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為系歸舟

曾為系歸舟

我默了默,開始苦思冥想,片刻后道:「是不是因為,貓活潑矯健,且不太容易受傷,說它有九條命,實際上是在說它命大,並不是說它真的有九條命。我說的,對不對?」

我問得小心翼翼,他一口否決:「不對!」

「為何不對?那你說為什麼貓有九條命?」我不服氣道。

秦落雪蹲下身去,白胖的小手撓了撓後腦勺,又探手摸了摸我的大白貓,抬眼看我不好意思道:「其實,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我就是覺得你說的不對。」

「無聊。」

我臉色一僵,起身抱著大白就走,秦落雪心急火燎的跑過來擋在我面前,撾耳撓腮,結巴道:「你不要生氣,是我不好……是,是我,我算你贏就是。」

我噗嗤一笑,道:「你慌什麼?」

他頰邊的梨渦淺淺,紅著臉道:「我怕你不理我。我算你贏了,你應該不生氣了吧?」

他雖比我還小,可個子卻比我高出不少,此刻我與他對面站著,須得高高抬起頭來才能與他對視。見他滿臉怯弱,像被夫子訓話的學子。

我移動步子,離他近些后問道:「我生氣的樣子,真有那麼可怕嗎?你怎麼總是擔心我會生氣。」

秦落雪臉色緋紅,連忙擺手解釋:「不是不是,你生氣一點也不怕,你很好看,就算生氣也很好看。是我,是我不想讓你生氣,我特別喜歡看你笑。」

我臉上笑容漸消,有些羞赧,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就學著那些討好女孩的甜言蜜語,遂低聲輕斥:「你胡說些什麼,你再說這些話,那我就真不理你了。」

「我又說錯了?」

秦落雪自知剛才言語不當,這下見我生氣更是心慌意亂,他一著急就習慣性的去拉扯耳朵。他那又大又圓的眼睛睜得鼓鼓的,像兩顆黑葡萄,嘟起的水潤嘴巴輕輕翕動,十分氣餒道:「我知道你不待見我,可我就是想和你多說幾句話而已,你恁地那麼愛生氣啊。我剛才和你打賭,問你為什麼貓有九條命,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貓會有那麼多條命,因是我隨意扯起來的話,所以我回答不出,並不是戲弄你。不過,你生氣也是應該的,怪我說話太唐突了。可我,可我……可我也是為了讓你和我多說幾句話。你的話好少,我說幾句你才回我一句,甚至是一句都不回。我沒法,這才拿了貓當說辭,引你多說幾句。」他急得不行,說話跟楞絆倒,可眼神清澈,態度誠懇。

我心裡一軟,再次對他笑了起來。

大白眯著眼睛看著兩兩無語的我們,弱弱喵上幾聲。

我本就沒生氣,只是想找個借口離開而已,但看秦落雪一臉難過,也不好意思再裝下去,遂輕聲輕語地說道:「小公爺,你剛才說若是誰猜對了原因,就要實現對方一個願望。既然我沒說出來正確答案,那就算你贏了,你說吧,你想要什麼?」

他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眼笑眉舒,猶自不信:「你真的算我贏?不行,還是算你贏吧。」

我笑道:「你若不要這個機會,以後可就再沒贏我的可能了。」

秦落雪嬉笑道:「那還是算我贏吧。允小五你放心,這次你算我得勝,以後不管玩什麼我都讓著你,都算你勝。」

我點頭,朗笑回復:「好,以後都算我勝。你說吧,這次你想要我滿足你什麼願望啊。不過事先說好,我的能力有限,你可不能許超出我能力的願望,我辦不到的。」

他沉思片刻,撫掌道:「你能不能喚我一聲阿雪,而且以後都這麼喚我,不要再喚我小公爺了。我想要你和其他人一樣直呼我的名字,這樣顯得我們很要好。」

「喚你的名字?」我疑惑問道。

他頷首道:「對,喚我名字。」

這本不是難事,可我與他尊卑有序,我這樣喚他,若被嫡母和父親聽到,定會斥責我不懂規矩。

我猶豫半晌,但見他一臉期待,只得囁嚅啟齒:「阿……阿雪。」

他愣了愣,瞬間開眉展眼,笑得很是燦爛。

他有一顆小虎牙,一咧嘴就露出來,尖尖的,白白的,可愛極了。

他道:「允小五,你聲音好好聽。」

我見他笑,竟也莫名有些開心。他誇我聲音好聽,也不是誇我長得好看,可我聽著,竟會覺得不好意思,心裡甜甜的,暖暖的,就像吃了糖蓮子似的。

他想讓我多說話,我也想讓他多笑笑。他一笑,我便再移不開眼,只想一直盯著他含笑的眼睛看。那雙眼,裝著三月桃花,裝著一泓清泉,裝著滿天繁星,是我少時,唯一的希冀。

那樣好的年紀里,遇見過那樣好的一個人,實在幸運。

我想,其實那時候,我就是喜歡他的。

他總說我避著他,疏遠他,怨我不知他心意。可我怎會不懂他的心意,怎會感受不到他對我的好。只是我要顧慮的事情太多,如何能夠放縱。

宴臣曾說我薄情,藏巧弄拙,假意虛情,人前人後兩副面孔,起初我還抵死不認,但後來想明白了。我其實比誰都自私,她說的沒錯,那就是我。真實的允康,便是自私自利的。

可是,我不得不這樣做,不得不成為這樣的人。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活著。因為我怕啊,我怕走錯一步,便會步步錯。我沒有高貴的出生,沒有過人的天資,更沒有家族庇護和父母的疼愛,我連母親都沒有,只有一隻貓作伴,我怎能不怕呢。

我的退讓,不全是因為性格怯弱,只是為了更好的保護自己。不多言,不是不愛說,只為避免禍從口出,不多動,不是不活潑,因想求得安穩度日。不與他親近,不是不想,是不能。安康喜歡他,宴臣公主也中意她,她們遠比我適合他百倍不止,無論是出身地位,還是容貌才學,沒有一樣是我比得上的。

自知之明四個字,是我最厭惡卻又不得不謹遵的良言。

我母親走過的路太難太苦,我怕了,不敢重蹈覆轍。所以就算小公爺對我千好萬好,我也不會給出半點回應。他對我的好只會讓我覺得受之有愧,讓我避之不及,逼著自己去忽視他,疏遠他。他待我深情厚誼,我卻虛與委蛇,一次次將他拋下獨自離開。所有的避讓,是因我自小便知道,不管他將來是娶二姐姐,還是娶宴臣,那個人終究不是我。

日長似歲閑方覺,不知何時起,他就慢慢走進我心裡來,甚至扎了根一樣。我總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他,想要見到他,開始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好。我想著,將來有一日我成為他的妻子,我便能名正言順的還給他,我也會對他很好,加倍的對他好,真心實意,再無虛假。

可惜這些話,我當時沒能親口說給他聽,直到他娶了安康,我嫁了武平齊,想說也來不及了。可惜我也曾將他看做良人,怎奈我到底不是他的良配,我配不上他,從來都配不上。

我也曾奢望過,奢望他會為了我違背父母意願,希望他登門求親時,聘娶的人會是我。我盼了好久,白天夜裡都在想他何時上門,數著指頭等著那一天到來。他帶了親手狩的聘雁,帶了自己的庚諜,前來合八字時,我幾乎喜極而泣,真的以為,我們能成眷屬。我做了此生最無禮也最大膽的事,我讓盞露替我去探看前廳動靜,看父親是否立刻應承下來這樁婚事,我就候在院口,迫切的等著盞露回來。

到最後,我沒等來盞露的消息,卻等來父親。他讓我斷了念想,不該去盼不屬於自己東西。

我說好,再不盼了。

生來卑賤,豈能妄想。

有些漂亮東西,你能看到,能觸摸,卻註定不能歸你所有,越想得到,越得不到。想要的人亦是如此,沒有與之匹配的資本,便不要去奢望。就像建康城裡的繁華,哪怕我站在街心,那繁華也不是我的,我身在熱鬧中,也不能做製造熱鬧的人。

我天生有個淡化悲傷的本領,再難過的事,我逗會拼盡全力去降解。直到看不出我曾經難過失落,能淡然一笑處之為止。成婚的前夕,夜裡,我躺在床上,不停的給自己講笑話,講到詞窮,還是沒能把自己逗笑。突然想起小時候,他跟我說過一個十分幼稚的笑話:「允小五,從前有男子,姓傻名瓜,他喜歡他家隔壁的一個姑娘,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們相約著,等長大以後,就要成婚,一輩子在一起。可是長大后,姑娘卻反悔不嫁給他了。男子很傷心,問姑娘為什麼不嫁給他。姑娘很難過的說,若是我嫁給你,將來有了孩子就是傻子了。男孩兒想了想就說,那你等著,等我將來成了大王,我再來娶你,到時候,我們的孩子就能叫王子了。後來啊,傻瓜果然成為大王,只不過啊,是個山大王。」

這根本不是什麼笑話,是他為了哄我開心,臨時瞎編亂造出來的,牛頭不對馬嘴,毫無笑點。

可當時,我竟笑得那般開心。

笑話的最後,我問他,那個姑娘到最後有沒有嫁給傻瓜。秦落雪說有,而且過得很幸福。他說得信誓旦旦,那樣篤定。

想完這個笑話,我真的笑了。這笑話真好笑,笑得我眼淚都出來了,收都收不住。

我記得他問過我,為什麼我不能喜歡他,我慌了,怕他誤會,怕他對我死心,想唯一一次縱容了自己,去告訴他我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了骨子裡。可最後,我還是沒說出口。

有的話錯過時機沒有說,就永遠無法再開口,有的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一輩子都錯過了。他自有良緣,我亦有歸宿,他已娶,我已嫁,各自安好,前程不拖。

我的一生,從未有過半點自由可言。小的時候,為了存活而擔憂,長大以後,為了世俗而低頭,出閣時,為了顧全大局讓步。沒有一刻活得像自己,或者說,我自己原本是個什麼樣我都無法定義。我習慣偽裝,就算偽裝的本領並不高明,漏洞百出,還自欺欺人的騙自己說,別人看不穿的,因為我都看不穿,別人怎麼會看穿?只在最不願想起的時候,又會不由自主的自嘲,我其實,活得很悲哀。

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

歐陽府里的牆,明明沒有那麼高,我卻覺得它高不可攀,隔斷了世界,困住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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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擁紅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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