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漩渦

餐廳里的客人少了一些，利奧也覺得身上的疼痛差不多消失了，便移步到餐廳，找地方坐下。

「還沒吃吧？來點什麼？」史密斯抽空走過來問道。

「老規矩。」

「妥。」

望著史密斯的背影，利奧心頭不免感慨。父母失蹤，他沒什麼實感，或許是因為分隔太久了吧。對父親的感情，似乎不如對史密斯的感情更深。

畢竟，那可是救命之恩，是他結束了利奧的地獄之旅。

蛇影的選舉，也被稱為「無限制選舉」，由二代首領布瑞恩·卡頓創立。此人定下了總共43條基本規定，後世稱為「布瑞恩規則」，這些規定之於蛇影，相當於憲法之於國家。

無限制選舉就是其中一條。

所謂無限制，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候選人的身份沒有特殊限制，只要是蛇影內的人，哪怕是個掃地的，也有資格報名參選。另外現任首領通常會被默認為候選人，除非他放棄。

其二，是選舉中不限制候選人的手段。準確地說，是只有一條原則：任何手段產生的影響，都必須控制在組織內，以及與候選人相關的範圍內，如果超過這個範圍，出現的一切後果，由候選人自負。元老會負責監督候選人的行為是否符合原則，如果不符，可以警告，處罰，或者剝奪候選資格。

只要符合這條原則，候選人可以採用任何他認為必要的手段。對，是任何手段。

你可以隨意拉選票，或是威逼，或是利誘。你可以賄賂元老會，他們每個人一票頂20票，或者讓他們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可以蓄意破壞其他候選人的產業和公司，讓他們分身乏術，失去競爭力。你可以製造一些惡劣的事件，然後把它栽贓給你想搞垮的候選人。

如果你對上述都不感興趣，可以試試最直接的手段：殺掉所有候選人。放心，這非常符合規則。蛇影第八代首領——鳳音聖華，就是這麼當選的。

還有，如果你覺得元老會很礙事，也可以試著消滅他們，前提是你有那個實力，並且當選後記得把元老會的人補充上。蛇影第十一代首領——斯科約爾·卡頓，就這麼干過。

這，就是無限制選舉。

選舉一般持續一個月，毫不誇張地說，這一個月里，蛇影會變成法外之地，跟打內戰一樣，明爭暗鬥，烏煙瘴氣。每個候選人都無所不用其極，誕生出來的首領，要麼有一技之長，要麼是心狠手辣。

儘管選舉過後，蛇影的財力人力都要下降不少，但不影響大局。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有這種選舉方式選出來的首領，才有了蛇影超過百年的繁榮。

如此看，利奧跟這個環境真是一點不沾邊。

他在和平的環境里生活久了，已經失去了對危機的敏感度。只要選舉一開始，整個蛇影便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任何一個錯誤，一個不注意，都能帶來殺身之禍。

何況，無論從那個方面看，利奧都不是古納維爾德的對手，每到這種時候，就會有人選擇站在優勢方那頭，落井下石。

佩恩不止一次提醒他，留意身邊，哪怕是朋友和親戚，現在也不能太過相信。但利奧不可能聽的，不如說，要讓他相信佩恩的部下，更加不可能。

他回國后沒多久，以前的朋友和親戚們便陸續來找他，為他加油，還有人出謀劃策，希望能幫他一把。不管自己有沒有當首領的打算，這份心意，利奧還是領了。

某個晚上，他的朋友們開著車，來利奧的住處，請他去吃飯。利奧在阿蘭德爾呆了一周多，整天都被限制在一棟不知道具體在哪的別墅里，佩恩安排了最精銳的部下保護利奧的安全，順便限制了他的自由。

這種日子，利奧受夠了。其實選舉的事，大小都有佩恩安排，利奧不過是在必要的場合露個臉，講講話。他也讀過歷史，知道自己這種狀態，叫做「傀儡」。

他不質疑佩恩對父親的忠誠，但那跟自己是兩碼事。所以，當朋友們找他出去吃飯時，儘管保鏢們一再阻攔，利奧還是堅持要去。不得已，保鏢們一邊報告給佩恩，一邊同行。

結果，在去往酒店的半路上，這群朋友露出了真面目。

車隊行進到某個路口時，冷不防，從四面八方衝過來數不清的車輛，將車隊團團圍住。而車隊中幾輛車，也調轉過來，所有人的目標都是一個——利奧。

「有埋伏！所有人集合，保護多和利大人！」

保鏢們比利奧更早注意到勢頭不妙，他們總共三輛車，搭成一個三角形的陣地，而外面不知道有多少車，多少人，其中，就有利奧那些朋友們。

他們早就站在古納維爾德那邊，為了討好古納維爾德，計劃殺死利奧。他們知道利奧好騙，但沒想到會這麼好騙。

外面已是殺氣騰騰，利奧卻還在愣神。不是說好一起吃吃飯，敘敘舊嗎？怎麼突然要拔槍對射了？

不由他多想，襲擊者們朝著三角形的陣地集火。保鏢們奮起還擊，一個保鏢提醒著利奧，他才如夢初醒，慌忙給佩恩打電話。但是信號被屏蔽了，這群人想得很周全。

縱使保鏢們再怎麼精銳，雙拳也難敵四手。躲在三角形中間的利奧抱著頭，每顆子彈都會要他的命，而這些子彈就在自己頭頂飛來飛去。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啊！？」

蒼白的吼叫，很快被槍聲淹沒，利奧眼看著身邊的保鏢一個個倒下，而襲擊者那邊肯定也免不了死人，但包圍圈仍然沒有被突破。

反倒是保鏢這邊人手不足，防線即將崩潰。

死神，儼然站在了利奧面前。那一刻，他心中不再胡思亂想，彷彿放棄了思考。

都是這該死的組織，該死的人，該死的規定，該死的選舉。全該死。

但他，沒有理由死在這種地方。用後來他對阿克亞講過的話說，他只是在生和死之間，做了個簡單的選擇。這大概是卡頓家族，一個從戰爭中發家，並支配了蛇影上百年的家族，刻在骨子裡的殘忍與果敢。

利奧默默地戴好蒼林，抽出檀木龍，點燃蒼林的火光。冷不防，一個襲擊者從他左邊出現，舉槍射擊。

叮叮噹噹——

蒼林火光的護盾保護了利奧，他一個箭步衝上去，在那襲擊者目瞪口呆之際，掄起檀木龍，照頭一擊。這一下勢大力沉，襲擊者被打得暈頭轉向，沒等倒下，太陽穴又挨了一刀。這下他不僅沒了意識，也沒了命。

這個時候，利奧發現自己解開了一條鎖鏈，一條束縛著理性，束縛著道德的鎖鏈。他求生的念頭中多了一種念頭——報復。

放這些人活著，他們早晚會再來殺自己的。不行，不能放過他們。這不同於搶劫未遂，而是殺人未遂，必須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利奧放任蒼林融入自己的身體，融入大腦，讓心情冷靜下來，冷酷下來，連血液都彷彿結了冰，他徹底拋開了多餘的想法。

然後，大開殺戒。

子彈根本打不穿蒼林的火光，襲擊者更跟不上利奧的速度。獵人和獵物的位置互換了，現在是一頭狂暴的惡狼，闖進了可憐的羊群。

幾分鐘的工夫，羊群全滅。握著檀木龍，看著刀身和地上的血，利奧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剛才異常冷靜的他，此刻也心神不寧。

罪惡感，在心裡怎麼也抹不掉。他呆望著那些好友的屍體，下手的時候，他們似乎求過繞，但利奧不記得了。

他沒時間細琢磨。槍戰打了半天，目擊者會越來越多，說不定過會兒警察也會來。雖然佩恩不止一次告訴他，候選人之間的戰鬥，只要不傷及無辜，蛇影都能擺平。可利奧還是止不住害怕，害怕別人看到他的臉。

保鏢早都陣亡了，敵人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利奧跳上一輛車，逃之夭夭。等身邊沒有什麼人了，他才聯繫佩恩，說了剛才的事。

「我知道了，多和利大人，請不要離開那裡，我們馬上過去！」

利奧鬆了口氣。

他這個位置，離市區比較遠，建築物也不多，他不敢把車就這麼停在大道上，便開到一棟高樓樓下，關掉所有車燈，放低身子。

外面燈火通明，車裡卻漆黑一片，從外面看就是輛沒人的死車。這樣就不會引起注意了吧，利奧暗示自己。

他不知道佩恩還要多久才能來，但他希望能快點。剛才殺人時那股狠勁，已經蕩然無存。恐懼和不安縈繞著他，身子不住發顫。眼睛直視前方，鼻子大氣不敢喘。

利奧就這樣在車裡戰戰兢兢，不知多久，面前終於有個熟悉的人出現，但不是佩恩，而是他的叔叔，哈達瓦·卡頓。

哈達瓦把他的小轎車停在利奧前面不遠處，拿著公文包下了車，伸著懶腰，他應該是剛下班。揉著有些惺忪的眼睛，迎著利奧的車走來。

利奧一眼就認出了他，然後眼睛再也離不開了，就那麼盯著。當哈達瓦靠近利奧的車時，他察覺到旁邊這輛車裡似乎有人盯著自己，嚇得站了一下，又眯著眼睛往裡看。

「叔叔？哈達瓦叔叔嗎？」

「是，多和利？」

看著車窗搖下，哈達瓦發現自己猜對了，車裡的人正是侄子。只不過這驚恐的樣子，還有身上的血跡，哈達瓦皺著眉頭。

「你是被人追殺了嗎？」

「是。」

「那你也……殺了人？」

利奧沒回答，也不敢回答，趴在方向盤上，埋下頭。看他的樣子，不說，哈達瓦也明白。

「怎麼辦，多和利？你要躲起來嗎？我家就在附近。」

「我跟佩恩說了，他來接我。」

「哦，那先到我家躲躲吧。」

雪中送炭的一句話，利奧總算放輕鬆了些。

「謝謝叔叔，可，不會連累你們嗎？」

「嗨，怕什麼？」哈達瓦滿不在乎地笑笑說，「聽說你回來參加選舉，我一直沒抽出時間看你，但我們家人都支持你，沒什麼連累不連累的，選舉不就是這麼回事嘛。」

有叔叔的保證，利奧放下了顧慮，跟著哈達瓦回了家。

哈達瓦家就在附近的高樓里，平時家裡是夫妻二人，還有一個寄宿的妹妹，算是利奧的姑姑。看到哈達瓦領著渾身是血的利奧進來，兩個女人都嚇了一跳。

「別怕，多和利只是被人暗算了。」哈達瓦說道。

聽利奧說了經過，嬸嬸和姑姑便來勸利奧放心。嬸嬸幫他換了身新衣服，把舊衣服和武器堆到陽台，姑姑給他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利奧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慢點，別噎著，」姑姑笑著說，「你就好好獃在這，放心，要是有不認識的人來了，我們也不會開門的。」

「嗯。」

利奧點點頭，慢慢地把盤子里最後一點菜吃光，在佩恩來之前，就這樣躲著吧。

吃過飯的利奧，坐在沙發上休息，發獃，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

「一定是佩恩來了，我去開門。」哈達瓦笑著過去開門，從利奧面前走過。

就是這一刻，讓利奧突然感到一陣惡寒刺骨。

是哈達瓦的眼神，好像在表達著什麼，與姑姑和嬸嬸短暫對視，而那兩人的眼睛，也彷彿在說著話。

身邊包圍著違和感，讓利奧再次緊張起來。在哈達瓦的手伸向門把手時，他終於發現了這違和感的源頭。

從進屋到現在，他只顧著吃飯，換衣服，休息，從來沒給佩恩打過電話，佩恩也沒來過電話。

那麼，佩恩有可能找到這個位置嗎？

答案是，否定！

咔嚓——

門開的瞬間，利奧眼睛瞄向陽台的角落，換掉的衣服和武器還在地上，他縱身魚躍，撲向那裡。

但是，姑姑發現了他的舉動，搶先一步跑過去，撿起了蒼林和檀木龍！

咔嚓——

這不是開門聲，而是槍的保險聲，從外面衝進來四五個人，進屋就拔出手槍，瞄準利奧。

利奧毫不猶豫，捉住姑姑的手，反掰到身後，又把她挪到自己身前當肉盾，順便奪回了蒼林，檀木龍卻掉在地上！

砰砰砰——

瘋狂的子彈把姑姑打成了篩子，渾身噴血，利奧趁機戴好蒼林，迅速運氣。待火光亮起，他踹開姑姑的屍體，用蒼林抵擋攻擊。

但這中間畢竟有時差，他的右肩擦過兩發子彈，身後的窗戶被打得嘩啦啦響。

「叔叔，不，哈達瓦！」

利奧朝哈達瓦怒吼著，哈達瓦還是那張笑臉，但卻冷漠至極。

「親愛的侄子，我不是說了嗎？選舉就是這麼回事。我剛才跟古納維爾德聯繫過了，用你的命，能換來大筆的錢！到時候我就不用整天早九晚五地忙活，能過上好日子了！」

槍手們指著利奧，慢慢靠近。哈達瓦和妻子瞪大了眼睛，獰笑著，手握菜刀，一步步走過來。哈達瓦更是一臉狂喜，看利奧就像看一個錢袋子。

「你那個爹當了首領，就完全不管我這個兄弟，我幾次讓他給我一家公司，他都不肯！我好歹也頂著卡頓的姓氏，卻一點光沒沾上，只能當個上班族！所以說好侄子，你就替你那個沒良心的爹，成全叔叔吧！」

原來是這樣，利奧明白了，這兩個人早就和那些朋友一樣墮落。

夠了，真是夠了，一個個全都是錢，權，彷彿沒了這兩樣就活不成似的。難道整個阿蘭德爾全都是這樣的人？整個蛇影就沒有正常的人？

好像，真的沒有，那自己該做什麼，一目了然。

之前那股冰冷的感覺，重新回到利奧身上。他拾起檀木龍，緊緊攥住。

「這可是你自找的！」

*****

這頓晚飯，羅洛夫吃得很舒服，露娜的手藝雖說還很稚嫩，但作為初學者已經相當給力了。羅洛夫醉醺醺地走到門口，打著嗝，克里斯蒂為他穿衣服，其他人也過來送他。

「後來呢？」露娜問道。

「後來的事，你們應該能猜到，利奧殺了叔叔，殺了嬸嬸，殺了所有攔路的人，搶了輛車，逃出阿蘭德爾，一路往南，逃了三天三夜，才到秋山市。期間他又遭到兩次追殺，不對，算上老亨利市場那次，應該是三次。」

這個過程，露娜能想象出來。她想象不出來的，是利奧抱持著怎樣的心情，度過那地獄般的幾天。

「古納維爾德一派，現在也沒有放棄追殺他嗎？」凱恩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羅洛夫已經穿上了衣服，彎腰穿鞋。

「在我的城市，他們不敢亂來，至於放沒放棄，我不好說。不過，你們可以保護他，對吧？」

「呵，差不多吧。」

「所以說，等他回來以後，我希望大家還和以前一樣，叫他利奧，我說的這些話，大家埋在心裡。今天，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吧。」

說著，羅洛夫笑呵呵地推開門，和克里斯蒂離開了，留下了一屋子的沉默。大家不聲不響地回到桌邊，繼續吃飯。但很快，就都放下了餐具。

「安多拉，你也知道這些嗎？」阿克亞先問道，自從他在藍田鎮聽安多拉說那些話以後，就一直想問了。

「知道，我是聽利奧說的。」安多拉平淡地回答，「我想這會兒，你應該明白了，蘭格塔那次也好，羅加爾山那次也好，利奧為什麼總把危險攬到自己身上？」

露娜很不解：「不是因為他很自信嗎？」

「不，他只是怕對不住你們，怕你們討厭他，離開他，就像那些人一樣。」

阿克亞和凱恩低頭不語，或許是因為他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吧。塔琳妮聽著安多拉的話，心裡莫名地有些不安，她悄悄地拉住了凱恩的胳膊。

「怎麼可能討厭他啊？他還救過我呢！」露娜大聲地否定著安多拉的話，「他總是這樣冒險，出事就晚了！」

安多拉苦笑道：「那小子可真有福氣，能讓露娜你這麼關心。不過說真的，我作為他的朋友，也想拜託大家，多照顧他。」

「這還用說嗎？」

露娜把自己的盤子和餐具收拾好，端了起來。

「我，不會讓他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