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V2 敏敏

POV2 敏敏

驛路隨山勢蜿蜒而上,雲霧中,六十餘匹滇雲小馬細碎的馬蹄聲隱約可聞。一隊人馬從白雲深處走出,迎著迷濛的碎雨,隱沒在淡黃的油菜花叢中。春風從山巒間升起,吹皺層層雲幕,不遠處,一座綠色的屯堡搖搖可望。

「哇!這就是雲門屯了!」陳綦敏拍了拍馴良的坐騎,看著越來越近的雲門屯堡,由衷地驚嘆道。

雲門屯乃是安平衛六堡中自東向西的第二座堡城,虎踞於雲山之巔,頗有些坐望河山的雄關氣象。

西南邊勢日趨平穩,在一個甲子的歲月中,安平衛足額的7000餘戰兵逐年流失,以至於援高前全衛兵丁只剩下了4000餘人。

這4000餘兵分別屯駐於雲山、雲龍、雲壩及衛城四地。隨著兵丁的撤防,雲門等其它三座堡城自然便日漸荒廢了。

黔地多雨,雲門屯堡年復一年地獨立於流雲之間,終日與潮濕的雨霧為伴,耳鬢廝磨間,青苔和藤蔓逐漸爬上了青石築成的堡牆,最後終於變成了一座通體翠綠的關隘。遠遠望去,竟不似人間之所在。

陳綦敏自幼隨父兄調防於蜀黔各地,卻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奇幻的屯堡。

「咳咳咳」身側傳來一陣浮誇的咳聲。「敏兒,注意點,你帶著這個呢!」閨中密友林清指了指鬢角,輕聲絮語道。

陳綦敏翻了翻白眼,作勢要將別在鬢角處的白色絹花摘掉。直嚇得林清連連擺手,她方才在淺笑中收了手。

「三國演義里講,蜀國丞相在南征時,遇見了一股身披藤甲的蠻兵。那藤甲刀槍不入,堅固異常。清兒,你看這座屯堡,像不像書中的藤甲兵?」敏敏又一次被自己的聯想逗得笑出了聲。

「陳幺妹!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這半年內在外人面前不能大笑!不能大笑!本來指揮同知家的老太太看你就『青眼有加』,這時節,可千萬別再額外給自己找麻煩了!好不好!」

這一笑,直氣得平日里素來溫婉端莊的林清也顧不上了矜持,擎起手中的馬鞭,作勢要向陳綦敏抽去。哪知這一次突如起來的揚鞭,卻著實將她的坐騎嚇了一跳,小馬用一次不高不低的騰躍朝主人還以顏色。就在騎術不精的林清即將被顛下馬背之際,陳綦敏一把拽住了小馬的韁繩,勒停了閨蜜驚厥的坐騎。

「哎呀呀!都是你不乖!害我差點被甩下了馬!告訴你,我這個月的月事已經推遲了整整一天了!說不准我肚子里現在已經懷上寶寶了!」眼看屯堡就在眼前,驚魂未定的林清乾脆舍了坐騎,徒步跟在敏敏的馬旁。

「乖,舟車勞頓之際,月事定然會稍顯紊亂。相信我,該來的終將會來,最多不出後日......哈哈哈!」看著身下一臉怒氣的閨密,敏敏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笑聲。

一陣浮誇的嘆息,也隨之從前方的小轎之中傳來......

陳家乃是川蜀渝州路軍戶,敏敏的父母均已年過六旬,近年來一直在渝州老家頤養天年。陳家有三兒兩女,世襲的千戶官銜,由大哥陳知勇擔當,二哥在大哥手下當了一名總旗,三哥則是播州衛指揮使麾下的一名親兵,大姐則嫁給了本鄉一名鄉紳家中的獨子。

前些年,湘西侗民小亂,陳知勇奉調率本部軍兵移防至鎮遠衛,以阻斷叛亂西延之勢。大軍開拔之日,12歲的小敏敏藏身於糧草車中,直至一百餘里後方被大哥麾下的軍卒發現。

大哥看著滿頭稻殼的幺妹,便猜出了幺妹這次離家出走的原因——不久前,小敏敏因打破了「娃娃親未婚夫婿」的額頭,而被娘親重重地責罰了一番......

「哎,其實也不算什麼要緊之事,都已經走了這麼遠了,你就隨我一起去鎮遠吧!還能和你大嫂作個伴。」大哥苦笑著蹲下身,細心地將稻殼從幺妹的亂髮中一一摘除。

大寧朝衛所兵丁調防,按慣例需攜帶家眷一同隨行。這個小大哥10歲的陳家幺妹兒,就這樣被兄嫂帶在了身邊,隨軍繼續前往鎮遠。

侗民叛亂平息后,小敏敏繼續賴在大哥家裡不肯回川蜀。鎮遠衛連接湘黔,水路陸路四通八達,碧綠色的舞陽河從城中穿過,河道兩岸商賈繁華,河道內舟船往來如穿梭一般。比起蜀地邊陲的渝州路,生性靈動的敏敏感覺這裡要更投她的脾氣一些。

老父老母雖覺無奈,但轉念一想,幺妹兒自幼在渝州山林中野蠻生長,而大嫂生性端良賢淑,深得長輩眾人喜愛,與其讓幺妹回渝州繼續滿山瘋跑,不如在大嫂跟前學學德言容功……而且渝州與鎮遠兩地間往來頗為便利,敏敏每年都可隨衛所間的軍驛回鄉省親。

流光易把良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11年的時間倏然而過,一轉眼,敏敏已經23歲了。

二老發現,雖然幺女在女紅方面長進了不少,但脾氣秉性和少女時相比,卻並沒有太多改變。倒是長子在寄回家書中隱隱約約地提到,這些年間,自己原本溫婉的媳婦,在脾氣上倒是越來越像陳家幺妹了......

軍戶家的女子向來晚婚,父母親準備等敏敏24歲時,再將她從兄嫂處召回,以便與結了娃娃親的夫婿完婚。

敏敏「偷渡」鎮遠的第二年,長她五歲的娃娃親未婚夫婿趙霆就襲了家中的金羽衛的世職。陳趙兩家乃是三代世交,因此敏敏出生之時便與遠在滇雲錦江州的趙霆訂了娃娃親。趙霆是家中獨子,雙親早沒,陳母私下認為,這樣一來倒也不錯,省去了敏敏孝敬公婆的環節。不然頑劣的陳家幺妹,定然討不得夫家的歡心!

這些年來,任職於滇雲西北部錦江州金羽衛屯所的趙霆則時常與陳家二老書信往來,天勤三年春,趙霆修書一封告知陳家二老,錦江州金羽衛屯所的67名金羽衛將奉詔隨安平衛援高軍出征。

「想我天朝仁恩浩蕩,恭順者無困不援,跳梁者雖遠必誅,金羽衛乃大寧羽林之才,此番出征,定能作為天兵之鋒鏑,以摧古拉朽之勢蕩平宇內之凶頑。

待大軍凱旋之日,小婿必定返回渝州,與小姐結成百年之好。」

按朝廷慣例,滇黔蜀三行省乃是一盤棋局,三省金羽衛屯所均由金羽衛西南鎮撫司統屬。遇有戰事,上峰視具體軍情隨機著錦江金羽衛負責安平衛軍兵的情報哨探保障諸事在西南司的運籌調撥中屬尋常操作。當然,金羽衛隨軍出征,最大的作用乃是作監軍之用。

兩年後,在天兵凱旋的讚歌聲中,安平衛援軍全軍盡沒的軍報在滇黔蜀各地卻好似一聲驚雷……

軍報中雖然沒有單獨提及錦江州金羽衛的部分,但既然是「全軍盡沒」,想來那67名從征的金羽衛也一定逃不脫在兵火之中玉石俱焚的結局。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在敏敏心中,對趙霆這僅在幼時見過一面的小娃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愫。不過在聽聞軍報之時,她還是不由得幽幽地吟出了這句唐詩。

在她眼中,大哥麾下的800餘軍兵乃是世間的無雙精兵,但坊間公認,黔貴最精銳的部隊還要數安平衛的這幾千宣鎮邊兵之後。然而,到了戰場上,如此享譽西南的精銳步兵竟然一夕之間就全部化為了齏粉。

「如果這次出征的是大哥他們…….」

想到這裡,敏敏趕緊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頭,阻斷了這個可怕的假設。

「那趙霆……算了,雖說幼時惹人厭煩,但現在怎麼說也算是國之英烈,我還是遵從禮法,這幾天著素服、帶絹花吧……」

聽敏敏這樣說,頗有些大家閨秀氣質的林清頓感欣慰,趕忙幫她買來了素服和白絹花。

一紙調令,讓兩千鎮遠駐軍移防安平。此次軍情緊急,為保安平衛軍兵及時出征,陳知勇等鎮壓將校接令后即率正兵迅速開拔,朝安平衛方向倍道兼程而行。

調防官兵的一應家眷行李則分批隨在大軍之後徐徐而行。敏敏這一行百餘人,是最後一批啟程的鎮遠衛官兵家眷。

敏敏的大嫂攜侄兒侄女已先期抵達雲龍屯堡,長敏敏三歲的林清早已嫁為人婦,搬遷諸事從裡到外均需親力操持。作為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敏敏主動推遲了行期,留下來助她一臂之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后,二人終於趕在出發前將行李細軟收納齊整捆上了馬背。

此番調動后,安平衛實有兵力只夠分駐雲龍、雲壩及衛城三地,一行人昨日路過的雲山屯軍兵兩日後也將啟程開赴關外遼東,也許用不了多久,雲山屯也會如這雲門屯一般苔痕侵階了……

細雨漸歇,夕陽穿破雲層,往天際線處蹣跚而去。敏敏等人踩著金色的餘暉隱入了雲門屯堡的碧波之中。

「這裡真的真的真的很美!」

黔貴諸屯堡的規制大體相似,依山而建的關隘往往均由相隔不遠的上中下三寨組成,眾人宿在中寨寬敞的四方街旁,這一批家眷雖人數不多,卻包含了指揮同知的老母、夫人、兩二位小公子。護衛的兩伍兵士在小旗官的指揮下搭灶埋鍋,眾家眷則在四方街周圍尋屋而宿,按大寧律法,行人商旅不得私宿軍堡,哪怕是荒廢的軍堡也不行。供普通客商歇腳的集市,還要出了屯堡向西再行六里方到。

晚霞悠然地從屯堡上空踱過,為滿街的藤蔓綠蘿塗上了一層金色的剪影,敏敏從行囊中取出一個皮質小包,悄悄放入懷中,小口喝了一碗剛沸的茶湯,拿了一塊臘肉。起身慢慢往下寨走去。

「陳幺妹兒,你又要去搞么子事情噻!」身後,傳來了林清的呼喚。

「今夜定然月朗星稀,我去堡門那裡,把雲門堡臨摹下來,以後給你的寶寶看。」敏敏從青石路上流散的碎光中轉過身子,朝林清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要是那幫人問起」敏敏向指揮同知家眷的方向努了努嘴,「就說我相思成疾,去堡門那對月傷神去了!」

金烏西墜,玉壺當空,雲門堡殘破的女牆上,敏敏皓腕微懸、素手輕舞,採擷著流動的月色,描繪下滿紙皎潔。

敏敏自幼喜丹青,平日里習慣將鉛條與宣紙裝入了一個小皮包中,以備外出臨摹速記之用。世間擅長筆墨丹青的女子中,讀書破萬卷之人並不鮮見,但是像她這樣在過書之餘,又行過萬里路的,卻著實並不多見——時常「動如脫兔」的敏敏,也不乏靜若處子之時。她對詩詞歌賦筆記雜談均有涉獵,雖不甚精,但比之整日枯坐書齋從文字里了解俗世的尋常女子,敏敏的繪畫中更多了一些鮮活的感悟。

突然間,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踏破了這份空靈。

月光下,黑壓壓的一片人影正快步向雲門屯的堡門處奔來。敏敏定睛細看,人數怕是不下一百。眾人步履迅捷,頃刻間便來到了堡前的空地上。

若想悄無聲息地逸去,已然是來不及了,好在敏敏身形嬌小,足以藏進女牆后的藤蔓之中。

借著月光,她發現來人均做侗蠻打扮,但說的確是北方官話。

「羅三兒,先給項老秋宰了,你和羅四兒一會專管在撤退之時悄悄把屍首棄在顯眼的所在,別的不用干,這事一定要給本官干明白了!」為首之人說的。

「得令!」那個叫羅三兒的一邊低聲唱了聲諾,一邊將一個五花大綁的矮小漢子踹跪於地,人群中,早有兩人健步上前左右擰住了矮子的臂膀,矮子並不想就這樣引頸就戮,他奮力地掙扎著,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響。

「停!別從後面捅!從正面!」為首之人抱著臂膀指揮道。

剛要舉刀的羅三兒當即收了勢,轉到跪地之人的正面,雙手擎刀,白光一閃搠進了矮子的胸口,緊接著手腕一轉將刀拔出,一片血霧隨即從矮子的胸前噴涌而出!

「蘭百戶在黃昏之時就已探明,鎮遠衛家眷在中寨四方街周圍宿營,守護兵丁僅十餘人,全部集中在街口處,同知的家眷宿在東南角第三間房內,陳千戶的妹子在東北角第一間,一會摸上去按照預先布置好的干,羅總旗你帶人把護兵牽制住,剩下的家眷該殺誰、該抓誰、該放誰大家心裡都有數吧!進了堡就把石頭都含上,切記不可因口音而露了像……」

「這群歹人慾對我等不利!我要趕緊回去示警!想來這堡門處一定也有『千戶暗道』,就從那裡走!」

敏敏緩緩起身,借著月光躡手躡腳地走下堡門,「千戶暗道」入口應該就在堡門內的石馬槽處,只需要再悄悄前行20餘丈,就能夠抵達了!

呼吸不能亂,一步一步地走,踩實了,慢慢抬腳,不要慌,穩住……還有幾步台階就下完了!啊……

不想,她的腳步聲恰好驚起了一隻棲息於堡門處的夜禽,黑暗中,大鳥拍打著翅膀朝闖入者襲來,敏敏陡然一驚,步調登時亂了,一腳踩空,跌在台階下厚厚的青苔之中。

「完蛋了!快跑!」敏敏一躍而起跑向馬槽旁千戶暗道的入口,撥開藤蔓,果然,暗道入口就在這裡!

「有細作!」與此同時,堡門外的眾人也察覺出了異常。

「羅總旗,你帶幾個人趕緊把細作抓回來,咱們剛才說的話要是讓人聽了去,萬事皆休!我一會親自帶人牽制守兵,弟兄們,咱們開干,今夜所做之事干係重大,干好了,咱們繼續過安生日子,干不好,就只能當狼食了!」

為首之人刷地一聲拔出了腰刀,月光從鋒刃間流過,將他蒼老的臉龐上映在了寒水般的刀身上。

「別看這張百戶平日里不聲不響的,但到了關鍵時刻,也自有一番威嚴的儀態!」此時,看著雲山堡百戶軍官張自強那張絕決的老臉,很多人的心頭都閃出了這個想法。

「日拉墳!開干!」眾黑影齊聲低嘯,隨在張自強的身後,朝堡內奔去。

「快點!再快點!」

敏敏跌跌撞撞地在千戶暗道中摸索前行,暗道內雖有一股霉味,但由於設計合理,倒也有空氣在其間流通。白日進堡時,她曾下意識地做過判斷,認為下寨的暗道入口,就應在馬槽附近。

大寧西南屯堡規制皆同,這千戶暗道乃是屯堡內一處不傳之秘。蜿蜒的暗道於地底將堡內上中下三寨及堡外後山要道連為一體,出入口處的設置均十分隱秘,上寨、中寨的出入口處,均配置有千鈞之重的斷龍巨石。

遇有戰事,如果屯堡堡門被敵軍攻破,下寨失陷,守兵除正面堅守外,還可沿暗道潛至下寨,對敵軍進行襲擾。圍殲。戰事不利時,堡內要人也可從暗道出堡直至後山。即使暗道被敵方得知,因中上寨出口均設置斷龍巨石,敵軍也無法利用暗道對上下寨進行包抄。

這密道入口設置的十分巧妙,外人就算是光天化日下與之近在咫尺,也無法窺其門徑。加之此堡的密道口又被藤蘿覆蓋,追兵更是難覓其蹤。進入密道后,敏敏曉得自己已暫時脫離了危險。但是林清等人的性命卻仍舊危在旦夕。

「剩下的家眷該殺誰、該抓誰、該放誰大家心裡都有數吧!」

一想到歹人頭領剛剛所說之話,敏敏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此時她的雙眼已漸漸適應了密道內的黑暗,借著從道壁通氣孔中透進的月光,敏敏感覺密道已隱隱有上升之勢。

「中寨與下寨相隔100餘丈,現在一定是在爬中寨了!我應該可以比他們更快!」

然而,當她抵達中寨出口時,卻發現巨大的斷龍石不知在何年何月已然被人放下,而繼續通往上寨的密道,也已經坍塌。敏敏從塌方處撿起一塊碎石猛烈地敲擊著頭頂的斷龍石。

「歹人來了!清兒!陸小旗!你們快起來!有歹人夜襲!」

沙啞的喊聲在密道內回蕩,然而斷龍石上方,卻仍是一片寂靜,敏敏的聲音里,已經帶了哭腔。

突然,密道外隱約響起了婦孺的呼喊聲!緊接著,哭叫聲、金屬撞擊聲、喝罵聲、火銃擊發聲、哀嚎聲接踵而至,敏敏翹起腳,讓自己儘可能地靠近頭頂的斷龍石,緊張地傾聽著外間的聲響。

然而,不過一刻鐘,外面的響聲就漸漸停息了,屯堡內外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敏敏後退兩步,頹然坐倒在密道內,大聲地哭了起來……

孤獨和無助沿著高8尺寬的密道洶湧地朝她襲來,將她身上的力氣一點點吞噬、融化。此刻,彷彿只有大哭才能幫她抵住充盈在密道中的茫然和恐懼。

良久,黑暗之中的大哭,變成了細細的抽噎。

「接下來,我該怎麼辦,是出去,還是繼續藏在這裡?這群怪人是誰?為什麼明明說的是北地官話,但卻穿著侗蠻的衣服?他們為什麼要襲擊我們?他們要抓誰?要放誰?又是…要殺誰……」

疑問接踵而來,敏敏試圖一個一個地去想,但卻抓不住絲毫頭緒,這種感覺讓她心亂如麻,頭疼欲裂。

咕….

原來是肚子叫了,從黃昏到現在,敏敏只喝了一碗茶湯,剛剛又在黑暗中摸索奔逃,此刻方覺腹中空空。

「不管了,先把肚子吃飽再慢慢想吧。」

臘肉還好好地揣在懷中。沒有在剛剛那段「紅佛夜奔」中掉落,簡直稱得上是個奇迹!這臘肉是清兒做的,三年多的臘肉,已經可以不用料理直接食用了,嗯,清兒的手就是巧,她做的臘肉比大嫂做的還好吃……可是......清兒她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她有沒有危險啊……

想到這裡,敏敏的眼淚又不自主地開始滑落,但是......肚子好餓啊……敏敏一邊抽噎,一邊小口地吃著撕下的肉條。

咸香味和咀嚼聲在密道中瀰漫,沖淡了些許孤寒。

突然,敏敏停止了咀嚼。

「咕咚」她清楚地聽見,有人在離她不遠處吞了一下口水!

「誰!」敏敏大叫著一躍而起。將臘肉塞進懷中的同時,從地上抓起了一塊尖銳的碎石。

然而,在四下觀瞧了好一陣后,她終於確定,這密道內就只有自己一人。

「可能是因為太緊張,導致自己出現幻聽了吧。」敏敏這樣想著。

「肚子倒是吃飽了,但是口渴怎麼解決呢?」為了防止再次被幻覺驚嚇,敏敏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可是就在這時,離她不遠處的塌陷處卻突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俄而,一小節竹筒從塌陷處的縫隙中慢慢露出頭來,「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什麼人!」敏敏大叫著再次將那塊尖石抓在了手中,她的嗓音自幼就有些沙啞,現在又加上口渴和驚駭,此刻在這幽深的密道內,聽起來還是有些威懾力的。

「姑娘莫慌,我是好人!」

一陣低沉的男聲,從坍塌處的另外一端傳來。

突如其來的聲音,在這個血火交織的暗夜裡,竟然讓敏敏懸緊的心,沒來由地感到了些許踏實之感。

「呸!是好人你怎麼一直藏著不出聲?你為何會躲在這密道之中?你是何居心?有何企圖?」

敏敏一邊像三眼銃般接連提出疑問,一邊仔細地查看著將二人隔開的塌方之處——除了有幾個拳頭大的縫隙外,密道已被掉落的大小石塊緊緊堵死,有些石塊的尺寸,足足比磨盤還要大出一圈來。

落石形成的石牆足有四尺多厚,這人雖與自己間不盈丈,但要是想穿過塌方前來侵犯自己,卻需要從上寨的出口走出,再找到下寨的入口進入方能如願,中寨的斷龍石已然放下,想必上寨的斷龍石八成也已經封死了出口,如此一來,這傢伙要是想過來,就只能走堡外的出口了。

「嗯,放心了!」探明形勢后,敏敏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我和你一樣,也是為了躲那伙子歹人才進到這密道之中的。我要是剛剛在你歇斯底里時開口說話,你還不得被我嚇瘋了啊!

現在你哭也哭了喊也喊了吃也吃了,該發泄的都發泄了,肚子也飽了,我才敢現身,啊不對,是現聲!

人嘛,就是這個樣子咯。一念起,霎時間便會感覺腦中陰風怒號濁浪排空。一念落,又覺眼前春和景明波瀾不驚。其中關鍵,就是將體內吹起那個念頭的風釋放出去。」隔著石牆,男人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談道。

「哼!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說的也是北地官話!和那幫歹人一樣!說,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呸!那群歹人所說的也配叫官話?口音北不北,南不南的。

不是和你這個小丫頭吹牛,能把官話說得像我這樣的標準的人,普天之下也尋不出幾個來!

對了,你方才不是念叨著口渴嗎,快把那竹筒撿起來看看。」

「此人即便也是歹人,隔著厚厚的「石牆」,也奈何不了我,我怕他作甚!」如此想著,敏敏的膽氣也壯了。

隨即蹲下身子,依言拾起了滾落在自己腳邊的竹筒,旋開竹封,一股清冽之氣登時從桶中跳躍而出。

「呀,是竹酒!」敏敏開心地驚嘆道。

黔貴一帶,素來有在自然生長的竹干內釀酒之習俗,所得佳釀雖不甚烈,卻清香爽口,男女皆宜。

「哎呀,好怕好糾結啊,竹酒好香,本姑娘吃臘肉吃得也好渴,真想一口氣全喝掉,可是,隔壁那人身份不明,也不曉得對本姑娘有什麼企圖,這酒里會不會有什麼古怪的門道呢?」隔壁那人捏起嗓子,模仿著敏敏的口氣賤賤地說道。

「告訴你,本姑娘現在正在朝你翻大白眼!」

敏敏果真翻了個大白眼,然後悄悄地將頭上的銀釵摘下,探入酒中,她依稀想起,在哪本不知名的筆記雜談中似乎有這樣的記載,說銀子可以試毒。借著偷來的月光,敏敏發現放入酒中的銀釵上,並沒有發生什麼異常的變化。

「傻妞懂得倒是挺多,想用銀釵試毒?沒用的,這世間毒藥何止百種,銀子只對幾種毒藥有反應。不喝的話蓋好蓋子再給我推回來,我的存貨也不多了!哎,我欲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

怕什麼,反正有石牆呢,沒等那人說完,敏敏就已經橫下了心,她雙手捧起竹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竹酒。

清冽的酒香直透肺腑,好爽!

「嘿嘿,在下沒有看錯,姑娘果然......那個夠饞。我也喝一口,今天不錯,明月佳人,春山對酌。此等風雅之境,人生幾何?」

咕咚一聲,一壁之隔外,那人似乎也喝了一大口。

「明月,只有透進來的這些許微光;佳人,和你隔著一堵石牆;春山裡滿是殺人越貨的強盜......嘿嘿,此等風雅之境,的確是世所罕有。再說,你怎麼知道我就是佳人了,告訴你,我其實是個丑姑娘。又老又丑,嘴歪眼斜的那種。」

不知不覺間,敏敏已經走到了塌方跟前,背靠石壁,抱膝而坐。那男人的聲音里有種奇妙的東西,只憑這幾句話,便讓她不似剛才那般惶恐無依,一種莫名的踏實之感,在敏敏的心中時隱時現。

「嗯……那樣的話就更加了不起了!這又哭又鬧吃東西還特別香的老太婆,更是世所罕見的妙人!今日卻和在下這區區一介凡夫俗子不期而遇了,嘖嘖,這叫造化呢,還是叫緣法呢?」

哎….都被他聽見了……好羞……

「說正事,你為何也在這密道之中呢?」敏敏乾咳一聲,岔開了話頭。

「我是能掐會算的登徒浪子啊,專門來此等候佳婆。」

「啪」地一聲,敏敏朝石壁上砸了一塊石頭。

「別饒舌,你就當本姑娘現在是掌御駕、查緝、刑獄的金羽衛!你這個宵小之徒還不一五一十地將本官所問之事統統招來!方才你說自己是登徒浪子,我看這句話你便說得足夠坦白!」

「本浪子現在餓了,沒有力氣說,要吃了臘肉方才有力氣交代!」說話間,一根刀鞘從石壁處的縫隙中探了出來。

「哎~這人……」敏敏莞爾一笑,伸手把刀鞘從石縫中拽出,用隨身的帕子把剩下的小半塊臘肉包好放在石縫口,再用刀鞘頂著,緩緩朝石壁另一頭推去。

「好香啊。」收到臘肉后,那人吧嗒吧嗒地啃了起來。

「嗯,這是我朋友做的,她手特別巧,不僅臘肉做得好,像米皮啊、涼粉啊、破酥包子、紅糖糌粑之類的,做的都好吃!」

「啊,我贊的不是臘肉之香……」

「不是臘肉,是什麼?」

「算了,沒什麼……」

聽聲音,那人三兩口便將一大塊臘肉吃光了。不多時,一個油紙包又緩緩被刀鞘沿石縫推送了過來,敏敏伸手取過,打開一看,裡面竟然包著一塊酥油紅糖鍋盔。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邊吃邊聽我說吧,我這裡還有辣板鴨、和牛乾巴,竹酒雖然不多了,但是水還有一大囊。足夠咱倆待上三四天的了。」

「為什麼要待三四天?」

「我的同伴已經在昨夜趕往雲龍搬兵平亂了,差不多三四天後可以返回,看你的樣子,是被歹人追進這密道之中的吧。他們可不是一般的歹人,所謀之事甚大,你該不會又湊巧知曉了他們的機密吧?」

「嗯……」

「所以,在官兵到達之前,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這密道里吧!你能找到這密道的入口,讓我猜猜,你應該是鎮遠調防至此的千戶陳知勇之妹,沒錯吧?老婆婆……大寧朝衛所當真是沒救了,領兵千戶竟然是又老又丑的老太婆的大哥,他老人家現在還能上得去馬嗎?」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誰?你到底是誰?」敏敏又一次朝石壁摔出了石頭。

「我嘛......

流浪人歸,亦若,迴流川(日語)

我是一個歸家途中的遊子,無意間知曉了歹人的機密,我的同伴們著急去雲龍堡調兵平亂,對,沒錯,咱們現在遇見的,已經算得上是叛亂了!我身體有點小恙,沒法在這山路上星夜疾馳,因此藏身於密道之中,待叛亂平定之後再繼續我的歸鄉之旅……歹人說,家眷中有陳千總的妹妹,能跑進這千戶密道之中,想必你就是咯~」

「歸鄉?你的家鄉是哪裡?」

「按理說,是滇雲……」

「一派胡言!滇雲人怎能是一口北地官話!」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已改鬢毛衰,婆婆相見不相識,怒問浪子何處歸~~」

「好吧,這個問題暫且先放下不談,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哥是誰的?」

「我是從歹人那裡聽來的啊!你剛剛有沒有看清他們的裝扮?是不是穿著侗蠻的衣服?」

「對啊,穿侗蠻的衣服,說漢話,口音很像北方人,但是和你的口音還不完全一樣……」

「既像北方話,又帶點南方味,對吧?我來考考你,一群口音不南不北的人聚在一起,又會使兵器,又聽號令…在你們黔貴,哪些人具備這些特點?你是軍戶家的女兒,連這千戶密道都能找到,這個問題應該也難不倒你!」

「你是說,這群歹人是安平駐軍假扮的?」

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敏敏當然沒有回答不出的理由。

「可是,安平衛駐軍與我們鎮遠衛軍兵無怨無仇,為何又要穿上侗蠻的衣服來找我們行兇呢?」

「安平衛駐軍和你們沒有仇怨,可是這侗蠻和你們卻有著血海深仇啊!雲山屯外五十里,就有好幾個侗蠻的寨子,宅子里的侗蠻和你們在鎮遠衛前些年平亂時鎮壓的侗蠻,同屬一部。不少當年在鎮遠暴亂的侗蠻僥倖逃脫圍捕后,都悄悄地投到了雲山屯周邊的侗寨里。」

「那就算他們冒充侗蠻挑起了鎮遠兵和真侗蠻之間的衝突,他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安平衛軍兵不是全都奉調去往北地平倭亂了嗎?現在滿安平衛就只剩下雲山堡一處,還剩幾百軍兵沒有開撥了吧。」

「是啊,問題是,剩下的這四百軍兵,他們不想走……」

「啊!」敏敏突然間恍然大悟!「他們想讓鎮遠兵逼侗蠻叛亂!然後,安平衛一亂,他們就可以借口留下剿匪平亂,不用萬里迢迢地去往東北赴援了!」

那人啪地拍了一下手。

「好聰明的姑娘!看來方才是在下把你看扁了,恕罪恕罪,請受在下一拜!」

「這算什麼?本姑娘可是看過《三國》的!」那人的誇讚聽起來誠摯無比,敏敏不禁微微得意,但馬上意識到,這句話貌似並不單純是誇獎。

「你剛剛是不是一直認為我傻乎乎的?」

「一點都不『傻夫夫』的。」那人模仿敏敏的蜀地口音說道。「姑娘既熟讀《三國》,在東奴粟鞨,便已經可以領兵為將了!」

「讀了三國就能領兵?哈哈哈!既然粟鞨兵如此不堪,安平衛守軍為何如此畏之如虎?不對,不僅是安平衛,我聽我大哥和同袍閑聊時也說過,粟鞨兵,似乎特別特別厲害!」

那人稍一沉默,輕嘆一聲后說道:

「這兩國兩軍對陣疆場,往往比的不是誰更『膩害』......」

(敏敏並沒有意識到這人在時不時地學自己說話)

「決定勝負的,往往是誰更爛一些……粟鞨兵如果對上大寧開國時的金戈鐵馬,即使像現在一般佔盡天時地利,也會被一往無前的大寧鐵騎碾成齏粉。

但是現在,大寧的衛所從裡到外已經爛透了,像安平衛駐軍這般,又如何能夠上陣廝殺?」

「嗯……」敏敏手托下巴,沉思了一下。「安平衛駐軍的陰謀,你又是怎生知曉的?」

「我和幾名同伴在趕路途中經過雲山堡,發現整個屯堡氣氛怪異,不似大軍出征前的感覺,倒好像是要密謀兵變一般。因此我的夥伴秘密查訪,發現幾名軍校在凌晨時分伏擊一名侗蠻,這事就越發地顯得蹊蹺了。

他們便悄無聲息地捉了一名參與伏擊的軍校。嚴加拷問后,那人供述說,他們伏擊的侗蠻,是一個侗寨的小頭人,在雲山堡內有一相好的暗娼,他們讓暗娼假意約該人於當夜幽會,然後再將其活捉……」

「啊!我剛剛在城門處,看見亂兵殺了一個人,就是這個侗蠻小頭人嗎?」

「對,殺掉之後再去襲擊你們,然後把屍首遺落在現場,就是如山鐵證啊……亂兵原計劃在你們明日行經十六里鋪時動手,那裡商旅多些,侗蠻造反的消息傳得也就快些,然而現在行動卻提前了,看來,是亂兵因我們出手掠人而察覺到了異常,才臨時改變了計劃。」

好歹毒!敏敏心頭泛起了陣陣寒意……這讓她忽略了一個問題——對面那人若是普通的差旅行商,為何又會對軍兵叛亂之事如此感興趣呢?

「我聽他們說,要抓住幾個人,放走一些,然後…還要殺掉幾個人……」

「這個,我就不曉得咯……」

在這個問題上,他撒了謊,

「擄走指揮同知的家眷,殺掉陳千戶的幺妹及幾個倒霉蛋,餘下的人放掉。」被擒獲的軍官詳細地招出了雲山堡亂軍的整個計劃。

「兄弟,無巧不成書啊!這鎮遠援兵陳千戶的幺妹,和你有莫大幹系!弄不好,那小丫頭日後會壞了你的大事……看他們這慫樣,這麼機密的事情夠嗆能辦好,要不要我暗中幫他們一把,把這柄懸在你頭上的「項上之刃」除了?」他的同伴一邊說,一邊用手比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一切自有定數,能否脫險,看她自己的造化吧,和我無關。至於她能不能壞了我的事,那就要看我的造化了......你也知道,這麼多年在我身上,凡是認真算計的事情最後反而都走樣了。這次,就隨緣吧……」

但是,他當時也不會想到,這個未曾謀面卻與他干係重大的女人,此刻竟然以這樣一種奇妙的方式出現在了他的身邊……真真的造化弄人啊……

「一切看造化吧……不過,你應該不用擔心,這幫叛亂的兵丁本事稀鬆平常,我估計這些人在平日里連血都沒見過,你看,連你這樣的小婆婆都抓不住,在這深夜裡殺人,擄人,又談何容易?不過,也不怪他們,尋常軍兵,當然不知曉這密道的存在,不過,你大哥也是,這般的機密事宜,也敢告訴自家女眷!」

「不許你說我大哥壞話!」

「事實如此嘛~不然你是怎麼曉得的……」

「哎,反正和你也不熟,就告訴你吧,那是我很小的時候……」

「嗯,很小很小的時候~先別急著說,喝點竹酒潤潤喉,你嗓子都啞了。」

「哦,我嗓子本來就容易啞嘛……」敏敏喝了一口竹酒,繼續說道:

「你知道嗎,我媽媽特別特別凶,家裡有一個木盆,裡面全是那種又小又圓的石子,這是她特意撿回來懲罰我三個哥哥用的,哥哥們誰要是犯了錯,她就讓他們去石子上跪著,總之,那些石子在我家是特別特別恐怖的存在……但是,可能是因為我比較乖巧的原因,我媽媽從來沒讓我去跪過…直到有一次,我把一個小男娃兒的臉給打壞了,差點傷到他的眼睛……」

「哦…特別特別乖巧的幺妹兒,把男娃兒的臉給打壞了啊……」那人低聲笑道……

敏敏輕嘆一聲,其實那個被她打破臉的男娃兒,就是她的「未婚夫婿」——趙霆,那日趙霆在父親的帶領下來陳家認親,宴席上,兩家人團團圍坐把酒言歡,敏敏卻與內室中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始終低頭猛啃著一支豬腳,趙霆幾次想與敏敏搭話而不得后,訕訕地說了一句趙家門風嚴謹,女人不能沒有吃相。敏敏聽后大怒,隨手拿起酒杯擲去,剛好砸壞了趙霆的眼角。

「我媽媽特別特別生氣,嘩啦一聲把石子全都倒在了地上,讓我去跪。我一害怕,撒腿就跑了。

到了晚上,我想悄悄地從貓洞鑽回家,以往我離家出走,都是晚上悄悄從貓洞鑽回去的......但是那天,媽媽把貓洞也栓住了。到了亥時,天上又飄起了小雪,我凍得渾身發抖,只能鑽進穀草堆里取暖。

過了一會,大哥悄悄地來了,給我帶了吃的,然後又把我帶到這密道里取暖。從此以後,我每次離家出走就都到這千戶密道中待著。」

「活該!你給人家小男娃兒破了相,叫人家日後怎生娶媳婦。」

「那個小男娃兒,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在高鮮殉國了……」

「哦...原來是他啊......」那人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沉默良久,那人方才幽幽地吟了一句詩。「你,喜歡他?」

「呵呵,就見過一面的人,怎麼能稱得上喜歡?但是,他現在變成忠魂了,作為軍戶家的女兒,我敬重他!」

「哦~~~~~」那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或者,用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形容更為恰當……

「聽我哥說,在高鮮是粟鞨兵臨陣變節,才導致咱黔貴軍全軍覆沒的?這粟鞨人當真可惡,朝廷這次調集重兵到東北,是為了征討東奴,給死難的黔軍將士報仇吧?」

「在粟鞨人看來,真正可惡的恰恰是關內的大寧朝廷!開國近二百年來,朝廷在東北的政策歷來就是拉一部,打一部,那關外之地,有二十餘個黔貴那麼大,大大小小的部落根本數不過來,但名義上,他們全都受大寧的管轄。

離遼東比較近的,有三個部落聯盟,閑州粟鞨、野鶴粟鞨、還有寧公特粟鞨。

歷任東北邊將看哪個部落壯大了,就帶領其他部落尋個由頭去給他打弱了,看哪個部落太弱了,就進忙著再賞賜點貿易敕書扶持一下。這樣一來,不僅這三大部落聯盟之間戰和不定,每個聯盟內部也是時聚時散。在遼鎮邊軍的挑唆下,這些部落之間互相征伐,搶敕書,搶人口,搶地盤......總之,在朝廷看來,粟鞨各部之間的關係越亂、仇恨越大,大寧的東北邊疆也就越穩固!

但是,這個把戲已經連續玩了快二百年,粟鞨人就算再不開化,也能從中窺得端倪。各部以往積累的那些仇恨,漸漸地,已經全都轉移到了大寧的身上。」

「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嘛…武人吧…很顛沛的那種!」

「哦,原來是家丁啊。」

大寧朝承平日久,衛所兵制漸漸廢弛,各衛所丁數普遍缺額,為了多吃空餉,衛所官長對缺額一事普遍聽之任之。即使是在籍軍兵,平日里或耕田、或經商,早已與尋常百姓無異。偶爾出征之時,根本不堪一戰。

為此,邊地各級軍官為了提升麾下軍隊戰鬥力,率先開創了私蓄家丁之策——用所吃空餉所得的銀錢,重金募集強悍的敢戰之士作為私兵。這些家丁不在兵籍戰策之中,平日專精武事,戰時作為全軍的鋒矢,引領衛所軍兵衝鋒陷陣。

剛開始,各級邊將對私蓄家丁一事往往還要想方設法地遮掩一番。可是到了近幾十年,家丁已經漸漸成為了邊軍中的標準配置,從而得到了朝廷的默許。就連聖旨之中,對「家丁」二字也時有提及。傳說中,家丁儘是些窮凶極惡、冷血強悍之徒,那粟鞨之首「野牛皮」年輕之時就是遼東總兵藺成棟麾下的一員親信家丁。

當世時,評判一支軍隊戰鬥力高下的標準就是將領麾下家丁的多寡及勇悍程度,如此一來,各級將官空餉吃得越發兇狠,而衛所兵的戰鬥力也就越發低下……不過,私蓄家丁之風在西南駐軍之中倒不似北地那般繁盛,或者說,因為西南無戰事,家丁也就少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可是,塌方后的那個人,雖然未曾見面,但無論如何敏敏也不會將他與家丁那種刀頭舔血的敢死之士聯繫在一起…想到這裡,敏敏心中充滿了好奇。

「你……去過遼東?」

「去過。」簡簡單單的兩字,卻似乎包含著難以名狀的惆悵與追憶。

「哦……」敏敏不想繼續追問,一時間,密道內一陣沉寂。

良久,石縫之中又傳來了窸窣聲,這次刀鞘推過來的,是一件捲成一卷的披風。

「夜深了,早點睡吧……想聽邊關外東北的事情?我明天再給你慢慢講吧!」那人輕輕地說道。

「有點睡不著…但是,還是睡吧…」

披風好大,足夠將敏敏從頭到腳蓋得嚴嚴實實,想必,那人的身材也一定很高吧。披風上似乎還留有那人的餘溫,想到這裡,敏敏的小臉微微地紅了——還好有這堵塌方形成的石壁……

「睡不著,就聽我唱首歌吧!」

那人好像又一次猜到了敏敏的心思......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一首本該清揚婉轉的越人歌,卻被那人唱得疏闊蒼涼。低沉悠遠的聲音將敏敏周身包裹,從毛孔中鑽進了她的身體,讓她的心裡有些熱、有些癢。

餘悸慢慢退去,莫名的安穩重回心頭。敏敏的腦海中出現了幼時的畫面——夏夜,小敏敏從鄰居老婆婆那裡聽了「老變婆」的故事後心驚膽顫地逃回家中,看見四個哥哥正圍坐在通紅的火塘旁,心中的驚恐瞬間消散……敏敏走近四哥的身邊坐下,努力想看清他的樣子,卻怎麼也無法如願。嗯?我不是只有三個哥哥嗎?這四哥又是從哪裡來的?哦,原來,這已經是在夢裡了……

「看來,老天待我還不錯,餘生……哎,想那麼遠幹什麼……」

——石牆另一端,在敏敏輕輕打起的小呼嚕聲中。那人自言自語地說道。

陽光從密道的縫隙間照進,灑在敏敏的臉上,暖暖地拂去了清宵的殘夢。

「還有兩夜,就能出去了!」清晨被陽光叫醒,這一天都會有不錯的運氣!她這樣想著。

「姑娘可算醒了……」

「嗯?」

「勞姑娘蓮步輕移,在下要出恭……」

「嗨……你這人真是!」

敏敏站起身往下寨方向走了十餘丈,其實,她也剛好想出恭呢。

「好了!姑娘請回吧!」那人遙遙地呼喊著!

敏敏微微一笑,又走回了石壁旁。

「有勞姑娘了,在下身上有點小傷,斷骨處打著夾板,移動起來有些費力。這傷再過得幾天便可以痊癒了,哎,我已經打了將近二百天夾板了!」

「昨天夜裡聽你說話,很有些登徒浪子的味道,怎麼只隔了一夜,就變成謙謙君子了呢?」敏敏饒有興緻地調侃著對方。

「當時你初逢大變,心緒難平,我若是擺起一副道學先生的嘴臉,你這隻小小的驚弓之鳥必定會整夜驚懼,擾我春睡。所以,才不得不做出一副登徒浪子的樣子逗你開心。不過......昨夜雖逃過了哭聲,卻終是沒能躲得過鼾聲......到頭來,我還是失算了,……嗯,不愧是軍戶家的女兒!哈哈哈」

「人家是淑女,淑女睡覺才不打鼾呢!你一定是做夢夢見有人打鼾了!」關於自己這個打鼾的毛病敏敏其實是心知肚明的,但越是這樣,她便越是要賴上一賴。

「說到做夢,你昨天夜裡說夢話了,具體說什麼我沒聽清,彷彿呢喃著什麼四哥之類的……你有這麼多哥哥?」

此時,昨晚的夢境仍舊依稀可憶,聽到「四哥」二字,敏敏的心弦不禁又是微微一亂。好在那人對於此事只是偶然一提,並沒有繼續說起。

「雖然這密道之中晦暗難辨,但早膳還是要按時吃的。」隨著他的話音,各種包裹著油紙的食物被狹長的刀鞘推著,沿石壁上的縫隙源源不斷地掉到敏敏身邊。

「竹筒給我,我給你兌些水,酒就只剩下一竹筒了,留到咱倆離開密道后月下對酌一番如何?」

「呵呵。怕是要掃公子的雅興了,我的容貌,就如我這嗓音一般粗陋。」敏敏的嗓子特別容易啞,這點一直讓她很是不爽——自己雖然談不上閉月羞花,但每日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之時,也總會感覺鏡中之人明眸皓齒,肌如霜雪,眼波流轉之下,頗有幾分顧盼生輝之媚。

雖然,嘴巴看起來似乎有一點點大......但每當笑容從她的嘴角處綻開時,這張「蟠桃小口」反而讓她越發嫵媚!雖然,他的臉頰上微微有些稜角,但是作為千戶的女兒,不就是應該比尋常女子再多幾分英氣嗎?

唯獨這嗓音……

「嘿嘿,嗓音可當不得真!就像我,嗓音還說得過去,但是我的這副尊容,可就說不過去了!再者說,什麼眼耳鼻舌身意、什麼色聲香味觸法,全都是空,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哈哈哈,你還會背佛經?也好,像你這樣的人,閑時多念念佛,也許真能夠消解一下身上的殺孽。」

敏敏依言將刀鞘從石縫中拽出,準備用它把自己身邊的那段竹筒推還給男人。

「你這刀鞘長得好奇怪啊!」

這是一把黑陳陳的木鞘,上面並沒有包裹用作點綴的鯊魚皮。刀鞘在用料上看起來也是樸實無華,其真正的怪異之處,全在於刀鞘的形制。

「把你的刀推過來給我看看!」敏敏邊說邊用刀鞘將竹筒推了回去。她自幼見慣了刀槍一類的兵刃,但是實在想不出這怪異的刀鞘中,究竟裝著一把什麼樣的刀。

「刀很鋒利,小心別划傷自己哦!」

敏敏取下推回來的竹筒,再次伸手握住了刀鞘,這一次從石縫中拽出的,是一把完整的刀。

從細長的刀柄上看,這是一把需用雙手握持的砍刀,刀的護手也很小,僅僅是一個橢圓形的鐵片。

「出鞘時要小心!」那人殷殷地叮囑道,他似乎總是擔心敏敏被這把狹長的刀划傷。

敏敏握住刀柄,卻只將刀拔出一半——這刀對於她來說有點長,她把拔出一半的刀橫放在身前,左手緩緩將刀鞘從刀身上褪下。

「哇!」看到這把刀的全貌后,敏敏不由得驚嘆了一聲。這把刀與平日里常見的雁翎刀、手刀、牛尾刀均不類似。窄窄的刀身上密布著雪花一樣的斑點,刀背寬厚,刀刃處則散發著陣陣寒氣。與其說是刀,倒不如說更像是一把帶著弧度的單刃劍。大哥常說,武器也有自己的性子,端詳了半晌后,敏敏方才在心中給這把刀下出了考語——樸素中帶著幾分傲骨、磊落中又透著些許陰寒……

「這刀是……」

「倭刀!」

敏敏曾聽二哥說過,大約在五十年前,閩浙一代的漁民與敷州國的匪兵互相勾結,在漫長的海岸線上專尋官軍防守薄弱之處登陸,時時沖州過縣,四處劫掠。朝廷募兵與其苦戰多年,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將這些被時人冠以「倭寇」之名的兇徒漸次蕩平。

「你這人好怪,堂堂大寧子民,竟然使用倭寇的器物!」

「姑娘此言差矣!『百金傳入好事手,佩服可以降妖凶』!歷朝的風雅之士,向來就有佩用倭刀的傳統。昔年間,大文豪歐陽文忠公還專門為倭刀寫過一首詩呢!

依我看,倭刀刀身輕利,不堪破甲,卻善切肉。兩軍對陣時雖不好用,但在行路時卻不妨帶上一把防防身!」

「刀柄這麼長,用起來怪怪的!你能用好嗎?」敏敏試著輕輕揮砍了幾下,雖覺柄長礙事,但刀刃破空之聲卻甚是悅耳,聞之令人精神一振。

「使倭刀,有專門的倭刀術,和大寧的刀法相比,的確有些差異。」

「你懂倭刀術?」

「幼時,我家鄰居的家僕中,有一個怪人,身材不高,沉默寡言,說話口音語調都很奇怪,我家附近的小孩兒都喜歡欺負他,遠遠看見他,就往他身上扔石子。見他來了,還會唱一些奇怪的童謠諷刺他。有一次,我和家父偶有紛爭,便一個人中夜外出,踏月遊盪……」

「哈哈,原來你也離家出走過!」

「切,我那叫身沐月色,聊以遣懷!和某人被母親責罰后離家出走鑽貓洞完全是兩回事!咳咳,那夜,我在一條小溪邊,看見這個人在捕魚剖魚,他把魚肉切成薄薄的肉片,然後用米醋之類的調料蘸著直接生吃,當時我肚子也餓了,看他吃生魚片吃得特別香,就坐在他旁邊靜靜地看他吃……」

「哎呦~本小姐素聞雅士高人喜用月色佐酒,公子你月下抒懷卻依舊感到肚餓難耐,嘖嘖,真是笑死人了~~」

「本公子當時年少,正在長身體,所以飯量有些大嘛!那人見我在旁邊看著,就邀我過去一起吃,我試著一嘗,味道果然還不錯!當下就坐在青石上和他一起吃了一會。

他說,這生魚片要和酒配在一起味道才更好,我那時正是『年少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看書中寫文人雅士都喜飲善飲,以為只有飲酒之後方能將世間萬種風情化為詩書中的種種情思。因此也時常會飲些酒。聽他這麼說,便和那人定了約。第二日也是在那條小溪邊,我帶著酒,他則繼續做生魚片,二人又是饕餮了一番。連續幾次后,我便與他漸漸熟絡了起來,閑坐無聊,他就將自己之前的經歷,全都告訴了我。」

「嗯,你當時就想著,要好好將這些故事記下,日後若是在機緣巧合之間遇見了驚惶失措的小女孩,便可以用這些故事哄她開心。然後,給小女孩講故事的經歷,慢慢地也會變成新的故事,可以留著再講給新的小女孩聽……」

不知為何,敏敏本來只打算說一句打趣的玩笑話,可是說出口后,卻透出了一絲幽怨之情......這種變化,將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猜,這個沉默的老人是什麼身份?算了,你肯定猜不出,告訴你吧,他曾經就是一名倭寇!」那人這次罕見地沒有借著話頭和敏敏調笑。

「他告訴我,他曾是敷州國一名有名的武士,但性子剛烈,在與少主失和后當了浪人,而後又作為倭寇到閩浙一帶搶掠。後來在攻城時被城頭的紅夷炮震暈,再醒來時就成了官軍的俘虜。之後他被送到浙地的煤礦出了十幾年苦力,後來讓落石砸斷了腿,礦監就著人將他到野地里等死,這時,正巧趕上我家鄰居宦遊之中途經此地,見他儀錶不凡,就親手救了他的性命,而後又收了他當家僕。

說起在敷州國的種種得意時,這人就會擰下樹枝當刀,即興揮舞一番。那時,我在讀書之餘已經跟著武館里的師傅學了一段時間的刀法。

初時,我還嘲笑他舞的毫無章法,就如愚氓街頭鬥毆一般,但是,看了一會後,我便鄭重地拜倒在地,求他傳我倭刀之術……因為我意識到,如果將他手中的樹枝換成刀,我連一招都接不下……於是,在那之後我便時時帶著酒去找他學刀,倭刀術的招式特別簡單,那人,啊,他的名字叫作島森繁,他不僅讓我用他削的木刀練習招式,還讓我做各種看似與刀術風馬牛不相及的練習,比如點茶……」

聽到這裡,敏敏笑得幾乎將一口剛剛喝進嘴裡的水噴出來。

「竟然讓你學點茶!哈哈哈,你這個倭寇師父怕不會得了癔症吧!」

「還有更怪的呢,他還讓我在盯著螞蟻窩數裡面的螞蟻……」

「哈哈哈哈!」聽到這裡敏敏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大聲地笑了起來。

「別笑…就刀法來說,無論招式再花哨,其目的都是為了砍中對手。發現對手的破綻,順著破綻沿最短的距離、用最快的速度攻擊對手,就是所謂倭刀術的奧義!

島森繁告訴我,只要假以時日,每個人都能把招數練熟,那麼對戰之時決定生死的關鍵又是什麼呢?就在於人能否做到『無我』!

按照倭國的觀點,只要排除頭腦中對眼下所做之事的干擾,把身體的指揮權交給自己的內心,那麼這件事肯定就能做成!而想要讓腦子將大權禪讓給內心,則需要日復一日的修鍊……

兩人在生死相搏時,必須隔絕腦海之中的種種雜念,比如恐怖、比如牽挂、比如憐憫、比如嗜殺,如果存著這些念頭去和人打,手會軟,腿會抖,刀會顫……因此,他讓我點茶、讓我數螞蟻,其實就是為了讓我的內心更加專註、篤定,以便進入『無我』之境,其實,與其說是武道,倭刀術更像是修習一種禪境……」

「說了這麼多,你的功夫究竟如何呢?一次能打幾個人?」對於他所說的這些,敏敏有些不以為然,聽哥哥們說,江湖高手之間過招,要麼是憑武功招數巧妙高超,要麼是靠內功深厚精純,而這人所說的倭刀術,與其說是一種武術,不如說更像是廟中和尚們的日常所做的打作參禪……

「這個不好說,要分好多種情況呢,我剛剛說了,軍陣之中,這倭刀術就用不上,叢槍戳來,箭雨落下,躲無處躲,避無處避,任你刀術修為再高,在那人海之中與尋常兵丁也無甚分別……

要是與人私鬥,那麼既要看對手是誰,也要看我當時的氣勢如何。還有諸如風的吹向、太陽的高度、黃昏還是白晝、山巒抑或是泥沼等等......能夠影響打鬥勝負的因素實在太多了,『我能打幾個人』這個問題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答案不是一成不變的。但是,要是對上外面那樣的亂兵,我隨隨便便還是打得了五七人的!」

「略略略~」敏敏暗自做了個鬼臉。「好啊,你竟敢瞧不起我們黔貴的駐軍!」

「事實如此,黔貴駐軍沒見過大陣仗,手上也沒沾過血……」

「你呢?你手上沾過很多血嗎?」敏敏打斷了他的話。

「還好,戰場冤魂不索命,所以我偶然間一個人在黑夜裡聽見有人嚎啕大哭,心裡也不會感到特別害怕~~」

敏敏聽他此言,思及昨夜的狼狽惶恐,忽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此刻,沉浸在這個尚未謀面的男人所發出的聲音和氣息中,她感覺內心十分篤定。

雖然此人與自己其實相隔甚遠,雖然此人現下受傷無法動彈……「在他身邊,似乎什麼都用不著怕了吧!」

「你之前說,我們還要繼續在這裡待好久?」敏敏急匆匆地用一句廢話打斷了縈繞在自己胸臆之中的心猿意馬。

「三四天吧!」

「好快啊……」敏敏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們一起來的夥伴之中,有一人前晚就連夜去往雲龍報訊了,有一人去十六里鋪等候,準備暗中助你們脫險,我則在這密道中養傷。這件事其實挺棘手,現在雲山駐軍並沒有公開舉旗造反、嘩變,如果他們得知自己的計劃全盤泄露,難保不會狗急跳牆。那樣一來也麻煩得很。所以既要讓他們以為一切盡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又不能讓他們的奸謀得逞......這個分寸,不好拿捏噻!

但此刻,想必我的夥伴已經帶著你們鎮遠軍眷繼續西行了,雲龍駐軍也應該很快就會知曉事態,向此地開撥平叛,郎中曾叮囑我夾板需帶滿兩百天,否則容易落下殘疾,我現下雖然感覺已經快要痊癒了,但終究還差幾天才滿兩百日。

所以,姑娘再等等看吧。等一切都結束后,我要在滇雲待上一陣,與姑娘相距並不遙遠,想來後會還是有期的……

所以姑娘不用感到失落,對月把酒之約,也不急在這一時!只是,日後姑娘會聽說一些事,到那時是否還如現在這般對我青眼有加,可就難說了……」

「呸!」被說中心事的敏敏小臉通紅……「你說對了!我就是著急見你,你不是動不了嗎?那我就去找你,現在就去!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東東鬼!」

「萬萬不可!懷不可告人之秘者,最怕奸謀被旁人知曉,此刻,想必雲山堡那幫傢伙正在地面上逐屋逐戶地搜捕你呢,你老老實實在這地道內待著吧,你要是貿然出去被他們抓住,我還得去和他們打殺,保不齊往後餘生就變成殘廢了……不過我有一事不明,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大半夜的不老老實實睡覺,跑到那下寨堡門處作甚?」

「我去畫畫啊,像雲門堡這樣通體綠色的城寨,即使在黔貴也並不多見,我想把它畫下來嘛!」敏敏往懷中摸了摸……「可惜,畫本在逃跑時弄丟了,不然還能讓你欣賞下本小姐的丹青之技!」

「既然這樣,就權且先湊活著看看本公子的塗鴉之作吧!」

「你也會丹青?」

「會與不會,待姑娘品鑒后自行判定吧!」

不一會,一卷小皮本從石縫中掉了出來。敏敏伸手拿起。

「呀!這畫……」借著透下的陽光,她發現此人的畫技何止一個「會」字得了——著墨並不繁多,寥寥數划后,意蘊含而微露,初看時畫風疏闊遼遠,細品下又有蔚然深邃之境。畫作之中既有山川景緻,亦有風物人情,凡其所繪,皆不類黔貴風物。

有些畫作旁還題有小字,但這些書法與畫作相比,卻不禁讓人莞爾——字的間構,竟比鎮遠城裡剛開蒙的小童生還差些。

「露華雲倦沐夕煙

風流影落漫雪嵐

輕解霓裳為君舞

一別入夢復經年」

敏敏輕輕地吟誦著這些潦草的詩句,畫中,莽荒的凍原之上,一叢叢春花破雪綻放,蒼涼與柔媚想依相伴,卻並沒有顯出絲毫的突兀之感。

「世間竟有如此之地?」敏敏輕聲問道。

「北地之北,遼東之東......岩漿在霜雪上沉睡了上萬年,春日裡,金達萊花穿過堅硬的熔岩,一直開往天際……」石壁那側,他的聲音如濃霧一般沉鬱。

「這些,又是什麼人?騎著不剪鬃毛的大馬,臂膀上架著鷹,踏雪而行。」

「粟鞨人,寧公特粟鞨……他們騎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率濱之馬,近千年前就是東夷上貢給中原天子的名馬,那鷹,名曰海東青,是出名的獵禽……」

「啊!這個我曉得!猛禽從冰海中騰躍而起,翼下升出颶風,將鑌鐵之國吹得灰飛煙滅?」

「當年,鑌鐵之國要求女芝人進貢此鷹,女芝人不堪重負揭竿而起,一舉滅了鑌鐵之國......這鑌鐵之國,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亡在了『海東青』的翼下!行啊,小姑娘還挺淵博呢!」

「那是,本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那這些粟鞨人,和史書中的女芝人,是同一種人嗎?」

「女芝人所建之國四百年前被北虜韋兀人所滅,當年的女芝人,在這四百年間也一點點地都變成了寧人,只有一小部分仍然生活在東北邊疆之外。

而現在我們所說的粟鞨人包含了很多人種,除了四百年前的女芝人外,還有通古斯人、索倫人、達斡爾人,這達斡爾人就是當年鑌鐵之國的後裔,當然,也有很多胡化的寧人。所謂的粟鞨人,其實就是朝廷對帝國東北邊境外所有居民的統稱……」

「鑌鐵人、女芝人,才不過四百餘年,當年不共戴天的仇敵,就變成了同一種人......世事輪迴,倒也有趣得很……不過,你畫中的這些武士,看起來真彪悍啊……」

「北地苦寒,一切柔軟的東西最終都會被漫長的嚴冬吞噬殆盡,只餘下剛冷的那部分和冰雪融為一體。

那幅畫,畫的是粟鞨人『打冬圍』時的場景——幾個小部落共同聯手,將選定的山地圍得水泄不通,然後騎馬放犬將整座山的動物一起往預設的『死地』中驅趕,在那裡等待著它們的,是遮天蔽日的箭雨,不論是老虎還是兔子,只要進了圍場,最終的結局都一樣。」

「天!好殘忍的圍獵……這簡直是打仗嘛!」

「對啊,所有的粟鞨男丁都是戰士,因為他們的日常生活本來就和打仗無異。這樣打獵也不是殘忍,東北的冬天,足有六個月長,若是沒有這些獸皮、油脂、獸肉,人們定然熬不過這漫長的嚴冬……」

「可是,那裡的冬季好美啊!」敏敏翻開另一幅畫,由衷地讚歎道!畫中,夕陽下的雪松層巒疊嶂,團團地簇擁著一座浩瀚巍峨的白頭雪山。

「我特別喜歡雪,雖然鎮遠、渝州也偶爾會飄起雪花,但是沒看見這幅畫前,我真不敢想象人間竟還有如此壯美的雪山!」

「哦,那張畫中的山,名喚『蓋馬大山』,山頭終年積雪、潔白耀眼,山腰的森林苔原則和藍天融為一體,所以整座山看起來就像漂浮在雲端上一般。」

敏敏一邊聽他講解,一邊繼續翻看著皮本中的畫作。一張人物速寫引起了她的注意,畫中人,是一名粟鞨

女子,只見她手執硬弓向前眺望,長發似乎被林間的輕風所吹起,拂過她微翹的鼻尖。讓她的側顏看起來既冷艷,又倔強。

「她......是誰?」敏敏原打算這樣開口詢問,不過當這句話從嘴邊飛出時,卻變成了「這畫紙好奇怪……」

皮本中的畫紙,輕薄堅韌,非紙非絹,著實讓人猜不出它的質地。

「哦,那是青樺樹樹榦與樹皮間的一層薄膜,粟鞨人喜歡就將它剝下來當紙用。」

「哼,粟鞨粟鞨,你對粟鞨的好感很深嘛!還你,沒什麼好看的!」

敏敏將畫本捲成一圈,推還回了對面。

那人接過畫本后一時間也不說話,整個密道里靜靜的,只有筆尖與畫紙間若即若離的摩擦聲——他似乎在畫著什麼。不一會,落筆聲也停息了下來。

「你畫了什麼?」敏敏發覺,這種靜謐會讓時間變慢,在緩慢的時間裡,心臟撲通撲通的跳躍聲聽起來似乎在一點點加速……這種感覺,讓她有些尷尬……

那人什麼也沒說,把皮本又傳了過來。敏敏翻開皮本,發現最後一頁上多了一幅新畫——如水的月光傾瀉在爬滿藤蘿的關隘上,一隻圓滾滾的小貓蹲坐在城頭,靜靜地望月出神。

「這小貓好可愛!」一陣暖意從敏敏的心頭泛起,這男人……好有趣!既然會用這種方式來哄我開心,算了,難得他如此費心,我姑且不追究他偷畫番婆一事了……

這一天,二人又是在聊天中度過的。敏敏感到,在這個男人的心中,似乎有著一把由他自己鍛出的標尺。所言所行,也一直都沒有超出自己設定的尺度。因此,雖然他的口中時不時就會蹦出一些「非禮勿聽之言」,但卻並不招厭,反而給人一種洒脫不羈之感。

當然,他送來的板鴨和紅糖糌粑也都很好吃……敏敏突然意識到,自己有生以來,似乎第一次對一個家人外的男人產生了好感!

「俗話說畫如其人,你的畫作頗有些俊逸出塵之風;可俗話又說,字如其人,你的字嘛,卻又如此幼稚頹唐,你說,你的人究竟是如畫一般,還是如字一般呢?」在臨睡前,敏敏終於對他道出了這個讓她糾結了一天的難題。

「嘿嘿,這個字嘛,我小時候寫的還可以,但是後來手指上的老繭漸漸多了,手筋也受過傷,因此在握筆時就拿捏不好分寸與輕重了!」

「強詞奪理!你手上的老繭,為何只會影響到你寫字,而不會影響到你作畫呢?」

「切,丹青靠的是天賦!我畫畫,從來都是用心去執筆!」聽他這麼說,敏敏一時間也有些語塞了。

「我原本也有一卷畫本,可是在前夜奔逃時卻遺失了……」

「哈哈哈,真想從某人的畫作中去窺探一番某人的少女之心!我決定了,明日再養一天,後日早晨就把夾板卸了,然後從下寨進密道和你會和,這樣日日思君不見君,時乃人世間最煎熬的情境無二!睡吧,今夜早點睡,骨折處也就恢復得好些!」

不一會,石壁一側傳來了低沉的鼾聲,敏敏微微一笑,裹緊了身上的披風。一夜無夢,當她第二天醒來時,那人似乎仍在沉睡。

「應該去找找我的畫本,都兩天了,想必追我的人早都撤走了。有人必定欲殺我而後快云云,八成是他瞎編的......嗯,他其實是不想我一個人去雲龍求援,留他自己孤零零地待在這陰森的密道里......」

敏敏思慮已定,就躡手躡腳地朝密道外走去,那畫本,想必是掉在自己跌跤的台階處了!

仍然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敏敏小心翼翼地走在下寨的小巷中。當她轉過第一道石牆后卻猛然發現,逼仄的巷弄里,一小隊兵丁正百無聊賴地靠牆曬著太陽!

那些兵丁也發現了她,雙方一時間都是一愣,獃獃地互相看著......

「這些人不是鎮遠的兵!」還是敏敏率先反應了過來,她一轉身,就向密道處跑去。眾叛軍一愣后,也發了一聲喊呼啦啦地追了過來。

「那小女娃從那裡鑽進去了!」

「哈哈哈,原來有地道啊!入口就在這裡,這小女娃跑不了了!」

這一次天光大好,以至於敏敏搬動機擴逃進密道的過程被追兵看得一清二楚,幾名叛軍緊隨在她身後,依樣進入了密道。

「救我!」

敏敏拚命地奔跑著,馬上就要到中寨的塌陷處了......身後腳步聲越發嘈雜、喊聲也逐漸逼進,敏敏情急之下不由得大聲呼喊,可是密道內卻並沒有傳來她想聽見的回應……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敏敏背靠塌方,聲音中帶著顫抖,可是塌方的那一側,此刻卻全然了無生息。

這真切的呼救聲,著實將正在朝她步步逼來的叛軍嚇了一跳。但是當眾人發現不管敏敏如何呼救,這密道之中卻仍舊不見餘人回應時,便一齊放鬆了警惕,笑嘻嘻地圍攏了過來。

「小女娃兒!喊破喉嚨也沒人能來救你!老子們這兩天可是好一番把你翻找!沒想到你竟藏在這樣一個隱秘之所!」為首一人身高五尺不到,年紀似乎在三十上下,一把不輕的雁翎刀斜扛在他的肩頭。

「對啊,對啊,還好這小女娃兒自投羅網了,不然要咱們如何向千戶大人交差啊。」眾人紛紛附和道。

「小女娃兒長得還不賴呢!」一名四十多歲的叛軍笑嘻嘻地將手伸向了敏敏的臉蛋。

敏敏啪地打開了這隻油膩的小手,對為首之人說道:「我是黔貴駐軍的家眷,我的父兄與各位有同袍之誼,如今雖然雙方戰線不同,但往昔卻並無仇怨,在我看來,你們依然與我的父兄無異。誰人家中沒有妻女妹子,你們為了所謀大事抓我、殺我,我都認!但是,卻不許欺凌我!」

這樣一番義正言辭的陳述,讓亂兵中為首的那人頻頻點頭。

「你放心,黔貴軍兵絕不會欺凌友軍的家眷。但是,你知道了不該知曉的東西,我們要把你帶回屯堡聽副千戶大人的處置!你老老實實地跟我們走,我們不綁你!也不為難你!如何?」

那個為首的,正是雲山堡總旗官蘭齊,眼前女娃的一番話讓他想起了自家的妹子,的確,同為黔貴駐軍,即使刀柄相見,彼此間也應存有幾分香火之情……

在返回雲山堡的路上,蘭齊不僅沒有綁縛敏敏,還勻出了一匹馬來供她騎乘,與來時的綿綿細雨不同,這一刻,春日的暖陽溫和地撫慰著驛路旁的群山,和風中,眾叛軍一邊趕路一邊悠然地唱起了山歌。驛路間空空如也,想來雲龍那邊也一定知曉了這裡的異動,和作亂的雲山堡一樣,派兵截斷了往來的商旅。

敏敏獃獃地坐在馬背上,心中越發覺得栓塞。

「哎,終究是萍水相逢之人,而且隔著牆壁他也做不了什麼……」

雖然這樣開解著自己,但綿軟的無力感卻依然向敏敏襲來,她曉得,這種讓人絕望的泄氣與委屈,並非完全來自於自己的大意被俘。

她並沒有指望那人就應該拼上性命前來救她,但是,對於他剛剛表現出來的沉默與冷淡,敏敏卻仍舊無法釋懷,有那麼厚的一堵石牆隔著,他竟然還是連聲都不敢發!而自己在這兩日間,竟然還對他漸漸……

「啊!!!!」想到這裡,敏敏不由得懊惱地大喊了一聲。惹得押送她的六名叛軍面面相覷……

「女娃兒,你不要怪我們!我們要是不這麼做,就得去關外的大雪裡喂狼,我們實在是不想讓我們的家人孤零零地在這世間受人欺凌……」與敏敏並轡而行的蘭齊心下湧起一絲不忍。然而關於蘭齊所說的話,敏敏卻並未留意。此刻在她的腦中轉來轉去的,仍然是那人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剪影……

沿驛路再行三里,就應該是堡外的密道出口了……他現在,在幹嘛呢?怕不會是怕我供出他來,已經悄悄拆掉夾板一瘸一拐地逃跑了吧……

哼,你也太小瞧本姑娘了!

不甘、不舍、幽怨、委屈、失落……這些情緒一股腦地充斥在敏敏不大的身體里,攪得她心亂如麻……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見王子……

耳邊似乎又出現了他的歌聲,敏敏發現,最讓她不願面對的,其實是在自己的心中,已經暗暗地將他當成了歌中的那個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哎呦,摔死老子了!」

突如其來的一陣人喊馬嘶終結了敏敏混亂的思緒。抬眼看去,隊伍前打頭的一騎,此刻已連人帶馬滾倒在驛路中央,隊伍隨之出現了一陣小小的混亂。

眾叛軍紛紛下馬,七手八腳地將被坐騎壓住了腿的兵丁從馬腹下拽出,那匹摔倒的滇雲小馬發出陣陣悲鳴,兀自在路中不住地騰挪著,但卻是再也沒法站起身了——馬的左前腿上夾著一個生了銹的大鐵夾子,是侗人捕獵野豬時常用的。但是這玩意,怎麼會出現在驛道上呢?

「這幫侗蠻越來越不像話了!竟敢在官道上下獵夾!這雲山堡要是沒咱們駐守,用不了幾天,侗蠻必反無疑!這馬的馬腿已折,沒球用了,扔這別管了!小林子,你去和那女娃兒騎一匹馬!」

眾人一陣鬨笑,紛紛說小林子這一跤摔得值,要不然像他這般的粗鄙軍兵,一輩子也別想和千戶家的小姐粘上邊!在眾人的笑聲中,小林子紅著臉向敏敏走去。

就在此時,小林子感覺一陣勁風從耳邊劃過,緊接著一些濕濕的東西濺到了他的臉上,他正要抬手去擦,卻發現半步之外的蘭齊正在沒來由地平平向後飛出,小林子懵懵地站在原地,與站在身邊的宋三川面面相覷,任由那粘稠的液體流進嘴裡,好腥……

此時,在小林懵懂的瞳孔中,宋三川的模樣也在突然間改變了——這次他看清了,一隻類似小鏟子的箭頭蠻橫地撕裂了宋三川的眼角,斬開他眼角后的頭骨,撞飛了他的小半個臉龐……

「敵襲!敵……」一個亂兵扯著嗓子大喊起來。但是沒等第四個字出口,一枝羽箭就從他的口中鑽入,將他牢牢地釘在了身後的銀杏樹榦上,噴涌的鮮血,染紅了箭尾處顫動不休的翎毛。

「好機會,逃!」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腦海,敏敏就被因受驚而人立起來的坐騎掀下了馬背,她爬起,剛巧與呆若木雞的小林子四目相對,一瞬間,小林子空洞的眼神中閃過了一抹凶光。他一把將敏敏拽進懷中,用匕首抵住敏敏的咽喉,繼而又將整個身體蜷縮在了敏敏的身後。

餘下的兩個亂軍並排躲在橫卧在驛路中央的瘸馬身後,驛路間又恢復了平靜,除了傷馬的悲鳴,便只有陣陣松濤聲穿行於林間。

良久,一名亂軍摸索著從瘸馬馬鞍處拽下了一張弓及一壺箭,他伏在瘸馬身後,胡亂地朝前攢射著,直射得前方得山林颯颯作響。射出幾箭后,此人膽氣漸盛,漸漸探出身體,試圖找尋敵人的蹤跡,然而,一枝不識趣的飛箭迅速地插進了他咽喉,終結了只在他體內存留了短短數息的勇武……

「小林子,快他媽砍那小娘們一刀!」瘸馬後餘下的那名倖存者,說話已經帶上了哭腔。

「奸賊,日拉墳地趕緊自己走出來,不然我兄弟就一刀刀活剮了那女娃!」那兵丁仰天大喊道,然而,拿在小林子手中的鋼刀,卻似有千鈞之重——顫顫巍巍的刀刃始終在敏敏頸前亂晃,卻始終無法向前再移動哪怕是半分的距離。

弓弦之聲再次響起,兩枝鏟箭氣勢洶洶地打斷了倖存者的叫囂,箭刃貼著瘸馬的馬背平平飛過,如剔骨尖刀一般從馬背上連皮帶肉地切下了兩塊薄薄的肉皮,瘸馬吃痛之下猛地向前一竄,竟然靠著剩下的三條腿頑強地站了起來!

原本伏在馬後的亂兵就此失去了遮擋,裸露在空氣之中......追命利箭旋即如影而至!

六名亂兵,瞬息之間就只剩下了蜷在敏敏身後的小林子一人……

林中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猛獸捕獵時低沉的咆哮,時高時低,忽遠忽近,小林子如篩糠般顫抖起來,終於,他哇地一聲拋了匕首,跪在地上大哭起來……兩枝羽箭先後飛來,第一箭斬斷了小林子的左小腿,第二箭又切下了他的右臂。小林子滾倒在地,無聲地抽搐著……

驛路再次平靜了下來,敏敏驚愕地站在原地,不久,右前方的密林中響起一陣窸窣,一個人影慢慢地走出林際,春日的暖陽濃烈而明艷,迎著陽光,敏敏的視線有些模糊,即便是眯起眼,也還是沒法看清來人的樣貌。

那人行走的極其緩慢,似乎還拄著一根拐杖,哦,那不是拐杖,是一根大樹枝……他在敏敏身前十步停下,敏敏似乎已經猜到了什麼,在滿地瘡痍之間,一絲淺笑從她的嘴邊綻出……

「能不能聽點話!不讓你亂跑你偏要亂跑!哎,你還笑?傻夫夫的……」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敏敏輕輕一跳,撲進了他的懷裡……好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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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金羽陌上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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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V2 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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