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再會了
她剛開始跑的飛快,但越走到近前,反倒越來越慢。
天色剛亮,她家的屋檐在夕陽中慢慢舒展出一點兒隱晫的影子,這些飛檐翹角上都掛著一些圖案,有飛翔的燕子,有展翅的青鳥,也有隱隱的雲紋圖騰。
家裡亮著燈。昏昏的燈光從窗戶里漏出來了一點,映出一點點屋內人的側顏,他高挺鼻樑上的眼睫毛都根根分明,點點映在窗框上,又美麗又脆弱。
她看了那個影子好久,都不敢去敲門。
近鄉情怯。
她太久沒有過家了。結果,她要回自己家裡的時候,反倒害怕起來了。
但她猶豫也僅僅是那麼一會兒。白紜突然咳嗽了起來,她聽在耳朵里,只覺得他肺都快要咳出來了,她能看見那個影子像一隻嚇一樣弓緊了脊背。
她心裡一急,門也沒敲,直接推門而入,坐在他身側替他拍背。
她替他拍背,卻不敢看他,只側著臉,獃獃的看著牆邊上一道淺淺的裂縫。
等了一會,感覺他咳嗽漸止,她於是彆扭的坐了遠了一些。
感受到了這陣子尷尬的氣氛,反倒是白紜先開口了,他的聲音是平靜和清冷的,像對著一個陌生人在說話:「我的自由不需要你給我。我生為白龍族,生來便可暢遊天地,不需要任何人賦予我自由。」
陸佳默默點頭:「我知道。」
「知道就好。」
又是一陣沉默。
「我的枷鎖是我自己給我的。之前我怨你,覺得我身上的這些枷鎖,這些愛與憎的深淵,這些討好和迎合的泥潭皆是你給予我的。但是我錯了。但這幾日我卻已經想的有些明白了。若不是我急於叼著自己的狗鏈給自己去找一個主人,以為這樣可以尋得一個安穩,如果不是我主動把自己變成那樣的東西的話,我就不會淪落到這等境地,說實話,這是我的錯。」
白紜清冷的聲音變成了一長段嘆息。
他又重複了一句:「這是我的錯。」
陸佳聽著他這樣說,不知道為什麼,她反倒覺得有些委屈了。
白紜卻輕笑了一下:「傷心的是我,你為什麼要哭?」
——是啊,她為什麼會哭。
她彆扭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擦掉那些無用的、低級的眼淚。
傷心的是白紜,被騙的是白紜,那為什麼她心裏面會覺得這麼委屈?
但是此時,她莫名其妙就是覺得——就算他重新拿出那把斷劍,再用劍來捅她的心臟也不會那麼讓她這麼感到委屈和傷心,剛才那一瞬間,她倒是寧願再看一次白紜斷劍上的瑩瑩藍光,也不願意看他這麼冷淡,這麼清晰的在她耳邊闡述一遍自己多麼愚蠢。
但是這回白紜不會讓他看那把劍了,就像破裂軟弱脆弱的他自己,他再也不會讓她看一次了。
她擦掉眼淚,學著白紜笑了一下:「來的路上吹了一點點風,吹到眼睛里了。」
白紜看著她像看一個傻子。
他嘆了一口氣,又笑了一下。
然後舒展廣袖,將陸佳拉到了懷裡。
「現在我這裡是暖和的。暖和一點,就不要再哭了。」
他的懷裡何止暖和,簡直是滾燙。
燙到她覺得自己有可能會被燙傷。一時間,她被燙出了更多眼淚。
白紜真的是個傻子。自己隨意騙他的那些話,暖和的擁抱可以止住眼淚的謊話,他居然真的相信,而且現在還在相信。
她深深吸了口氣,這股子暖燙的觸感到底讓她找到了幾分理智,她咬著唇,緩慢說:「你快走吧。」
白紜的聲音拉的又細又長,像一個碰一碰就碎掉的泡泡:「這麼想我走嗎?」
她將頭又偏了過去:「對,既然你的嫌疑已經洗清了,那你還留在這裡幹嘛?回你的北海吧,這不是你一直的心愿嗎?」
「這是我所求。」
白紜低著頭,他又笑了一下。
「但是啊....果然,擁有過再失去,比從未擁有要可怕的多。我有些怕了。」
他抬起頭看著陸佳,他的眼睛里閃動著波光和流水:「我在等你。因為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我實在是怕了這裡了。」
這是白紜第一次對陸佳說他害怕什麼。但他表情鎮定,分明又沒有在害怕什麼的樣子。
「這個給你。」他放開陸佳,然後從袖子里撿出一個銀白髮亮的錦囊。
「這是?」
「畫中界的入口。上次在畫中界,我強行阻止了你去看答案。但這回,我想把這個給你。裡面裝著我的頭髮,現在的我可以成為和畫中界聯繫的媒介,你用我的頭髮作為媒介再次進入畫中界,秘密盛宴將會繼續,你也會看到接下來的場景。而這些場景,或許和你想見之人有關。」
「抱歉,我明明知道你那麼急著尋找答案,我明明知道你對答案那麼執著,但是——我還是那樣做了。當時我強行中斷了我們的聯繫,所以接下來的畫面都是模糊不清的。」他看著陸佳的眼神,淡淡的又說:「是的,你要找的答案部分確實在我的身上,但是我當時不太明白,直到看到海圖——不過,我確實不太願意你看到我秘密盛宴的後半部分。」
陸佳捏緊了手中的錦囊:「所以你後來一直不碰任何的畫卷?難道因為你...」
「對...因為時間過得越久,我這具畫中物的身體就越受畫中界的吸引,越到後來,我就越可能被吸到畫中界...所以我才不願碰那些畫。」
「所以你等著我,就為了給我這個?」
白紜微微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並示意陸佳跟著他往前。
「可能也不僅僅是這些吧。」
白紜默默嘆了一口氣,他站在了院中的空地上,背景是一片廣袤的竹林,以及蒼茫無垠的雪山。
陸佳想走過去,但是心裡隱隱知道些什麼,她沒有走的太近。
果然,白紜撫摸了一下他手腕間掛的玉石。可以看見他修長的指尖碰觸玉石紋路的那一刻,玉石就像被注入了什麼生命,開始慢慢發出淡淡的光芒。
光芒隨著時間轉盛,這陣光像有生命一樣,注入了他整個人的血脈骨骼,一瞬間,陸佳看到了他整個人骨骼的發出極亮的光來。
陸佳看著這一幕,卻笑了笑:「再會了,阿紜。」
她想必是很快就發現了自己這話說的有多可笑:「不...願我們再也不要相見。」
——再也不要被我這樣的騙子找到。再也不要被騙。再也不要被辜負。再也不要傷心。
快走吧,阿紜,不要再回來了。
白紜身上輝光更盛,光芒刺眼到讓陸佳幾乎看不清他,但陸佳還是努力睜著眼睛,茫然的感覺很像第一次看見他。
只見他在輝光中又笑了一笑,笑容還是皎潔無暇的,隻眼睛裡面露出一縷漆黑的光彩:「哦,對了,還有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你。」
「什麼事?」
「秘密盛宴——是相互的。在你看我的心的時候,我在同時也看到了你同樣多的心。你一直懷疑我就是因為我當時的態度轉變吧?」
陸佳愣住了。
是的,她一直懷疑他,是因為他態度變得太多了,剛見她時他就以詛咒要挾她,若說屠府地牢中那次他將她放走還可以說是放長線釣大魚,但他後來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可以說是匪夷所思。
說起來,正是在畫中界以後,他的態度完全變了,這也是陸佳懷疑他的源頭。
她突然想到在秘密盛宴中所聽到的:高效率溝通,無差別理解。
指的難道是這個嗎?
因為白紜同樣在另一邊,看到了她同樣多的秘密,同樣多的閃光瞬間...
如果是這樣的話....
光芒越來越盛,也越來越熾熱,陸佳被包裹在這團光芒當中,連自己的手掌也看不清了。
聽聲音,白紜還在笑,但這回,他笑的好像一個嘆息:「如果可以真的恨你就好了。可是——原來看了那些,連恨你也恨不起來。太明白另一個人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情。」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所以這也讓我有幾分遺憾,這又讓我開始不得不想,明明你也同樣看了我,你也該同樣明白我,但是....」
陸佳忍無可忍喊了一句:「阿紜!」
她朝那陣光跑去。
但她離得已經太遠了,那陣光膨脹的很快,在空中重新凝聚成形。
空中的雲霧所凝聚而成的,是一隻巨大的白龍。白龍五爪踩在雲上,卻像踩在實物上,它昂揚的鬍鬚根根分明,只有黑曜石般的瞳孔還能分辨出幾分白紜的影子。
對如此巨大的它來說,大概陸佳就像一隻矮小的螞蟻,它靜立在雲端看著陸佳。
「阿紜!」
陸佳繼續喊,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白龍在雲端偏了偏頭,將耳朵側了過來。它身形如此龐大,陸佳遠遠望去,可以看到它的尾巴延伸到了天邊。對現在的它來說,之前對他們遙不可及的北海之行應該只需要須臾之間吧。
陸佳有好多好多話,但這會兒,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不說也好。說出來也不過是束縛和遺憾。
原來他本來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原來他可以不用承擔脆弱的身體或者說痛苦的反噬。
他就應該生來自由。而不用誰賦予他自由。被賦予來的自由和鎖鏈又有什麼區別?
她又微微笑了一下。雖然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但是對龐大的白龍而言,她眼中的淚應該比螞蟻的觸鬚還要不起眼吧。
她藏住眼淚,然後大聲喊:「再見!阿紜!」
白龍沖她點點腦袋,然後長嘯一聲,沖向雲天之上。很快,它的身影消失在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