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冬至

第2章 冬至

可能是受到了爺爺的感召,4歲那年的春天,我突然指著冢山頂上的槐樹說:「爺爺,樹上開花了。」

當時老爺子正在清理院子里的雜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還隨口應了句:「嗯,槐花么,就是四五月份開的。」

過了好大一陣子,他才猛地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盯著我:「你咋會說話了?」

我只是沖著他笑,他也咧開了嘴,遠遠地沖我笑,笑得比我還傻。

從開口說話的那天開始,我眼裡的光彩就漸漸暗了下去,時至今日,它竟變成了一雙毫無生氣的「死魚眼」,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在我正式開口說話之前,爺爺常常給我講一些村子里的往事,不過由於那時候的我心智未開,幾乎記不住他說的話,只記得他說過,我們家祖上本來姓樓,遷到這個村子以後才改姓蓋,這個村子本來叫做「棺」庄,棺材的棺,直到幾十年前才改成了「官」庄。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大伯來給我們送糧食,我爺爺還自言自語地在那裡嘀咕:「不管出現啥情況,村裡的人都不能遷出去,咱們為啥留在這種鬼地方?還不就是因為,要是活人都走了,冢山底下的東西就壓不住了嘛!」

這件事之所以給我的印象很深,是因為那天大伯帶來了我最喜歡的酥糖餅子,而爺爺恰恰又是一邊幫我泡餅子一邊說出了這番話。

由於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加上那時候的我年紀尚小,所以並不覺得爺爺說的這些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在我開口說話以後,爺爺就再也沒在我面前提過這些,從那時起,他嘴裡最常念叨的兩個字,就是「改命」,也不知道這兩個字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每次念叨起來的時候,他都是滿臉的愁容。

爺爺整宿整宿地念叨那些東西,幾乎都不怎麼理我了,但好在那時二叔和雲嬸子隔上兩三天就來看我一次,他們來的時候我自然開心無比,他們不來的時候,我也是滿心歡喜地盼著他們來,倒也絲毫感覺不到寂寞。

這樣的情況,一直從春天持續到了冬天。

冬至那天,大伯和大娘早早帶著麵粉來到冢山,為中午的餃子宴提前做些準備。

大伯和大娘進屋的時候,爺爺只是坐在屋門口悶悶地抽著旱煙,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山頭,完全沒看到有人進來似的。

以往大伯來的時候總會和爺爺攀扯好一陣子,今天也像是沒了說話的興緻,一語不發地進了屋。

當時我就蹲在院子里,用一把小鏟子一下一下鏟著地上的土,可視線卻一直落在屋門口。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我變得特別喜歡觀察家裡的大人,就算看到他們嘆個氣,動動眼皮,心裡也很滿足。直到大一些以後我才知道,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習慣,是因為我長了一雙和別人不同的眼睛。

臨近中午,二叔和雲嬸子也來了,我趕緊扔了鏟子,跑到雲嬸子跟前討零食吃。

雲嬸子的兜里總是揣著一些香甜的小零食,有時候是用糖炒乾的米粒,有時候是烤熟的玉米或者烤地瓜,儘管翻來覆去就是這幾樣東西,但每次都能滿足我的胃口。

以前二叔和雲嬸子來看我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好看的笑容,今天雖然也帶著笑意,可在他們的笑容中,我卻隱約感覺到了一絲別樣的味道。

雲嬸子摸出一個烤玉米給我,而後就抱起我來,快步進了屋。

她走得又快又急,好像不這樣做,我就會被一陣大風颳走似的。

二叔剛一進門,就急慌慌地沖我爺爺嚷了起來:「就靠咱家剩下的那點兒東西,能給娃娃改命嗎?」

爺爺先是悶悶地吞出一大口煙霧,接著眼睛一斜:「你嚷個甚!」

他只說了這麼幾個字,後來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沒把剩下的話說出來。

平日里二叔很怕我爺爺,只要爺爺一瞪眼他就慫了,可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二叔身上多了一股子平日里沒有的火氣,當即梗起了脖子,繼續嚷道:「要是改不了可咋辦嘛,這麼小的娃娃,可受不起那麼大的罪啊!」

爺爺又是長吐一口雲煙,但也不多說話,只是將手探進身旁的櫥子里,從裡面摸出了一個青花白底的包袱。

二叔看著那個包袱,半天沒回過神來,直到爺爺用煙桿敲了兩下桌子,開口道:「祖宗留下的東西……確實是好東西,可咱們沒那個道行,用不用得起都不好說,更別說給娃娃改命了。明天你就帶著這兩個白玉和尚出去,找個道行高的人來給娃娃改命,這眼瞅著馬上就要進風季,到時候黃沙封了村,神仙都進不來,你要想早點給娃娃改命,就快去快回。」

說話時候,爺爺的視線一直沒從包袱上挪開,二叔的視線則一直在我和包袱之間遊離。

在小片刻的沉默之後,二叔才開口:「這一對白玉和尚,可是咱家的……」

沒等他說完,爺爺就揮著煙桿打斷道:「哎呀,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反正咱也不會用,留著它幹啥?你拿它去救娃娃,莫啰嗦!」

二叔盯著包袱沉默了好半天,最後像是突然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似的,一把抓過包袱,飯也顧不上吃,轉身就往屋子外面走。

沒等他跑出去太遠,爺爺就快速湊到門口,沖著院子里喊:「你急個甚,知道該找誰來嗎你?」

二叔立即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愣愣地看著爺爺,卻又一直不說話。

爺爺無奈地嘆了口氣:「要麼去亂墳山找柴先生,要麼去玉山找蘇爺,要是他們都救不了娃娃,在咱們這個行當里,就沒人有這個能耐了。哎呀,想見蘇爺一面可不容易,眼瞅著又快到風季了,你就去亂墳山吧,去找柴先生,快去快回。」

二叔匆匆點了點頭,而後就飛似的衝出了院子。

我遠遠望著二叔的背影,就見在暗淡的山影之間,他身上漸漸浮起了一股異樣的氣息,記得有一次我不小心割破了手,爺爺一邊罵我粗心,一邊給我包紮的時候,身上也散發過類似的氣息。

也是到了再大一些我才知道,這股氣息,就叫做焦急。

確切點兒說,焦急應該是一種情緒,但對於我來說,那就是一種可見的氣息,尤其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類似的氣息還能在我眼前顯現出各種不同的顏色。

二叔走後,留在家裡的人都變得很悶,空氣中時時漂浮著一股壓抑感,大伯偶爾也會和爺爺聊上兩句,但又像是沒話找話似的,說得都是一些不疼不癢的話,大娘悶頭忙著手裡的活,只有爺爺喚她的時候才應和兩聲,而雲嬸子則默默地抱著我,一語不發。

正是因為一直待在雲嬸子懷裡,我才沒有受到那股沉悶氣息的影響,只顧樂呵呵地啃著玉米。雲嬸子的手很涼,有時候,我還能發覺她的手腕在微微發抖,可即便如此,她的懷抱還是讓我感到無比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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