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交心
「太子妃這是打算長留邕王府了?」
于歸聽到百里顓的沉沉聲音,放棄了裝睡,慢慢撐起身後對他嫣然一笑,異常平靜道:「你來了?這邊坐吧。」
明明是很自然的招呼,從於歸嘴裡說出來,卻憑端有些隔人。百里顓看著她的笑怔了那麼一瞬,立在原地沒有動作。
于歸含笑,緩緩站起來向百里顓走去,人還沒走到面前,卻教百里顓周身的戾氣給嚇止步。
她道:「既然你不肯過來,那我主動點,我走過來總行了吧。」
百里顓冷著臉,閑閑道:「看來你氣也消了。氣消了,就回東宮吧。」
話落,轉身欲走,卻教於歸伸手拽住,他回頭,惶惑不解地看她,「怎麼了?」
于歸也正定定凝著他,烏溜溜的眼睛里,像包圓了一汪湖水,閉眼睜眼間,豆大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滴在百里顓手背上。嗡聲嗡氣說道:「阿顓,你能不能,坐下來聽我說說話,要不了多長時間的,就聽我說一下會兒話。」
他點頭。沒來由的覺得心下暢快,但為了什麼而暢快,他自己也說不出來。難道是因為看她哭,覺得她向自己服軟,還是因為她喚了自己一聲阿顓?他不禁莞爾,她已經,好久沒這樣稱呼過自己了。
他怔仲,情不自禁的抬手想去給她擦拭乾凈眼淚,她抿嘴笑笑,後退一步,生硬的躲開了他剛碰到臉上的手。
百里顓剛剛生出的些許柔情頓時湮滅,懨懨垂下手。
他隨她坐下,面對面,四目相望,語氣淡淡道:「你想說什麼,我聽著,你說。」
難得她溫柔,難得他有耐心。
「你歇一會兒,歇一會兒我再說。」
于歸還未完全醒酒,頭腦依舊渾脹,她埋首進臂彎,默了好一會兒。
百里顓也沒有催她說話的意思,只端正坐著,不時通過餘光去看看她的反應。
須臾,于歸又將臉從臂彎里露出來,靈活的把頭側在胳膊上去端看著百里顓。他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其實心下不介懷,可嘴上依舊不饒人,冷言冷語道:「不是有話要說嗎,那你倒是說啊,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我可沒有多少時間與你耽擱。」
于歸笑了笑,咂咂嘴,立時坐得筆直。
她一笑,眼淚流得更多。百里顓蹙眉睇著她眼角的淚珠,訥訥道:「你是酒喝多了難受?」
于歸搖頭道:「沒有啊。」
「那你為什麼哭?」
于歸笑而不語,以手托腮痴痴的看著他,擦了擦眼角淚痕,這才半醉半不醉開口說話:「阿顓,我想跟你說,我不是個壞人,我只是你不喜歡的人罷了。你喜歡蘅娘,覺得她千好萬好,你不喜歡我,那我就做什麼都是錯的。可不管怎樣,你都別這樣看我,我真的沒有害人之心,更不會去對一個嬰兒做什麼。真的,我沒害過他。」
百里顓失笑道:「你留我下來,就是要與我說這個?那好,我相信你了,我相信你沒有害他。」滯了滯,又道:「我那日,不該說那麼難聽的話去刺你。是我不對,是我做得太過。」
于歸受寵若驚的看著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卻又道:「千應是我第一個孩子,我看重他,在意他,有關他的一切我都格外上心。我怕他被居心叵測之人算計,怕他像我兒時一樣體弱多病,怕他不能健康長大。所以有時候可能會為了他做出些偏激的事,就像那天,我推了你。但我也不是只針對你,不是只防著你。你,可懂我的意思?」
于歸噙著眼淚點頭,藏起眸中的失落,定定望著百里顓,平平緩緩地說:「嗯,我懂,我知你沒怪我的意思。你沒說出來的,我也懂。千應是你的骨肉,是你的親人。你防著我,防著其他人,都是應該的,我和其他人都一樣,是該防著的。阿顓,你是個好父親,很好很好的父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把你和其他人歸為一類。我只是……」
百里顓怔然不語,院中靜謐,無聲勝有聲。
于歸愕然瞬許,笑言:「這些天,我反反覆復想了很多事情。想我們小時候,想我們在尚書苑的日子,想大婚時的場景,也回想了我們成婚後這幾年的點點滴滴。我一早就知道,你心裡沒我,我還是偏要勉強與你在一起。這些年,我過得不開心,你也是如此。但我即便是後悔了,也沒用,補救不回來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勉強后應得的苦果。得了這結果,我誰也不怨。」
是啊,她誰也不怨,只是心存遺憾,遺憾他為什麼就不能回頭看看自己呢?明明沒有求太多的,只要他見著自己時不那麼冷漠,肯多與她說說話,多衝她笑笑,就這樣簡單的念頭也成了奢望。
于歸吸了吸鼻子,自得道:「百里顓,其實你娶了我,也不是很虧的,反而是你佔了便宜你。還記得當時陛下要為你我指婚時,父親曾徵詢過我的意見。他說,我要是不同意,他就能懇請陛下收回成命。畢竟陛下對於家的忌憚,世人皆知,由著邕王府的權勢,哪怕是陛下指婚我也有拒絕的機會。是我捨不得,一門心思想要做你的妻子。但是,我卻全然不顧,你願不願意。我心裡很清楚,我和溫爾兩人中你更偏向誰,也清楚你想把身邊最近的位置留給她。而我,卻非得仗著自己的身後擁有的勢力來變相強迫你,做了你的太子妃。」
她將這些天想的,一一告訴他,討個解脫也好。有些話悶在心裡不舒服,只能一吐為快。
于歸低著頭,看著手心掌紋道:「多年來,拿得起的人是我,放不下的人也是我,你沒有對不起我。自討沒趣,也是我樂意。只是我想知道,這麼多年了,你對我可曾有過一絲喜歡,或者好感可有……我自小就喜歡你,每日像尾巴似的跟著你,也難怪你會覺得我煩。你的喜歡,應該是沒有的。」
百里顓聽她說完,沉默許久后才吐出幾個字:「算是我辜負了你吧。」
于歸輾然而笑,惘然不自知。
但凡是相愛的人,許下相守一生的諾,自然不算什麼難事。可是卻不見得每個人都會這樣做,譬如百里顓與于歸便是如此,許諾沒有多難,難的是人心。人心易變,許諾無用,更何況,他從來不曾對她許下任何的諾言。又何必說什麼辜負的話。
于歸平靜道:「我喜歡你多年,原也望著你能喜歡上我。當初執意要做你的太子妃,到底是我太過自負,才將未來想得過於美好,從而忽視了現實。我只顧自己喜歡,卻沒有問過你的意願,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過去這些年是我錯了。我忘了,從一開始,你就是不喜歡我的,所以,算不得你辜負我,只是我的奢望落了空,沒了結果罷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再用力呼出,似釋懷了要做什麼決定,朗聲說道:「阿顓,我知你心煩於我,不願與我共處。但請你,耐著性子再等幾年吧。再等幾年,一切就都能改變了。」
百里顓心一驚,眉心稍蹙,嗓子暗啞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再等幾年?等幾年你能做什麼?」
「就是再等等,等時機成熟,等你有能力撇下我的時候。」
于歸抬眸盯著天邊的雲,悵然若失道:「等幾年你繼承大統,再不需忍我時,便可以名正言順將我廢了。你放心,就算到時候你將我廢置,父親也不會為難於你,我也還是會請父親好好輔佐你。再外人眼裡,我是被廢的,實際上呢,就當做我們和離了。到時候,我不做你的太子妃,不做你的皇后,我也不用再困在紅牆裡了。我成全你,讓你擺脫了我,對我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你放心,我很樂觀很看得開的,絕對不會尋死覓活。你看這法子,你可還滿意?」
「不知所云!」
百里顓蹭地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嗤笑出聲:「待我繼承大統放你出宮,與你和離?虧你想的出來,實在荒謬。哼,你以為你這個儲君正妃是這麼好廢的,且不說你現在只是太子妃我就不能隨意廢妃。日後你成了皇后,作為一國之母,我更是不能廢。你說這些幼稚話,未免太可笑了。」
于歸淡淡說道:「我覺得挺好的呀。若你不想留我,多得是辦法處理。再說了,廢了我,不是你想要的嗎?只要我主動不做你的太子妃,你的溫良娣不就能名正言順的坐上這個位置嗎?你放心,我不是在開玩笑,更不是再說氣話,是我真的想通了,決定放棄。」
「你又要放棄什麼?放棄我還是放棄太子妃位?」
百里顓似被激怒,目露寒光,一把拽起了于歸的手腕,恨聲道:「你說這麼多,也該輪到我說了。我若說我不想廢妃,而且從沒這個打算呢!」
于歸心中疑惑頓生,舉目凝著他:「你,沒有打算廢我?會讓我繼續當你的太子妃,當你的皇后?」
他道:「是,我不會廢了你。不是捨不得,只是因為不能廢。」
于歸若有所思,卻再未啟齒,猶豫片刻,還是握住他的手,百里顓怔怔地看著她,她露出靜謐的笑容,這讓他有些不安,但還是回給她一個微笑。
于歸道:「我們回去吧,這些事,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