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相思
馮嚴巳堅決不肯承認,自己目前的所作所為跟個待字閨中的黃花大閨女沒什麼區別。
他也開始跟自己犟,不再讓下人給他彙報常夢錫近況。他想,自己冷靜幾天有個緩衝期,不再去管有關他的人和事,久而久之就能恢復了。
這樣於事無補的逃避,終於在一天早晨,被棉被上可疑的濡濕拉回了現實。馮嚴巳最好的年華,還沒來得及遇見傾心的姑娘,就被常夢錫捷足先登,堵死了後面所有的桃花。
馮嚴巳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居然會對一個男人有了非分之想,這說出去誰信?他不信,他要先發制人一探究竟,去見見這個讓自己鬼迷心竅的情郎長什麼模樣。萬一這人不是自己夢見的模樣呢?萬一他是個醜八怪呢?又或者萬一是個中年老大叔呢?給自己潑盆冷水,心就該涼了吧。
馮延巳打聽到常夢錫沒有住在自己的府上。最近他升了給事中,為了更方便料理事務,所幸直接住在了宮裡的一處的小院里。馮延巳抱著最後一絲僥倖,混進了常夢錫的院所。他及弱冠之年,沒做過什麼偷偷摸摸的事,這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
他進不去後院,就鬼鬼祟祟地爬上院牆旁邊的假山,心跳如擂鼓,也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期待。他一邊爬,嘴裡還念念有詞:「老天保佑,希望能看到想見的人,我就看一眼,一眼就好,斷了我的念想。」
他找到了一處對空的石頭縫,眯著眼睛直望里探,樣子猥瑣至極。可視線繞了一圈也沒見著半個人,他心裡不免有些失落。
是還沒回來么,他想,還是已經休息了,要是在房裡他可瞧不了。他在心裡腹誹:這裡面怎麼連個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哪裡有點人煙味。今日陽光這麼好,也不來院里晒晒太陽,果真是塊迂腐的木頭。看來今天只能空手而歸了。
無奈他正打算偷偷離開,突然在無意中瞥到了半截衣袖。
綠蔭青衣,野芳綴點,他剛才竟看花了眼!如果這不是假山,是平地,哪怕稍微平整些,這會馮嚴巳都已經跳起來了。
他湊近看,眼睛似惡狼放光,迫不及待地想一窺全貌。
看身形,那人應該是斜躺在一塊石板上,正在休眠。他腰細如柳,髮絲輕盈,順著微微褶皺的衣衫隨意散開,袖裡露了一截玉白皓腕,膚色白皙,攤在陽光下仿似透著晶瑩白光。他的手被一旁的酒桌擋住了,酒杯是用過的擺放。要不是一身青衫,馮延巳定以為這是個女人。
他膽怯了,猶豫要不要看他的臉,他害怕一眼過去,後半此生都將淪陷其中跳不出來了。
他正搖擺不定的時候,突然一聲吆喝驚得他心臟都快要蹦出來,「喂!你哪個院里的?幹什麼呢?」
要是這會被捉到,就算他是跳進黃河怕是也洗不清了。馮嚴巳忙不跌下山,他腦袋一偏,卻歪打正著,恍然看見了讓他終生難忘的景緻。馮嚴巳心道,完了完了,這次是真的完了,他定將為此景日日魂牽夢繞、夜夜輾轉難眠。
老天跟他開了一個好大的玩笑!
他亂了心,直接從假山上滾下來,他顧不得疼痛,慌不擇路地逃了。他邊跑還邊在想,那可真是個妖精!
馮嚴巳戀愛了。有道是人不風流枉少年,但此時的風流,彼時的清狂,都盡數化作灰煙,只保留了滿腔的柔情。
馮延魯每每過來找馮嚴巳,都發現大哥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他心生佩服,大哥真是勤奮。馮延巳是很勤奮,只不過不是馮延魯以為的那種勤奮。
他整日忙著寫詞,這是他最拿手的才藝,桌上一整摞紙,除了正面的那張寫的正事,底下全是酸溜溜的情詩,行為舉止與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般無二。
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馮嚴巳開了竅,就乾脆破罐子破摔,整天正事不幹套了一身小廝的衣服,三天兩頭地往常夢錫的小院跑。還不敢光明正大地去,只敢趁著常夢錫回來,蹲在一旁的草垛里扒著縫瞧。
有幾次常夢錫突然回了府,可馮延巳不知道,就那麼一直乾等,吹了一夜的風,直接蹲到了第二天破曉,最後腿麻的就像不是自個的。他本是個風流的世家公子哥兒,浪蕩起來臉都可以不要,現在卻把自己搞得如同竊賊一般小心猥瑣,古人云,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馮嚴巳的徹夜堅守,老天非但沒有為之感動,還賞了他一頓風寒。
他被禁足在家卧床休息。養病最是無聊,他偷偷摸摸地從柜子隔層里翻出那堆情詩看,沒事就坐在床上一直傻笑,嚇的馮延魯以為他哥被哪路精怪攝了魂,趕忙找來術士給院里貼符驅邪。
馮嚴巳想可不就是遇見了妖精嗎,可惜這妖精厲害的很,你們驅不走他,我也無法。等病一痊癒,他幾次三番地堵在常夢錫下朝的必經之路,裝作偶遇。
馮嚴巳被妖精噬了骨,迷了心。
他失了智,著了魔。
春色,春色,依舊青門紫陌。日斜柳暗花焉,醉卧誰家少年。年少,年少,行樂直須早。
馮嚴巳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低調,在別人眼裡就是不加掩飾地的高調,常夢錫想不察覺都難。
他心裡疑惑不解,這不是太子少傅嗎,真是年輕,不過朝堂里應該沒有多少他的政務才對,怎麼經常急急忙忙的往這邊趕?東宮好像也不在這個方向吧?以前也沒在這條路上遇到過。
而且仔細想來我也從未彈劾過他,那他為什麼總瞧我?
難道真的如叔言所說的,為馮嚴魯打抱不平來了?
前幾日韓熙載曾勸常夢錫:「孟圖兄,馮嚴魯雖然為政不才,但聖上看重他,何況他還有個兄長馮嚴巳,是太子殿下的老師,其中利害不用我說你自明白。不是讓你不要動馮嚴魯,而是現在時機尚未成熟,我們暫可緩一時啊。」
常夢錫答:「我自入仕,用的是國家的稅,食的是百姓的糧,身家性命都可交給朝庭。為官者,身在其位而謀其政,若一味只知趨利避害,膽小怕事曲意逢迎,還談什麼重振朝綱!尸位素餐的事,我做不來!叔言,你且莫要再勸了……」韓熙載對常夢錫的脾性束手無策,只能蒼白無力地反覆提醒,讓他務必謹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