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去成詞4
江斂玉知道自己見到沈青那一刻,極力忍著眼淚的表情一定很難看,所以她試著掙扎了一下,發現徒勞無功,就一頭扎進沈青懷裡大哭出聲,完全不顧及形象了。
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即使再堅強心也不是鐵打的,自從離開邯鄲就沒了音訊下落不明的沈青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再見故人她再也控制不住壓抑了這麼多年的情緒。
沈青一隻衣袖裡空蕩蕩的,面上有著掩不住的倦色,明明才是而立之年,鬢角卻生出了些許白髮。
當年俊朗恣意、瀟洒不羈的少年再也回不來了,如今的沈青成熟穩重,短短的胡茬寫滿了這麼多年曆經的滄桑,可他的眼睛依舊明亮、一塵不染,乾淨純粹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堅毅,像當年和江衾晝訣別時一樣,那雙眼睛現在依舊讓人沒來由的感到心安。
他用僅剩的一隻手輕撫江斂玉的背,幫她順氣,沒有說話。
江斂玉慢慢冷靜下來,她看著沈青空空的左袖,眼淚大滴大滴的砸下來,哽咽著問道:「沈青,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糟?你的手臂怎麼回事?」
沈青拍了拍江斂玉的肩膀,安慰道:「不小心弄的,早就沒事了,別哭了小姐。」
聽到熟悉的稱呼,她有一瞬間整個人凝在原地,彷彿回到了以前,回到了所有人都在邯鄲的時候,一切變故都沒發生,她有著安定安寧的生活,有著寵溺她的雙親,有著彼此相熟的玩伴。
江斂玉抹了抹淚,抓著他的右臂,帶著濃重的鼻音道:「沈青,叫我玉兒吧!那個稱呼我們都忘了吧!」
聽了她的話,在一旁的秦王政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藏在衣袖之下的手指微蜷,晶亮的眸子暗了一瞬,瞬息之間又恢復清明。
「你告訴我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發生了什麼?你的手臂怎麼回事?一定很疼對不對?」最後一句話她是抓著沈青的左袖問的。
沈青嘆了口氣,思緒彷彿隨著江斂玉的問題回到了江家最艱難的那段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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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江家遭難。
江衾晝在魏國的勢力一向隱藏的極好,可是不知是何緣故,一夜間被清剿。
魏國不大也不小,不是最強也不是最弱,江衾晝最初選擇把朝鳳閣一部分精髓力量安置在魏國,有一部分便是這個原因。大國內部過於雜亂,一個不慎就容易引火燒身;小國內部則沒有生存餘地,根本容不下朝鳳閣這樣的江湖組織存活。
魏國處於幾大強國之間,便於交接閣中的任務,最重要的是,魏國是最適合朝鳳閣落腳的地方之一。
如今天下戰火不斷,遊俠名士不少,可是江湖組織極少。江斂玉活了十四年,只聽說過兩個,一個是父親的朝鳳閣,一個是洛無翊的鏡閣。還有多少這樣的組織江斂玉就不知道了。
因為從來沒人對江斂玉說這些事,她之所以知道洛無翊的鏡閣也是因為他與父親交好,所以她對除了父親和洛無翊以外的事一無所知。
江家上下都不希望她接觸朝鳳閣,不願意讓她摻和進朝鳳閣的恩恩怨怨里,所以從小就被嚴加看管,從來不許她隨便出門,可是幼時性子頑劣,越是不讓她做的事她就越是感興趣。
江家人中都對她看得很嚴,唯一不同的就是沈青,他隔三差五便帶她出去鬼混,上到堵坊,下到民巷,在江衾晝眼裡,沈青簡直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以至於事發當天,江衾晝瘋了一樣滿邯鄲城找江斂玉。
當時的江斂玉尚且只有九歲,看到滿眼血絲、表情陰冷的父親,她整個人嚇的瑟縮了一下。父親在她的印象里,從來都是最嬌縱她的人,以往被父親抓回家去最多加以訓斥幾句,然後關幾天,關完她仍舊屢教不改的再犯。
看著眼前的江衾晝,江斂玉第一次有了緊張不安的感覺,她低下頭不敢看他。父親在她面前從來都十分慈祥和藹,說話很溫和,對她極盡寵溺,她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玉兒……」江衾晝一開口,聲音啞到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緩了一口氣,「玉兒從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你這樣就不怕以後再也見不到我嗎?」
江斂玉當時嚇的呆住,她預想中最壞不過的結果就是挨頓毒打,可是父親這樣一句話卻讓她感覺比挨頓毒打還可怕。她從心底感到一絲真實的恐懼,並且慢慢的被無限放大,她瞪大眼睛看著江衾晝,生怕一眨眼父親就不見了。
江衾晝除了看起來很是疲倦好像並沒有什麼其他變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江斂玉深深地認識到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了。
她撲上去抱住江衾晝,剛喊了一聲「爹爹」,眼淚就滾落下來,渾身顫抖著,帶著哭腔道:「爹爹,你怎麼了?玉兒怕,怕再也見不到爹爹,玉兒聽爹爹的話……嗚嗚……爹爹……」
江衾晝未曾責怪沈青,帶了二人就走,一路上的人見了都不免要多看兩眼行色匆匆的幾個人。
江斂玉在江衾晝懷裡抽抽搭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嘴裡一直重複喊著「爹爹」,現在只有哭才能緩解她內心的恐懼,她雙臂緊緊環繞著江衾晝的脖子,偶爾抬手抹眼淚,別說是江衾晝了,就連沈青看了都心疼的要死。
幾個人到家時,江斂玉擔憂的抬頭向院子里看去,庭院依舊,草木依舊,只是人卻少了,僅剩下的幾個人也都在背著行囊往外走。
溫言君在門口發放盤纏,在場家僕都眼圈紅紅的。江家一向待他們極好,即便此時飛來橫禍,也惦記著家僕離開江家后短時期的生活,讓人怎能不心酸不落淚。
江衾晝站定在溫言君面前,將江斂玉放下,道:「你帶玉兒回去收拾一下東西,我們明日一早就出發離開邯鄲。」
此時已近黃昏,家裡只剩下幾個不願意離開的舊仆,他們無論如何也要與江家同生死共存亡,江家的家僕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家中都有妻小,因感念江衾晝的知遇之恩,遲遲不願離開。
江衾晝穩住聲線道:「諸位若真的想幫我,便都走吧!不拖延時間便是在幫我了,你們的情意我江某都放在心裡了,若日後還有機會,我們必然再聚!」
說完他側身讓出一條路,幾個人面面相覷,失望的垂下眼帘,走到江衾晝面前,深深鞠躬致敬,然後才垂頭喪氣的離開了,一路上頻頻回頭,望著那風中飄搖不定的燈籠,和熟悉的兩個燙金大字「江府」。
還有機會嗎?真的還有機會嗎?
因遣散了家僕,溫言君便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飯菜,足足可以坐十幾人的桌子邊卻只有六個人,江衾晝,溫言君,復霄,沈青,津渡,江斂玉。
幾人默默無言,用過晚膳溫言君便送江斂玉和津渡各自回房休息。江衾晝三人則在書房遲遲沒有出來。
江斂玉怕黑,從來不敢自己一個人睡,以前沈娘在時,睡覺都會有沈娘陪著,幾年前沈娘去世后,她身邊便又來了個小丫頭,可是今晚便只有母親溫言君了,所有人都走了。
深夜,她迷迷糊糊醒來,發現母親不在身邊,猛地驚醒,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她連滾帶爬的滾下床,連鞋都沒來得及穿便向母親的院落跑去。這條路上也不再像以前一樣燈火通明,從前連路上的石頭都照的清晰,可是今夜卻只是偶有幾盞燈亮著。
她跑的太急,被絆倒了好幾次,手上和膝蓋都被磨出了血也不敢停。她跑進溫言君院子,燭火已經熄了,門卻開著。
津渡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的呆站在門口,江斂玉上前去推他,他仍舊沒有任何反應,彷彿丟了魂一樣。江斂玉順著他凝視的目光看去,一根白綾懸在樑上,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掛在白綾上,那個女子背對門口,但是那身衣服所有人都再熟悉不過了。
她驚恐萬狀的極力瞪大眼睛,目呲欲裂,一瞬間彷彿被人卡住了喉嚨,想大喊想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想動想逃跑,腿卻好像被卸了一樣。江斂玉喉嚨和心口劇痛無比,整個人渾身冰冷,彷彿經歷了雪崩被雪埋住,喘不上氣發不出聲音,也動彈不得。
兩個孩子都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靜,彷彿和那個面色安詳柔和的女子一起走了一般。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個身影快速的從院外進來,看到這情形便知道大事不好,他一躍進屋,巨大的衝擊使他渾身一震,彷彿五雷轟頂,全身氣血上涌,頭脹的要裂開一般。他心跳如鼓,前所未有的絕望將他淹沒。江衾晝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那人抱下來,顫著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瞬間眼淚飈出。
他哽咽著,一遍又一遍的喚她乳名,以往都會溫和的笑著回答他的人,此刻身軀冰冷的躺在他懷裡。他埋首在她鬢邊,不肯放棄的輕聲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輕聲喚醒熟睡的心上人那般小心翼翼,他多希望她能像以前的每個清晨一樣,在自己懷裡悠悠轉醒,然後對他粲然一笑。
那個驚艷了他一輩子的笑容恐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吧!
江衾晝任由眼淚砸在她的臉頰上,忍無可忍的低頭狠狠的擭住她的chun,只是貼著並沒有任何動作,他知道懷裡的人再也不會回應他了。
江斂玉不知何時渾身脫了力,伏在地上大哭起來。她腦海中都是溫言君哄她睡覺時說的話。
「玉兒長大了,長大了就要做大孩子該做的事了,以後不能任性,不能挑食,要試著自己一個人睡。還要聽你爹爹的話,聽復霄的話,聽沈青的話。還有,以後不能玩弄津渡,那樣的話會惹人討厭的,而且娘親也會不高興的。玉兒聽懂了嗎?」
此刻的江斂玉根本發不出聲音,她一直在點頭,不住地點頭。
復霄和沈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獃滯在原地的津渡,再然後便是wen著溫言君的江衾晝,還有伏在地上不斷哭著點頭的江斂玉。
復霄最先鎮靜下來,他捂住通紅的眼眶緩了一會才鬆開手,深深呼了好幾口氣便邁開步子走到書案前,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信紙靜靜放置在上面。
「閣主,這裡……」復霄的話還沒說完就閉口不言了,他的聲音已經哽咽得不能聽。
江衾晝毫無反應,兩個孩子內心自然更是早已崩潰,沈青此刻也已經冷靜下來,搶上一步拿起信。溫言君向來不是話多之人,可是信中滿篇都是對五個人的叮囑,反反覆復嘮叨,唯一提到自己的便是讓幾人把她埋在後院,她說她累了,不想再奔波了,別為了她耽誤時間,天亮就按照原計劃出城。
沈青看著熟悉的字跡,眼圈登時就紅了,他過去把江斂玉從地上抱起來,攬在懷裡。
江斂玉哭的撕心裂肺,好像只有伏在地上她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心才會好受一點,她掙扎著要從沈青懷裡掙脫,沈青卻將她箍得更緊。
「玉兒,玉兒,你別這樣,你娘讓你聽話,你忘了嗎?」
聽了他的話,江斂玉愣住了,不再拳打腳踢的掙扎,而是把頭埋在沈青懷裡悶聲大哭。
復霄看完信望向江衾晝,他仍舊沒有任何反應。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六個人早如一家人一樣了,他並不是冷血之人,他的難受不比別人少。先是朝鳳閣搖搖欲墜,接著又是夫人自戕,他一時也受不了這種巨大的精神刺激,大腦亂成一團失去思考力。可是眼下這種情形,必須有人保持冷靜,江衾晝和沈青自然都不可能了,那麼他必須是那個人。
想到這裡,他徑直向外走去,忽然江衾晝開口了:「復霄,把池中水放了,裡面有石棺,將夫人安置在那口石棺中吧!」
江衾晝聲音很冷靜,冷靜到可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彷彿已經從巨大的打擊中回過神來。
復霄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抱著溫言君率先一步走出去了,復霄反應過來,趕緊一把撈起津渡,和沈青遞了個眼神,緊跟著走出去了。
後院中的小湖附近還有一個小池子,裡面有一口石棺,是江衾晝給自己準備的,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那口石棺確實用上了,卻不是用在江衾晝身上的,而是用在他的枕邊人身上的。
復霄跳下池子摸索一番,然後擰動了機關,池子的水位開始慢慢下降,江斂玉並不知道父親和復霄要做什麼,直到露出那口棺材。
她掙扎著從沈青身上下來,雙腿發抖的走到父親面前,抬頭看著父親懷裡沉睡的人,脖頸上青紫的痕迹刺目。
她哭著抱住江衾晝的腿,哭喊道:「爹爹不要……我……我想……娘親……娘親……娘親……」
江衾晝蹲下身,將江斂玉也摟在臂彎里,他知道,這恐怕是最後一次一家團圓了。江衾晝任由江斂玉如何哭求,只是閉目不語。
復霄打開石棺,頓時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