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那手中消逝的東西

第三百六十四章 那手中消逝的東西

「有什麼可問的,有什麼可答的。」魏定山箕踞而坐,一口血水吐出,痛苦地喘息著,他抬眼惡狠狠地瞪著荀玉展,眼神冰冷,彷彿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大公子,你覺得老夫會說一些動人的理由爾後向你搖尾乞憐嗎?」

「功敗垂成,是天意,老夫無話可說,要殺,便殺吧……」

說罷,魏定山黯然伏首,不再發一言,他兩臂垂於身側,掌心向前,五指虛握,就這般無力地攤著,似是引頸受戮,徹底放棄了抵抗。雙劍落在一旁,觸手可及,但魏定山始終也不多看一眼。

荀玉展呆住了,他沒有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一時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躊躇片刻,終是沒有下一步的動作,而是靜靜地立著,淚眼中滿是懇切,請求著魏定山回心轉意,至少給他一個能為之信服的答案。

只可惜這種堅持只能換來無果,魏定山彷彿睡著了一般,動也不動。

荀無雙漂浮在一旁,急的抓耳撓腮,她心知大哥的老毛病又犯了,張嘴欲言,話到嘴邊又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若是放在以前,她定會狠狠地訓斥甚至是罵荀玉展,再親自給對方演示一遍這種時候就應快刀斬亂麻一劍取了魏定山性命,以免夜長夢多。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世道變了,人也該要改變了,荀無雙心裡清楚,現在的自己只不過是一把劍而已,就連這具靈魂也不知何時就會消失,是一個不存在於這世上的人;而自己的大哥卻是天相星,是整個天下間最耀眼的星辰,他要肩負起整個荀門甚至是更重的擔子,為此,他該要有自己的判斷,無論後果。

荀無雙緊咬朱唇,握拳在空中揮了揮,終還是把自己的性子按捺了下來,隨後她退了幾步,亦不希望自己的神態表情影響到了荀玉展,她希望大哥能靠自己做出改變。

人可以寬厚念情,但卻不能優柔寡斷,在這個世道,心慈手軟是成不了事的。

另一邊荀玉展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夾著哭腔喊了一聲「魏伯」,希望能籍此喚回曾經那個他所認識的魏定山。

「建安二年,八王之亂的戰火肆虐,瘟疫四起,天災不斷,除卻蜀中,整個中原乃至江南、江東、北地,滿目瘡痍,民不聊生……數以萬計的百姓欲前往蜀地,卻被拒之永寧關外,他們匍匐著,哭天搶地,最後甚至易子相食……那個時候,中原人尚難以自保,但您卻向父親提議舉荀門之力前往賑災,儘管那只是一點微薄且不足道的力量……」

「您告訴我,此生為人,需為仁,此舉為名,亦為民。」

「這話,我至今銘記於心……」

荀玉展淚如泉湧,聲音嘶啞地訴說起來。

「建安四年,逍遙堂覆滅,江湖嘩然,天下震動,時人莫不以陰謀詭譎論之。但您卻詳細地向我描述了逍遙堂堂主孔子休的起家史,向我說起逍遙堂那些為天下百姓稱頌的故事,向我說起逍遙堂中人慷慨的豪氣與道義。」

「您告訴我,人,當像手中長劍,生而剛直不折,行事光明磊落。」

「此言,我亦不曾忘記……」

說到這時,荀玉展已至嗚咽,但他依舊如數家珍一般,把那些往日里魏定山教予他的道理一一念起。

「建安五年,父親欲舍荀門入京,我亦想入文道,成大義,卻遭父親嚴詞懲訓,跪罰於中庭。」

「那是,也是您鼓勵我,人,需胸襟廣闊,包容萬物,武能掃平天下,文亦能安邦定國,文武兩道不分貴賤,只在志向,所選何路,亦只在堅守。」

「自此,我方才能一路走來……」

「建安六年……」

……

荀玉展一件一件地數著,淚如珠滴滴下墜,泣不成聲,他的聲音不住地發抖,直至後來,他張著嘴,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著了一般,一聲也發不出來了。但他的雙眼依舊注視著魏定山,哪怕能換來對方半分的動容,亦已足夠。至少,這還是他所認識的魏定山,是一位仁慈寬厚的長輩,而非眼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魏定山的身體彷彿顫抖了一下,爾後他突然仰頭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這笑容卻轉為不屑於譏諷,「大公子,你還真是不了解老夫啊……」

「罷了。」他搖頭嘆息一聲,隨後便又將臉埋了下去,「若你還真念著這些無聊的舊情,那便給老夫一個痛快,免再受這身上傷痛的折磨了。」

荀玉展怔怔地看著魏定山,似是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到頭來聽到的卻是這種答案,他呆了半晌,眼中終於布滿了絕望,舉劍便向魏定山的脖頸斬去。

然而在劍峰橫於魏定山的脖頸上時,忽又驟停,荀玉展死死地咬著下唇,握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卻怎麼也無法斬下這一劍。

他顫聲問道:「魏伯……你,真的是魏伯么……」

魏定山抬頭,冷笑道:「老夫自始至終都未變過。」

「那你的仁!你的義!又到哪裡去了!」荀玉展忽大聲咆哮起來。

魏定山大笑,卻像是在哭,笑的決然,哭的可悲,他看著荀玉展,挺直脊背,大聲地說道:「大公子,我最後再教你一個道理,仁義,是虛偽,是獲利者編造的謊言!殺人,要絕後患,報仇,則更是!」

「就像你現在看到的一樣!」

「你的劍,落下來吧!」

話音落下,荀玉展又是一怔,他的手隨即抖動的更厲害了,但他臉上的表情卻依舊倔強,他向來軟弱,總是優柔寡斷、瞻前顧後,但面對著有些事情時,又有著無比的堅持,有著誰都改變不了的決意。

「魏伯,如果您想讓我看清眼前這些所謂的現實,那麼如你所願,我看到了……」

「但是……」荀玉展慘然一笑,「我永遠都不會認同。」

「好!!!」魏定山的表情忽然變得暴怒,他渾身不知突然哪來的力量,一聲怒吼,掀起一股強大的氣浪,震的荀玉展連退數步,那把劍的鋒刃威脅不再。魏定山一揮手,兩把劍瞬間飛至其手中,爾後他的身影掠起,掀雷決電一般向著荀玉展劈去。

「那老夫便來告訴你,軟弱之人又該有何種下場!」

這須臾間的變故,這一擊出手之狠辣與迅速,幾乎讓人反應不過來,魏定山借著稍喘之時,終於等來了這個機會,果斷出手,此一劍誓要取下荀玉展的性命,反敗為勝!

「大哥!」荀無雙愕然驚見變故,頓時花容失色,下一刻反應來過來時,她急欲出手相助,但卻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魏定山的那一劍落下,她的心中同時也在痛罵著自己,早就料想到魏定山或許圖謀不軌,早晚要出禍事,但她也終歸是心軟了一下,方才以至於此,若是大哥當真出了事……

荀無雙不敢再往下想,然而下面,卻出乎她的意料。

只見荀玉展雖是被震退了數步,卻很快穩住了身形,擺好架勢,他手中長劍橫於胸前,兩眼淌著淚,直面著魏定山突然的發難,表情不見絲毫慌張,而是愈發地悲痛。

沒人知道他在想著什麼,或許,他早已料見了會有這一幕。

而他,也終於舉起了劍。

這是一個極快的過程,甚至快的有些平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但魏定山卻在這一劍下表情忽地凝滯,爾後逐漸變得愕然。

時間彷彿停止了,卻有一句話清晰地飄蕩在此間。

「這不是心慈手軟……」

荀玉展俯身前傾,一劍如彎月閃過,他流著淚,輕輕地說道。

「難道……你的心中就沒有一絲的悲憫嗎?」

一劍落下。

噗呲。

魏定山手中的動作也停滯了下來,他的耳邊彷彿聽到了什麼被撕碎的聲音。

「多麼響亮、多麼膚淺的回答!」魏定山凝固的表情忽然有了一絲變化,他枯瘦吊垂拉下的嘴角緩緩上揚,形成了一個弧度,渾濁的眸子之中似有光芒在閃動,心跳彷彿也在這一刻停下了,「只是……卻又是那般刺耳,為何……我會感到這般可笑,又為何……我自詡看透天下道理,如今卻被區區一個小輩說教……」

噗呲。

一劍開花,鮮血綻放。

「為何……這天下竟會有這等愚蠢之人,又為何……愚蠢之人說出的話,卻是這般如雷貫耳……」

噗呲。

魏定山又聽到了一聲某種事物被撕碎的聲音,他張著嘴,目光緩緩下移,眼睛看到了那把劍。這一劍,刺穿了魏定山的身體,穿破他的骨骼,沒入他的心臟,敲震著他的靈魂。

爾後,那嘴角又上揚了幾分。

「又是這般的……刻骨、銘心!」

碰!

魏定山重重地砸倒在了地上,眼裡的生機飛速地流逝,但那道光芒卻愈發地閃亮、耀眼。

他顫抖著向天空伸出手,五指虛握,用力,彷彿是要抓住什麼東西,但流過指間的,除了風,別無他物。

但魏定山卻忽然笑的極為滿足,像是垂死之際,看到了什麼一般。

耳邊忽然響起了翅膀拍打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隻麻雀從他的手中掙脫而出,隨即歡呼地鳴叫了兩聲,振翅離去。

魏定山就這般帶著笑意,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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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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