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逼宮
弦月如鉤,夏蟲脆鳴。
幾許繁星閃爍在冷月旁,清風淡淡拂過,寢殿中瀰漫著淡淡的迷迭香氣。
宮殿內熄大半的燭火,昏暗的光線便更顯得夜深寂靜。
高長樂身著綉著金色蟒紋的墨色錦袍,腰間用一條黑玉鑲金的腰帶束著。
雖是女子,可那絕色瀲灧的眉宇間卻是氣宇軒昂,英姿盛氣。
殿外漸漸響起了腳步聲,借著微弱的燭光,高長樂緩緩看清楚了靠近的人影,「你來了。」
「是。」
來人身著紫色直朝裰服,胸前絳紫色蟒蛇圖紋栩栩如生,劍眉鷹目間更透露著幾分威嚴。
李劭薄薄的唇角輕啟,「攝政長公主已經明言相約,倘若微臣不來,怕是會讓公主失望。」
合歡宮內宮人屏退,四周巡邏的侍衛撤掉大半,甚至連燭火也是只燃了一座內室寢殿。
高長樂並非是放鬆警惕,不過是想尋了個借口讓李劭前來相見罷了。
「你恨本宮?」
高長樂聲音平靜,看著李劭那張稜角分明的俊美臉龐淡淡的開口。
先帝去世倉促,未來得及立下遺詔。
因著皇位之爭,她的兄弟手足相殘,死的死,傷的傷,最後便只剩下年僅五歲的幼帝撿漏登基。
為了穩固超綱,又因為先皇的獨寵,高長樂順利的坐上了攝政長公主一職,朝中大權盡數落在她的手中。
高氏宗族自然不滿,她那群皇叔伯更是假意義正言辭的指責她禍亂超綱,想要將她趕下台來。
她怎麼肯?
那些野心昭著的皇親國戚和違逆她的大臣不是被她秘密處死,便是被打打壓流放。
唯獨……處處和她作對的東廠督主李劭是個例外,哪怕李劭再忤逆她的旨意,高長樂都不曾對他動過殺念。
如今,幼帝剛剛早薨,李劭便帶人兵臨城下,擁立新帝,逼迫她交出傳國玉璽,並且下嫁與他同他做對食?
「不恨。」李劭眸光深邃看不清表情。
「但公主,這江山畢竟姓高,這皇位也畢竟要有高家的人來坐,您已經和齊國公世子定了親,以後,要改為齊姓。」
從前因為高氏一族皇權相爭,不得已為了尋得一個平衡之道。
眾位大臣選舉了年僅五歲的幼帝登基,又尋了高長樂攝政監國來維持。
不想高長樂野心勃勃獨攬大權不說,竟還同齊國公世子定了親。
大魏先祖乃是大齊家臣,而後擁兵自立開創的大魏,齊國公一脈,正是當年的大齊皇族。
高長樂和齊文元之間有著血海深仇。
哪怕滅國已近百年,齊國公府尚且老實本分,但並不代表在齊文元成了駙馬之後,也會如此。
情之一字當真害人不淺。
「微臣並不恨您,只不過和您的立場不同,看待事物的眼光也有所不同,但不管如何不同,為的都是你們高氏的江山。」
「長公主若您願意,您只需要打開城門,讓微臣的人進來,無論是誰踏上皇位,您永遠都是大魏最盛寵的長公主,微臣迎娶了您之後,也自當尊您奉您。」
李劭很是有耐心,語氣很淡,不緊不慢的說出這些話來不但絲毫不覺得羞恥反而覺得很還很強勢。
讓她這個權勢滔天的攝政長公主尚給他做對食,虧他能想的出來?
高長樂剛準備冷聲呵斥,卻在抬頭瞬間,隱約看見他左手猙獰的傷疤,一段模糊的記憶湧上心頭。
這是十三歲的時候,高長樂說想要親自下廚替皇上做一碗羹湯。
可惜金尊玉貴的她哪裡懂得廚房的那套,卻還偏倔強的不肯用別人幫忙,最後險些一把大火將皇宮給燒著了。
她身陷火海,是李劭奮不顧身的將她從火海中殊死抱了出來。
他這手背上的猙獰的疤痕正是那時候替她擋下被燒的漆黑通紅的房梁留下的。
目光順著手臂上移,到了李劭的手臂,身上錦袍再過華貴,怕也是抹不掉那兩道小指深牙印。
並非人的牙印。
是十四歲在獵場,高長樂偶遇狼群,是李劭奮不顧身的從狼群中護的她周全,自己的胳膊卻是被野狼狠狠的咬了一口,撕下來不少的肉,險些露出森森白骨。
事後雖然好了,卻也是永遠都消除不下去。
像手臂和手背上這樣嚴重的傷不止一處,甚至數不勝數。
而這一切……
都是拜高長樂所賜。
有些不是她故意的,有些卻只是她圖一時痛快為難李劭的,可李劭明明知道……
卻還依舊從無怨言,只要她開口,便是要天邊的月亮,李劭也會想盡辦法給她摘回來。
高長樂回過神,低聲笑了起來,「你該是知道本宮的脾氣的。」
榮寵大半生的攝政長公主,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格。
自小她便是被先帝嬌慣著的。
宮中上下無人敢拂她的命令。
先帝去世后她又大權在握,勸服不成便暴力鎮壓,還從來沒有人敢站在自己的面前威脅自己,哪怕此時她被逼宮。
李劭劍眉微蹙,稜角分明的臉上表情凝重,「知道。」
「所以微臣才會親自前來問一問長公主,可是願意看著大魏血流成河?連您身邊最後那三萬親信也齊齊喪命?」
先帝在世時,寵幸李劭,一手扶持他創建了東廠。
皇帝親信,先帝去世之後,高長樂不是沒想過要拔除東廠,可惜數次較量下來李劭竟半分破綻也尋不得,便只能作罷。
這麼多年他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琢磨著高長樂的心思,想她蹙眉時是高興還是失落,想她笑時是真的開心還是冷笑敷衍。
高長樂眼神凌厲,「你不怕本宮殺了你。」
「不怕。」
「您殺不了微臣,也不會殺微臣。」
從前高長樂大權在握之時不曾對李劭動過殺念,如今兵臨城下,高長樂便是想殺也殺不了了。
「您可以好好的想想,不過,皇位空懸,怕是也耽擱不了太久。」
李劭拱了拱手,目光落在了高長樂的臉上。
大魏第一美人,亦是大魏身份最尊貴的女人,貌若天仙,美艷動人,尤其是那雙媚眼含春的黑眸和微微翹起小巧唇角,嬌艷欲滴。
明明該是正少女容動的年紀,卻偏偏要做成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
其實細算起來,高長樂今年也不過才二十三歲。
發覺自己的目光有些僭越,李劭收回眼神,轉身退下。
紫檀木玳瑁鑲嵌彩貝雕花妝奩上的菱花銅鏡前,女子面目威嚴老態,鬢角青絲中竟生了幾根銀髮。
何時的事情?
「也罷。」
「到底是本宮欠你的。」
高長樂不可輕聞的一嘆,端坐的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僵硬,褪去墨色蟒紋官服,換上從前閨閣中所穿的嬌俏絳紅色綉菱花長裙。
看著菱花銅鏡中的自己,突然覺得很輕鬆。
這才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向著菱花銅鏡笑了笑,少女明媚,漆黑的雙眸彎成一道月牙,嬌俏可人,高長樂起身到了花梨木案桌前寥寥數筆擬好了鳳旨,蓋了章。
突然起了風。
鏤空雕花窗桕被吹得關和搖晃,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庭院裡面種著的桃花被吹落一地粉紅色花瓣,好看極了——
高長樂心中不由得感慨,怕是要下雨了。
白綾太丑,匕首太疼。
毒酒來的要更快一些。
窗外漸漸響起了雨聲。
還未出抄手游廊的李劭聽聞合歡宮的動向頓住了腳步。
眼見著原本漆黑的寢殿瞬間被照亮,他折返的腳步不由得加快,顯得有些急促,便是連一向看不清表情的臉上,也是少有的慌張。
高長樂自戕於合歡宮。
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