夜一時垂頭喪氣,萎下了身形,朝洞口走去。
「喂。」碧宸吆喝道,跳到她跟前,背過身去,扭動了兩下手膀。
靜夜收了捆仙索。
碧宸一聲驚呼,解了囚困的自由歡快。
「有個辦法。」靜夜看向他,眼裡又忽然閃出別樣的光芒,舉著捆仙索又朝碧宸飛去,「我如果來你這,是個麻煩。那我把你帶走,不就不麻煩了?」
「神仙姐姐,饒了我吧。」碧宸哭喪著臉,朝外逃去。眼看捆仙索就要落身,碧宸一個反向,又朝靜夜飛去,一把攬她腰,另一手手掌朝她腦門拍去。
靜夜腦袋一顫,暈了過去。捆仙索頓時沒了蹤影。
碧宸抱著靜夜朝上空飛去,在離南天門五十丈開外的地方,將她往路邊一丟。看也不看,轉身回去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