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懸崖在前方,擁抱在背後
或者說每個人生來即是孤島,只有愛和思念能把我們鏈接在一起。
而我們之所以會有信仰,我們會希望這個世界上有神明,我們會希望這個世界上存在靈魂,這都是因為我們無法承受和相愛的人的長久的離別。
因為我們的生命太短暫太脆弱,離別又太輕易太長久。
王雪真正和徐睿一起站在醫院的太平間里,慘敗的燈光照在他們的臉上,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灰,她才有了一點實感。
「小雪,你出去一下,好嗎?我怕你會害怕。」
徐睿低著頭,卻沒有看王雪。這將是他見媽媽的最後一面,馬上,他的媽媽就會變成一罐輕飄飄的骨灰罈。
王雪心裡知道這個時候應該給他一點時間,但心裡知道歸知道,卻非常不放心,所以一步三回頭,自己就蹲在太平間門口。
她一邊盯著醫院空蕩蕩的走廊,地下一層的醫院空無一人,好像這個世界也只有王雪和徐睿兩個人存在了。
她一邊看,一邊想,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徐睿的媽媽是個很好的女人,她每天每天都帶著微笑,面對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好或者不好的事情。
事實上,他的一家都是好人。他們一家人永遠既輕盈又快樂,充滿著歡聲笑語,和自己冷冰冰充滿壓力的家庭不同。經常,她放學回家的時候,會路過他們家。她的媽媽總在花園裡喝茶,偶爾他爸爸也會在,然後一起沖她微笑打招呼:「小雪,回來了呀。」
雖然王雪從未承認過,但他們的生活方式讓王雪從小就羨慕。
所以他們家才能養出像徐睿這樣單純善良的像一抹光的小孩。
正是因為他們這麼美好,所以真正失去的時候,這種痛苦才格外讓人難以接受。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徐睿還是跪在她媽媽的冰櫃前。他的身體抖的厲害,王雪知道,他一定又在哭了。
因為王雪自己也在一直一直掉眼淚。
但是離別的時間已經要到了,八點整,搬運工準時走了進來,查看了一下冰柜上的編號,就要搬走送去火葬。
徐睿全身都在抖,但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讓媽媽擔心,所以他努力站直了身子,給搬運工一個紅包,然後和搬運工一起托著那個柜子,送到了聯繫好的車上。
火葬場離醫院大概半個多小時,只不過他私心裡卻希望這段路更長一點,更長一點。
一雙溫暖柔軟的手附上他的,他一下子抬起了頭,模糊不清的雙目這才看清王雪一點點。
他這才想起,原來小雪也跟著來了。
他勉強笑了笑:「我沒事。」
唇邊卻逸起輕咳。
王雪看他面色潮紅,全身因為呆在太平間太久,是不正常的冷意,她伸了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卻觸手滾燙。
但這個時候,她什麼也不能說。她心下擔心難過,但她不能勸他,也不能攔他。
她伸出手,替他擦了擦眼淚。然後對他輕輕說:「有事也沒有關係,好好哭一場。你有痛的權力。痛了也不要緊,因為我在這裡。」
這幾天的接觸,她才知道就在這短短一年時間,原本健康的徐睿的身體已經壞透了。他的胃一直不好,也從小就有哮喘,但因為一直生活作息良好,這些都不是什麼大問題。
但一年間,因為父親去世,母親憂慮成疾。他一邊要應付前來要債的債主,一邊要面對重病的母親,一個人居住的他根本就不會顧惜自己的身體,所以原本普通的胃病發展成了胃潰瘍。
緊緊握住徐睿的手,她看著窗外。
人潮擁堵,人潮洶湧,車輛從他們的身側一穿而過。所有路人的表情都一片沉寂。
她的世界,每個人都如此冷漠。就像當年那個,對他的無助視而不見的自己。
.....
人與人的緣分總是這樣,相聚短暫,別離永恆。
剛剛送別母親,走出火葬場,徐睿好像才好好鬆了一口氣,他一邊緊緊握著王雪的手,一邊攔了一輛的士。
上車以後,他對著司機說:「去附近的醫院。」
然後他扯出一個微笑,將頭靠在王雪肩上,輕輕說:「小雪,對不起,這一次又要麻煩你了。我有點撐不住了。」
他又輕輕咳起來,這一次,他的唇畔湧出鮮血,王雪努力伸手擦,也擦不幹凈。
很像當年的未名湖畔,他倒在王雪懷裡,身上全是刀傷,王雪都不知道該碰哪裡,碰哪裡都一定會傷到他,碰哪裡都在不停流血。
所以現在她不敢碰他,卻一直掉眼淚。掉眼淚也不知道擦,就一直看著徐睿。
那種眼神好像都把徐睿嚇到了,他反倒努力撐起了身子,抬起自己冰涼的手掌,替她擦眼淚,又說:「小雪,抱歉讓你擔心了,我沒事,應該就是胃出血。很快就好了,一點都不疼。」
那雙冰冷的雙手一下子將王雪從噩夢裡拉了出來。
又是道歉!他總在道歉!
王雪抬起了頭,臉上全是淚水,她努力伸手,卻將他又拉近了一點點。
一邊緊緊摟著他,替他擦去唇畔鮮血,她聲音顫抖,語氣卻很兇:「不要道歉!也不要睡著!更不許死掉!」
他自己放縱自己側身躺在王雪身上,身上和心頭都在疼,所以他不知道到底是哪裡更難受一點,雖然全身難受,雖然那個世界對現在的他來說是一條很不錯的路,但有一點,他從沒有懷疑過,所以他沒有猶豫的對王雪說:「那個世界很好,但這個世界有你,我不會走。」
「我真的沒事,小雪放心。」
王雪看著他玉石雕塑的容顏,脆弱到不堪一擊,卻又美麗到無以倫比。
她知道,這些話或許不該現在說,但這些話當時她不明白沒有說,後來成為永遠的遺憾,成為噩夢裡無數次堵住她喉舌的負擔。
她現在必須說,必須讓他知道。
如果每個人生來就是漫漫深海里的一座孤島,那麼愛和思念是孤島與孤島之間的唯一鏈條。他們只靠鏈條互相找到。
她要用自己的這份愛,來留住這個世界上她最珍惜的人。
「小睿,你是已經失去過的最重要的人的人,你知道這份痛是誰都無法承受的。「
「死亡的世界並不可怕,我相信死亡以後,我們愛著的人一定會面對長久的平靜和溫暖。真正呆在可怕的世界的,是留下來的我們。」
「我們每天都掙扎在失去他們的痛苦當中,我們無法面對事實,我們痛不欲生,真正痛苦的不是提前走到那個世界的人,而是呆在現實世界的留下來的我們。小睿,既然你體會過這份痛,你這輩子都不要把這份痛留給我好不好?這輩子,我希望我能先走。我知道我任性,我無恥,我把這份痛又要留給你。但我真的受不了失去你。」
「小睿,我要告訴你,如果你先走,我一定不會獨活。所以,哪怕為我,更珍惜自己一點點,好不好?」
她的聲音輕輕,卻字字句句如重鎚,砸在徐睿心中。
他知道自己的某些想法,被王雪發現了。
這些厭世的想法,從哪一天開始的呢?是父親去世后,獨自一人支撐的一年時間?還是母親去世后,無法面對現實的現在?
他經常覺得自己如同海中孤島,風中浮萍。他沒有任何親人了,這個世界上,他沒有任何有直系血緣關係的人了。真到了這一天,好像他自己真的切斷了和這個世界的所有聯繫,也失去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但他永遠不會自殺,他知道殺死自己是對這個世界的不負責,但那些黑暗的思緒,總在不經意的深夜將他吞噬。他其實早就想去死了。但卻不是自己殺死自己。
他甚至期待一個讓自己死去的機會。無論是車禍也好,病死也好,被殺也好,無論哪個方法都好。他已經在暗暗期待一個完全沉浸去那個平靜溫暖的黑暗世界的機會了。
但王雪就在這個時間,又進入了他的生活。
一直以來,對徐睿而言,王雪是一個很神奇的存在。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孩,也擁有與生俱來的敏感。徐睿也知道,她其實是一個看似冷漠,其實內心溫柔的人。
所以他才被她吸引。
如果不是自己的家庭經歷這樣的變故,其實不出意外,他們應該會一直在一起。結婚生子,平淡的度過一生。
但是,變故已經產生,他已支離破碎,也知道橫梗在他們之間的到底是什麼,他們永遠回不去了。
只是….
他怔怔看著王雪流淚的眼睛,她的眼睛那麼明亮,永遠那麼明亮,好像能照亮黑暗,穿透靈魂。
這個王雪,是他完全陌生的。幾個月間,她好像完全不一樣了。
他如今好像正站在懸崖邊上望著無盡黑暗的深淵,而寒風獵獵吹過,她就這樣堅持不懈,一直一直,試圖拉住已經準備葬身的自己。
讓他嚮往下跳,卻更想回身握住她的手。
王雪的話沉重。他不想回,卻得回。
「小雪,不必如此,我怎麼值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