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頭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秦月的手機就響了,她早已穿戴整齊在客廳里等了有一會兒了。這是她昨天和同學說好了的,對方到了樓下就打個電話晃她一下,不用接聽。於是秦月提起手包,下樓。老媽已經上班去了,現在的初中數學也不是那麼好教的。有中考在那裡橫著,老媽也起早貪黑辛苦的很。
一路無話,等秦月和同學到了律師事務所時,才發現老外已經端坐在了會議桌旁,而他們這些當地人卻陸陸續續地進來,脫大衣,整理手提包,細細索索地,十分不專業。今天老外一副胸有成竹待君來戰的模樣,讓邁著四方步晃進來的中方領導臉上一愣,秦月不由得又在心裡給對方點了個贊。等到雙方都各就各位,準備開始新一輪的討價還價時,中方明顯在氣勢上再一次落了下乘。
雙方拉鋸戰似的反覆墨跡了己方底線的幾句話一個小時以後,秦月一向不多的耐性終於宣告破產了。她看了看身邊領導的臉色,有些白里透著青。於是她側身低頭輕聲低問,「領導,要不先休息一下?」
「嗯。」領導愉快地順著這架梯子爬了下來。屋子裡的人都鬆了口氣。等大家都起身出去活動的時候,秦月瞄準了個領導落單的時候上去問了一聲,「領導,咱們這邊的條件就是今天反覆強調的那些,不會改了吧?」
領導挑著眉毛看著她,點了下頭,不知道她接下去還要說些什麼。
「對方的那些條件,您覺得是否可以接受呢?」秦月耐著性子繼續問了下去。
領導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秦月心說,早就知道是這樣。雙方都關注自己的條件,卡在那裡,誰也不肯做第一開口服軟的人。豈不知在談判中以退為進會經常都有好的效果?老外勢單力孤,雖然表面上雲淡風輕,但暗地裡肯定也很緊張,這是在數以億計的合資合作,哪能掉以輕心呢?反正她很年輕,也不像這些大老闆,害怕丟臉,這個口就讓她來吐就好了。
「老外明天就走,咱們就只剩下這麼一天了,還有很多具體的內容要談,再這麼翻譯來翻譯去的有點兒浪費時間。您要是信得過我,我就繞過他的律師直接用英語和他談?總之,目的是讓對方接受咱們的條件,最差也是接受對方的條件,您看這樣行不行?」
領導的臉上閃過一絲意外,隨後眉眼帶笑地點了點頭,「好啊,那就麻煩你了!」
「您太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秦月十分謙虛地躬了下身就退下了。
讀高中時,秦月的同班同學中有個女生她爸就是臨海市外經貿局的局長。一次偶爾到對方家做客的時候,正巧碰到對方老爸在家,就聊了起來。同學老爸藉助職務的便利做邊貿多年,秦月聽他聊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完全跟得上對方的思路。兩個人又談到當時臨海市最興盛的房地產業,有大批的居住區如雨後春筍那般地冒出來,秦月就說到,如果她是開發商就會把房子裝修好了再賣,這樣既可以擴大利潤空間,又可以在市場上獨樹一幟。這種做法當時在國內還沒有先例。同學老爸聽了一驚,當時並沒有多說。後來幾天之後,同學跟她嘀咕,說她走了之後,她爸感慨了半天,說她有經商的天分。秦月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對自己這方面的能力有了認知。後來上大學之後開始做口譯,很多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思路比談判桌上的很多企業家還要快,想出來解決困境的方法更周全。不過一般的時候她不會顯露出來這些的。今天是個例外。他們的日程一共有五項,到現在第一項還沒有完成。她可不願意加班到很晚,讓老媽在家裡提著心等。
大家重新回到談判桌上的時候,秦月直截了當地和老外說,從現在起,由她來談。秦月拿著手上記錄下來的己方條件,一條一條地和對方過,每念完一條,都抬起頭盯著對方的眼睛誠懇地說,「這是我方的底線,您是否可以接受?」老外開始的時候楞了一下,表情有點兒複雜,好像在說他的對手怎麼一下子變成一個小姑娘,秦月才不管呢,她只想儘快把事情搞定。結果老外點了頭稱是。就這樣沒幾分鐘,對方就完全地接納了己方的條件。秦月迅速地跟領導彙報了一句,領導整個人都鬆了下來。嗯,她早就料到了,領導其實已經在心裡接納了對方的條件,這樣就好辦了。秦月也沒廢話,投我以桃李,報之以瓊瑤。她把對方提出的條件一一念出加以確認,等到對方確認完畢,她乾淨利落地說,「您提出的條件,我們也全都接納。」老外的唇邊露出了一絲笑意,看著她的目光也柔和了下來。
不到十分鐘,這個瓶頸就解決了。接下來的進展非常的順利,雙方確認各自推薦的合資公司工作人員,成立董事會,簽訂合資合同並定下了合資公司正式成立之後要進行合作的第一個項目。中午大家點了必勝客的披薩、烤翅和飲料。各自散在會客室內外進餐的時候,美女律師挪了過來,撿了一片芝士披薩咬了一口對在一旁大快朵頤的秦月笑了一下說道,「你很適合當刑事律師。做事非常地有激情。」秦月聽了連連搖頭,直言,自己並沒有那麼強的正義感。今天出頭只因為想要按時完成任務。秦月私下裡聽說了這個有美國合伙人的律師事務所收費昂貴,一個小時竟然要八百美金。當然他們所預備的各種雙語合同契約也的確很專業,並且不是所有律師的英語都能好到可以用英語幫對方談判的地步,收費貴點兒就貴點兒吧,反正是外方掏錢。
美女律師踱走了之後,秦月反思對方剛才過來說那句話的真正意圖是什麼,腦海中一道亮光閃過,嗯,恐怕是她剛才繞過對方直接談判的那一段讓對方有些尷尬,所以對方來往回找場子了?搖了搖頭,管不了那麼多了,豈能盡如人意,但求不負我心。
到下午五點整,日程上面的所有工作項目均已完成。在場的所有人都特別有成就感。領導大手一揮,走,去吃日本自助慶祝一下!臨海市因為歷史上曾被日軍長期佔領過,所以日式料理的確十分有名。不過接連兩天都吃日本菜是不是有點兒過了?再說老外好不容易來一趟中國,為什麼不讓他嘗嘗中國美食呢?這些話在秦月的心裡打了個轉,卻沒說出來。她今天已經夠出風頭了,還是低調一點兒的好,再說她本人也不反感吃日本菜。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殺到了臨海市最高檔的日本餐廳,在一座大酒店的頂樓,可以俯瞰海濱夜景。他們挑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點了最貴自助的套餐。今天去律師事務所的人都去了餐廳,但卻沒有坐到一處。和昨天一樣,仍是他們四個人坐在一起。秦月對國企的這種等級意識的認識更進一步加深。而且在自助餐廳卻點套餐,是為了能夠更好地控場,有更多的時間和對方做私下的交流。
秦月依舊坐在了老外的旁邊,不過今晚的桌子比昨天要舒服得多,餐廳環境也更好,窗外的景色也很怡人。老外臉上的表情仍不太多,就連秦月自詡超常敏銳的觀察力都無法真正探知對方的真實情緒。當然,餐廳略顯昏暗的燈光也是原因之一。桌上先上來的是大麥茶和各種蘸料,包括綠瑩瑩的辣根。菜還沒有上來,所以還不能正式開席。三個中國人都有點兒心不在焉地等著上菜上酒上飲料,嗯,秦月從不飲酒,尤其是在翻譯的時候。她要的是鮮榨橙汁。
突然,誰都沒料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向穩重的像機器人一樣的老外,拿著筷子夾了一坨辣根直接送到了口中,動作快得沒人來得及攔下。結果可想而知,老外喝了桌子上的四杯大麥茶才緩過勁兒來。幾個中國人也實在是端不住了,都轟然大笑。不過,這個意外卻讓雙方的關係突然拉進。領導彷彿突然發現對方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似的,一下子變得格外地親切了起來。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
等到上車的時候。秦月意外地被安排到了商務別克上。這是一輛七座位豪華配置的商務車,秦月被指定了個位子坐下,心下隱隱不安,覺得好像客戶還有什麼話要跟她說。這次開口的是一直像影子一樣跟在領導身邊存在感極低的男人,從面相上看比那個大領導還要老。他直截了當地對秦月說,希望她能到他們將來成立的合資公司去工作。這個突如其來的工作邀約讓秦月楞了一下,不過這種事情她以前也遇到過。一個人如果有真才實幹的話,根本無法隱藏。她的英語確實很好,做事又很高效,最難得的是她從不怯場。嗯,這一點恐怕是天生的。老媽說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帶著他們去市裡做公開課。就在一個大禮堂里,一群小豆丁在全市的優秀教師學校領導面前上課。當時老師把她叫起來回答一個問題,她沒答對,老師讓她想一想,她還真就站在那裡想了一會兒,把正確答案說了出來。這份淡定從容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著了。那年她才七歲。開家長會的時候,班主任激動不已地把這件秦月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的事情告訴了她老媽。知道現在,有的時候她老媽還會提起這件事來。後來她在全校的活動中也曾經站在上千人的面前主持過晚會,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不少。不過讓老媽記憶猶新的仍然是她小學一年級時的往事。恐怕是因為她那個時候太小了的緣故,所以做出來那樣的反應有點兒驚人。
商務車裡,秦月婉轉地表達了自己對目前工作的滿意,可對方卻完全沒有絲毫要打退堂鼓的意思。而是各種遊說,甚至話里話外流露出,我們的領導如何如何地英明神武,你能得他的器重是多麼多麼地三生有幸。秦月一時間進退兩難。別人邀請你去工作,這的確是看得起你。不過讓她放棄目前這種優哉游哉的生活狀態,一頭栽進一個完全陌生的行當裡面去,也實在是一種冒險。更令她不安的是,她是真的沒有把握能夠在國企里遊刃有餘。幸好,對方邀請她去工作的地方是合資公司。車裡的氣氛有點兒僵,秦月想著自己還沒拿到手的翻譯費,在心裡嘆了口氣,只好說,自己還要好好考慮考慮,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對方聽她這麼說似乎也鬆了口氣,事情就這樣暫時地被擱置了下來。
回到家,跟老媽報了平安又洗漱完畢后,秦月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坐到了床上發起呆來。她不知道將來的路要怎麼走才好。老爸在的時候,她的頭上彷彿有人罩著,一切風雨都打不到她,可現在……她想著大四下學期的時候,她拿到了悉尼大學商學院的錄取通知書,興高采烈地做著出國的準備,可突然間老爸就病倒了,跑了幾家醫院都說是肝癌晚期,不到兩個月,父親過世,母親病倒,她強撐著把葬禮走了下來,至今想起,對當時的記憶仍是一片模糊,只記得自己那段日子裡沒有流一滴的淚。就像一個人被捅了一刀,捅的太深了,刀拔出來,要頓上一秒,血才會噴出來。她那段日子就是那一秒。
秦月當然沒有再出國,她匆匆地找了份教職,混起了日子。她一直告訴自己老爸出差了,直到有一個周末她在書房裡翻看桌上的日曆。老爸很喜歡用舊式的台曆,一天翻一頁的那種,每一頁背面印著的不是生活小貼士,就是一些不為人知的名人軼事。老爸喜歡在日曆的空白處寫東西。比如,今天去給女兒買書了或者論文發在了部級刊物上等等林林總總。秦月把台曆翻到了年初,一頁一頁看著老爸那熟悉的龍飛鳳舞的筆跡,噙著笑,一路看了下去。直到五月中旬突然中止了。秦月一陣心慌,快速地往後翻去,終於七月十八日上面重新有了字,才鬆了口氣,可這口氣才吐了一半,刺入秦月眼中的卻是這樣的幾個字:秦朝去世。那不是老爸字體,那是老媽寫的!秦月覺得有誰用一根鐵棍狠狠地打在了她的頭上,她腦子裡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模糊。
那個從小到大最疼愛她的人走了!那個在校園門口故意躲在書後面看著她著急,又不忍她著急趕緊蹦出來的人走了!那個背著被自行車掛倒又在柏油路上拖得渾身是血的她飛奔到醫院的人走了!那個說她是他這一生最大的科研成果的人走了!那個一直都以他的女兒為驕傲的人走了!那個並不寬厚卻足夠溫暖的胸膛,那雙永遠都向她展開的臂膀,不在了!不在了……
那天後來的記憶也是模糊的。秦月只記得她跑到了海邊,沿著海岸,在刺骨的海風中走了整整四個小時。她朝著天空怒吼,詛咒著上帝!
後來的日子她過的度日如年。每天她都不想起來,不想出去。每次上課第一堂課,她都會給新生算時間。一個人如果理想的話可以活到八十歲,前二十年在求學中懵懂度日,然後可能再繼續求學一段日子,找個工作,安個家,生個孩子,孩子再重複這樣的日子。退了休之後可能還有二十年可以自主的時間,可在學習和工作都被各種外來的要求和諸如娛樂生病等事情佔據著,一個人可以自主的時間就少得可憐。即使可以自主的時間,也有三分之一是用來睡覺的。所以一個人可以用來有效學習的時間可以按照小時來計算。每每,這樣一番話下來,那些學生都像是被冰水澆了一頭,變得嚴肅起來。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黃泉路上無老幼。向死而生才是明白的活法。
可知難行易,秦月自己卻懶得更好地打理自己的生活。她一生的夙願就是讓父親能夠以她為傲,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這一切的努力又還有什麼意義?
很多的時候,秦月站在馬路旁,想著能不能在過馬路的時候故意停一下。可是如果那樣會不會算是自殺,自殺按照基督教教義也算是殺人,恐怕進不了天堂,那樣的話,她就再也無法和那個信主的老爸見面了。父親已經在天堂之中,這是秦月在這一切的一切之中,能夠尋到的唯一的一絲安慰。可她卻不肯相信上帝,那個殘忍的將最愛她的人,也是她最愛的人無情奪走的神,怎麼會是慈悲的呢?老爸是去世之前不久信的主。那時候有基督徒到醫院傳福音。病急了亂投醫,秦月像個溺水之人願意抓住任何一根可能是救命稻草的東西。據那些人說,他們教會的人都在為父親禱告。憑良心說,秦月也不是完全沒有觸動,因為本應該疼痛難忍的老爸,卻一支杜冷丁都沒有打過。這恐怕就是那些人口中的神跡了。可老爸還是死了。秦月也因此與上帝成了仇敵。
老爸已經離開三年了。課程多的時候還好,閑下來的時候,心裡總是空空蕩蕩的。就這樣過一輩子嗎?秦月不知道。她靠在床頭上,蜷起雙腿,抱住膝頭,滿心的迷茫。
日子就這樣流水般地過下去。幾天以後秦月接到同學電話,要把翻譯費給她送過來,讓她指一個地方。時值中午,在吃午飯的秦月正好下午沒課,就直接讓他送到學校來。他們的學校設在鬧市區的一座大廈里,附近商場店鋪林立,同學來了,她可以請對方吃頓飯或者喝一杯表示感謝。
就這樣兩個人約好的是一座商城裡的一個咖啡屋。之所以選這裡是因為這座商城後面有個停車場。同學到的時候,秦月已經幫他點好了東西。兩個人一人一杯鮮榨的果汁,中間擺著幾碟精緻的小點心。同學是個微微發福的中年人,白胖的臉上總是帶著笑意。人看上去並不精明,但誰又是看上去的樣子呢?同學坐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一個信封交給了她。秦月拿起信封道謝,直接放進了手提包里。用信封裝報酬這件事中外沒有什麼差別。秦月以前被人推薦給外方做口譯的時候,也曾收到過用信封裝的美金。
她和同學並不熟,兩個人簡單地寒暄了幾句之後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同學臉上的笑好像端不住了,低著頭一邊喝東西,一邊糾結著什麼。秦月心裡一動,莫不是……
果然,同學終於鼓足了勇氣,跟秦月重提了邀請她去合資公司工作一事。說完了,屏著一口氣等著她的答覆,好像她的回答關乎他的生死似的。秦月看得心裡一軟,在社會上混飯吃,誰都不容易。一個全新的行業,一種與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秦月思忖著,要不就試試看?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也許忙起來,晚上會睡得好一點兒。如果幹不下去,她總能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的。這一點她從不擔心。想到這裡,秦月點了點頭,說了聲好。同學整個人鬆了下來,眉開眼笑地開始介紹他們的廠子。秦月暗暗好笑,現在她能夠區分對方的真笑和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