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驟變
望見決鬥台上那人的剎那間,魔野不禁愧疚難當,雖然早有預感,但他仍是止不住為之心神鈍痛。事實終於證明了他先前的猜測——這是由於過去的無知,而犯下的追悔莫及的過錯。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十年前,也就是他第一次負責運送物資來索礱城,在經過這裡時,年紀大一些的半血商人告訴他,那是薩瓦敕人的斗獸場,他們讓飢餓的猛獸互相搏鬥來取樂。魔野當然也知道,飢餓的野獸為了掠食而互相撕咬,是天經地義的自然規律,他以前曾去過山野,並不是沒見過那種情景。
但不知為何,那天從這道高牆外經過時,他心頭竟莫名地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灼熱感,意識突然失去了控制,彷彿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牽引著,試圖將他強行拖進斗獸場似的。雖然當時他的確是站在斗獸場高牆外的道路上,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企圖飛離這具軀體。不明所以的魔野頓時驚慌失措,拚命地用意志力來抵抗那股力量的牽引,想要儘快遠離那種撕裂靈魂般的痛楚,於是便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自那以後的十年間,魔野就再也不敢輕易靠近這座斗獸場了。直到現在,他才終於真正明白了西爾文祭司所說過的「靈魂感應」的含義。當年那股來自靈魂的鈍痛,原來竟是族人向他求救的急切之情,而他卻直接忽略了……祭司曾經告訴他,流光人能夠感應到彼此的存在,尤其是瑞瑟西人,因為瑞瑟西人血液中的感應能力,比其他形態的族人還要更加強烈一些。正是這種隱藏在靈魂深處的羈絆,將所有的流光人緊緊地連在一起。
魔野的視線不禁被定在了湖中央的決鬥台上,因為那裡有個體內流著和他一樣血液的瑞瑟西人,一個曾經與他只有一牆之隔,卻由於他的無知和忽略,而被困在牢籠中,受盡了十年折磨的族人。
那個體型和他相當,形態卻與他不盡相同的族人,擁有一頭銀白色的髮絲,手腕及腳踝上也覆蓋著一層細密的白色羽毛。和他體內此時的血液顏色相呼應的橘紅色的暗光,細緻地勾勒出了他修長壯美的體魄。他本來擁有一對華麗的白色羽翼,但現在卻只剩下了一隻孤獨的右翼。那隻羽翼很大,在收縮的狀態下依然與他身高相當,羽毛幾乎觸及地面,若是完全展開,將會是多麼壯麗的一幅畫面?
縱使身陷險境,決鬥台上的人依然從容不迫,或許是因為他早已習慣了這種危機難測的生存狀態。但見他微微眨了一下那對泛著水光的銀灰色的眼眸,合上了眼內那層布滿神秘紋樣的半透明的瞬膜,將自己的眼睛保護在內,這並不影響他的視線。隨後,他才抬頭揚起那兩道眉頭帶有小漩渦的銀白色的眉毛,望向高處那些正準備襲擊他的武器,坦然面對一切未知的危險,臉上沒有絲毫怨憤之色。或許他已經猜到那是一種危險的武器,卻不知道那些武器將會如何對付他。
此時,裁判台上那道粗糙的嗓音,已經被觀眾席前面的二十幾台鏈球車轟隆隆的投射聲給淹沒了,沒有人聽見查胡又說了些什麼。
就在數百顆帶有銳刺的鐵球和石塊即將脫離鏈球車,正要射向決鬥台的那一瞬間,祭司突然側首朝西流望了一眼。儘管他什麼也沒說,但西流已然會意,明白祭司是希望他立即打開身後的牢籠,救出那幾個被困的族人,然後再把所有的猛獸都放出來。如此一來,場面將會變得更加混亂,讓薩瓦敕人措手不及,為他們多爭取一些逃離的時間,野獸們或許也能因此重獲自由。
魔野不曾經歷過這種場面,隔著人工湖,眼看密密麻麻的刺鏈球和石塊,正朝決鬥台上的族人飛襲而去,他頓時大驚失色,一時間竟想不出任何解救的辦法。明明心急如焚,雙腳卻被定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開。
正在這時,身旁的祭司忽然展開了雙臂,微微仰首,悅耳的聲音從口中流淌而出,宛如涓涓的泉水:「我的太陽,請允許我使用你所賜予的力量,引導族人從褻瀆生命的殺戮中釋放,讓我們穿越這殘酷的黑暗,守護著你所創造的寶貴生命……」
古老而優美的流光語,瞬間撫慰了魔野焦躁的靈魂,他感覺自己的意識逐漸清明,體內充滿了強大的力量,變得勇敢無畏,似乎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擊敗他了。彷彿以前的自己一直都在模糊的夢境中遊盪,現在突然被人從夢中喚醒了,無論意識還是軀體都獲得了新生,並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真實的靈魂與力量的存在。
決鬥台上那個高大的身影原本泛著橘紅色的暗光,但隨著這段優美悅耳的流光語,橘紅色的光暈突然變成了淺金色,就連那雙銀灰色的眼眸,也覆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剎那間,魔野意識到決鬥台上的族人也和他一樣,正在被某種力量喚醒。是祭司,祭司將沉睡於他們靈魂深處的力量喚醒了!
「呵……」決鬥台上的人忽然露出了一個短暫而淺淡的笑容。
只見他舉起雙臂,用力向外一揮,原本鎖在四肢上的布滿鋸齒的桎梏頓時應聲而斷。緊接著,他俯身抱起了曾經拖在身後十年之久的大鐵球,用力拋向了第二層觀眾席,將過道中的一台鏈球車砸得支離破碎。
直到這時,觀眾席上的賭徒們才從興奮中驚醒,意識到自己處境不妙,紛紛驚慌失措地逃離坐席,試圖奔向出口,十萬人頓時亂作一團。
然而,那些已經從鏈球車上拋出來的刺鏈球和石塊,仍是繼續朝著既定的方向襲去。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決鬥台上的人如何閃躲,恐怕都難以全身而退了,只要摺疊伸縮橋沒有放下,他就暫時無法逃離湖中央的決鬥台。
於是,他又果斷地抱起了剩下的另一個大鐵球,使勁朝決鬥台的地面砸了下去。由石板黏連鋪設而成的檯面,頓時被這股強大的力量給震裂了。他迅速彎身把雙手伸進石面的裂縫裡,然後用力向上一抬,將一大片黏連的石板直接掀了起來,利用這片石板作為遮蔽的屏障,成功地擋住了部分朝他襲來的刺鏈球。但由於刺鏈球和石塊是由二十幾台鏈球車同時拋出,並從四面八方朝他砸來的,而他卻只能擋住一個方向,受傷仍是在所難免。
這時,魔野已經本能地知道自己該如何使用這些力量了。他倏地轉身,抬腳將身後那個牢籠的鐵門直接踢倒,然後拾起掉落的鐵門,奮力地朝觀眾席二層的鏈球車拋去,並用同樣的方法連續毀壞了好幾台鏈球車。
觀眾席上的萊佩濂貴族已經亂成了一團,正在四處逃竄奪取生機,但大多數隨身攜帶武器的薩瓦敕人,都加入了這場突如其來的亂戰。他們開始協助場內的薩瓦敕士兵,不斷地朝決鬥台投擲更多的刺鏈球和石塊,以防四肢已經獲得了自由的異族人繼續反擊他們。
魔野知道,只要那些危險的投擲武器還在運作,決鬥台上的族人就會繼續遭受攻擊,於是他全力以赴地對付剩下的鏈球車。祭司則趁機沖向湖邊,將最近的一座摺疊伸縮橋放了下來。決鬥台上的流光人很快就發現了這條逃生的路線,用力將手中最後一塊石壁拋出之後,就迅速地跳到橋上,順著橋面跑向斗獸場底層的走廊,終於回到了族人的身邊。
由於湖邊的薩瓦敕士兵數量有限,應付得十分吃力,很快就被許多從牢籠中跑出來的猛獸給衝散了。終於獲得了自由的猛獸四處亂竄,場面非常混亂。大部分鏈球車被毀壞之後,二層觀眾席上的薩瓦敕人雖然還在試圖朝下面拋擲異物,繼續攻擊異族人和猛獸,但畢竟物力有限,還有更多沒攜帶合適兵器入場的薩瓦敕人,都無法近距離參戰,逃離危險的本能令他們只能不斷地湧向斗獸場那六扇敞開的大門,因而導致正從場外趕來支援的薩瓦敕士兵一時也擠不進來。
「祭司,我們怎麼出去?」西流問道。
那幾個獲救的族人已經和西流一起回到祭司身旁了。祭司望著正向他們跑來的魔野,以及剛從決鬥台上逃出生天的另一個瑞瑟西人,待他們都來到跟前站定之後,才開口道:「現在只能破牆而出了。」
干擾異族文化或是破壞異族建築,並不是祭司的本意,倘若還有別的辦法,他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但現在不得不這麼做,否則就無法將族人安全帶離此地。因為,這座巨大的斗獸場只有六扇大門,早已被那些瘋狂逃生的萊佩濂貴族和薩瓦敕人擠得水泄不通了。可想而知,此刻在大門外等著他們的,必定是薩瓦敕的正規軍隊。要知道,薩瓦敕人都是十分善戰的,雖然不會做出以卵擊石的蠢事,不過手中一旦握有合適的兵器,普通民眾也會毫不猶豫地加入戰鬥。所以,唯有出其不意的路線,才能爭取到一點有利的時間,幫助族人順利逃離索礱城。
祭司先是集中精神力,仔細感應了一下斗獸場外的情形,大概了解了一下外部的人數分佈情況之後,便轉身朝一間離他們不遠的牢籠走去。斗獸場里的牢籠都是沿著內牆而建的,牢籠的鐵門剛才已被他們打開了。祭司直接走進去,在內牆前方站定,抬起雙手覆在那面由巨石砌築而成的牆壁上,突然向外一推,厚重的牆壁就被無聲地震裂了,碎石落了一地,破開了一個與流光人體型相當的裂口,高牆外的陽光霎時灑進了這個黑暗的牢籠……
而此時,在索礱城的另一邊,那些已經去王宮送完物資的半血商人,正趕著赭獁車匆匆奔向城外。今天他們就要離開這裡了,現在正趕往索礱港,接著乘船返回臨波城。
伊索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身旁的同伴問道:「伊索,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只是,我好像聽見了一些騷亂的聲音……」伊索有些茫然地說道。
「別遲疑了,我們趕緊離開這裡吧。」同伴催促道。
伊索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默默地和同伴們一起出了城。他還記得,之前自己是怎麼對薩瓦敕人說的,他毫不猶豫地告訴了薩瓦敕人:發現魔野其實是個異族人,而且已經背叛了半血人……雖然是魔野讓他這麼做的,但他們心知肚明,這些年來,自從商船隊里有了魔野之後,半血商人在海上的航行便有了更多的安全保障,甚至連斐氻海盜也不再那麼猖狂了。儘管如此,他們仍是不敢輕易得罪薩瓦敕人,畢竟他們還住在薩瓦敕人所統治的土地上。依目前的情形而言,或許魔野離開才是對半血人最大的幫助,大家應該都是這麼想的吧?所以才沒有一個人開口挽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