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節落淚

孟節落淚

「找到你了,終於找到你了。」

找我?他是怎麼知道我不在城中的。

我無意追問,眼下最要緊的不是糾結這個問題,而是他這麼抱著我,未免也太唐突了些!

我使勁兒拍著他的後背,呵斥道:「放開我,孟節,你快些鬆手!大庭廣眾下,你這樣成何體統!」

我們雖然是朋友,可男女有別,禮法約束,如此越矩,實在不妥,而且這讓我很彆扭,

但他卻毫不在意,隨我如何反抗拍打,仍將我鎖得死死的。我掙脫不開,心裡又著急,遂下狠手去掐他臂膀上的肉,想以此來逼他鬆手,可這硬邦邦的肌肉,掐得我手都酸了他也沒反應,渾不知痛一樣。

無可奈何,我只能任由他將我勒得半死。

「你去了哪裡?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他說話有很重的鼻音,嗓音沙啞,還帶著些許隱忍。

我的側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能聽見他跳得極快的心跳,但除了感到窘迫外,我並無一絲羞赧。他到底不是長極。

孟節對我的關心,會讓我感動,可我不會為此而開心。我從未為他做過什麼事,不曾心悅於他,他不該對我這麼好,這讓我受之有愧。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似安撫他,也似安撫我自己。

「孟節,我沒事,我這不是好好的。你先鬆開,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勒著你了嗎?對不起缺缺,對不起。」

「嗯,是有點兒。」

聞言,他果真鬆了手。

我往後退了退,隔開些距離,抬頭與他四目相對,真心實意的沖他微笑。他也笑了,一咧嘴,露出整齊的白牙。

「孟節,謝謝你,謝謝你這麼關心我。但不管怎樣,我們都要保持距離才對。」

他的笑容消退,之前明亮的眸子里只剩下落寞。

「確實是我失禮了,是我冒犯了你。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太開心了。見你平安歸來,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我欣喜若狂,也不知怎地就抱了你。如此魯莽,你生氣也是應該的。」

他這般小心翼翼的賠禮,令人心存不忍。

我搖搖頭,含笑道:「開始是有點生氣,現在不氣了,沒怪你了。」

他轉憂為喜,舒眉笑道:「真的嗎?你不生氣就好,不生氣就好。」

說著,他又伸出手向我走了過來,我怕再次被他抱住,立馬閃開躲去好遠。他看出我的刻意疏遠,遂不再往前靠近。

「我得回家了,你留步。」

向他微微頷首致意后,我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不曾想,他卻牽著馬跟了過來。

我停下步子,轉身望著他道:「你跟著我幹嘛,不用送,我自己能回去。」

他不聽勸,笑道:「你走你的,莫管我就是。」

「那你能不能別跟著我啊。」

「我樂意!」

「隨便你。」

我白目以對,扭身就走,不再與他閑扯。

步履匆匆,不知不覺間,竟已行至斷橋處。

我站在這斷橋之下,矚目橋西那株紅豆樹,立時腦中閃現早先在畫冊里看到的那些圖畫,此刻亦聯想到長極以往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很奇怪,現在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連從前的那點惋息也蕩然無存。

我轉首,怔怔問道:「孟節,你曉得這斷橋的典故嗎?

「自然知道。」

他語氣平淡,波瀾不驚。

「傳聞齊太宗第三女銘華公主痴戀緣木和尚,可緣木無心於兒女情長,一心修行,銘華在索愛無果后,毅然決然答應遠赴異國和親,可惜紅顏薄命,在嫁到梁國的五年後就病逝了。銘華死後,緣木才頓悟,其實自己也曾喜歡過她,只是他當時看不清自己的內心,也不敢犯了佛門戒律,錯過了她。總之,一切都太遲了。緣木圓寂之時,許是為了彌補遺憾,便囑人修了這座橋,橋岸遍植紅葯,橋頭栽了三株紅豆相思樹,而他自己也埋骨橋下,永生永世守著這座橋,守著他的情史。」

好好的凄美傳說,愣是被他說得一點感情不帶,就像在背書似的,聽著實在寡味。

我假意拍著馬鞍,又漫不經心地問:「那你可知,銘華嫁給了誰?是與梁國九皇子尹朝嗎?他們之間可留有傳說趣聞?」

世人提起銘華,都只說她和緣木,卻不曾言過尹朝,這是何故。

孟節不假思索,搖了搖頭道:「未曾聽過。」

「這建康城,曾經是齊國的都城,銘華和緣木生於此,長於此,在這裡留有他們的傳說本無可厚非,而尹朝是梁國人,齊人誰會提他。更何況,銘華心悅之人是緣木,帝姬和僧侶,說他們的故事才會使人動情,至於尹朝,不過是一個無關輕重的配角罷了。」

「尹朝哪是配角!銘華真正喜歡的是她丈夫而非緣木。」

孟節話音剛落,我便立即朗聲駁回,他目露疑惑,睨著我道:「何以見得,你又不是銘華,怎知她心意?」

我怔住,答不上來,只得扯謊道:「隨意猜的。」

「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聽過尹朝?」

他仍是搖頭,牽馬上了石橋,我凝神須臾,隨即也移步上去。

孟節將手掌杵在石橋欄杆上,垂首睇著橋下流動的河水,燦然一笑,而後抬頭溫聲對我說道:「缺缺,你可信人有前世今生之說?若是有,你是誰,我又是誰?」

他怎麼突然問這個,問了我剛想問他的問題。

我心慌意亂,沒來得及回答,他卻搶白道:「我認為有的,而且我好像還夢到過我的前世。在前世,我便識得你,喜歡你。而且我們是兩情相悅,成了婚,做了一對神仙眷侶。你為我洗手作羹湯,為我做衣縫裳,而我為你描眉畫眼,梳頭配飾,我們恩愛白首,子孫滿堂。」

他說得眉飛色舞,甚是歡悅,一字一句,就像真的一樣,我聽得心驚膽顫。

「孟節!」

我打斷他的話,在心裡默默組織了一下語言,深吸口氣,盡量柔聲道:「孟節,我知你待我好,知你心意如何,只是我承受不起你的青睞。也許你沒想做什麼,是我多心也罷,自以為是的覺得你還念著我,心裡還有我……但我,我該跟你講明白,我們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了。再說了,我其貌不揚,還自私小氣,任性頑劣,渾身都是缺點,不值得你如此鍾情。你是皎皎君子,文韜武略,爽朗清舉,定有最好的女子相配。」

此話一出,孟節臉色突然變得異常青暗。他一瞬不瞬的看著我,面無表情,沉默良久后才輕輕嗯了聲。

他這般反應真讓人拿不準,難不成真是我太自作多情了,其實人家完全沒這個意思?

正懷疑間,他卻開口說道:「在我眼裡,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真的沒有。」

尷尬的咽了咽口水,正準備說點別的矇混過去,他兀地又道:「我想知道,你心裡有過我嗎?」

我啞然,我記得以前就與他說過一次的,本以為那次他能想明白,可現在看來,他還是不太明白。

我極其認真,不做任何拖泥帶水,正色回答:「沒有,從來沒有。長這麼大,我心裡只有過長極,一心一意只喜歡著他,再不可能容下第二個人。」

這話夠直白了,我想他應該是懂了的。

真話傷人,假話更傷人,我知他難過,但我不該說謊。

孟節一下激動起來,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手背上的青筋暴鼓。

「什麼時候呢?是從什麼時候起就非他不可?他為你做的我也能做,他不能為你做的我還能做,為何就定了他呢?」

這話從何說起,有什麼事是長極不能為我做的。

我沒做猶豫,誠實告知:「很早,在見到你之前,或者在見到你之後。」

「他就那麼好嗎?好得讓你眼裡再看不到別人?」

「不是因為他有多好我看不到別人,而是別人的好與我無關,我在意他,只看他的好,即使他渾身缺點也是好,他好與不好,我都喜歡。」

孟節鬆了手,沉沉道:「原來如此,不管怎樣,橫豎都只會是他了。」

一語畢,他再不言語,低頭定定凝著地面,眼睛動也不動。不知是我說的話太傷人了,還是他盯著一個地方看久了眼睛酸,他竟然,紅了眼眶!睫毛輕顫,一滴飽滿晶亮的淚珠,便自他眼角滑落,緩緩流過臉頰懸挂在了下巴上。

我大驚,詫異道:「哭了??」

「你別哭別哭,是我說錯了,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嘴欠,我不該這樣說,你也好,你也好的。對不起,你別這樣,你別這樣。」

我不知所措,不停的道歉,忙將責任攬在身上,雖然我不知道我錯在哪兒。

我很少見男子落淚,這種情況下要如何安慰是好。

不管我怎麼哄,孟節都不置一詞,全程只顧傷心落淚。他這可憐哀怨的模樣,堪比大宅子里的幽怨棄婦,眨眨眸子,眼淚就如斷線似的珠子掉落,滾得滿臉都是,他這是有多委屈呀。

我手忙腳亂,想找塊帕子給他擦擦眼淚,在袖子里摸了遍,一無所獲,想直接用袖子替他擦,但他個頭太高我就是踮起腳也夠不著,且他又不肯低頭,沒辦法,我只能幹等著他哭完。

都說美人淚讓英雄折腰,現下看來,還真是如此。我雖不是英雄,但孟節,著實是能稱得上一個美人兒。儘管他是男子,可哭起來的模樣一點不遜色女子,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十分的唯美靈動。

落淚無聲,卻不聲不響的引起了旁人注意,畢竟一個男子哭成這樣實在罕見。來往行人紛紛側目,不管男女,都用怪異的眼光打量我。此情此景,活像是妻子有了情人後打算拋夫出走的現場。我哭笑不得,別人在心裡指不定把我想成什麼樣兒了,我很是委屈,偏偏又百口莫辯,任憑旁人對我指手畫腳。

孟節這廝,莫不是存心毀我來了!

眼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趕緊牽上馬拽起他開溜,殺出重圍跑去好遠之後,再抬頭看孟節時,他居然還在哭!!!面無表情的掉眼淚,甚是瘮人。

看來,我那些話是真的傷著他了。

在他眼淚的攻勢下,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我放低姿態,好聲好氣的哄著,不敢再提一個讓他傷心的字。可不管我說什麼,他皆不搭腔,端足了矯情的小姐架子,我沒了招,只得任他哭去。

我硬著頭皮牽馬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過頭看他一眼,防止他傷心欲絕投湖自盡。

「你都去了哪兒找我呀?」

這一問居然湊效了,孟節眼淚止住,吸了吸鼻子,頗有些尷尬的別開頭,應該是反應過來自己丟了人,現在感到難為情。

好半晌,等他整理好了情緒,這才好好與我說上幾句話。

他道:「城裡城外,凡是你能去的地方都去找了一遍,找不到,心裡慌亂。」

我嘆氣:「我走丟了你慌什麼。」

他不回話,微彎著嘴角,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的看著我,看得我很不自在,我扭身背對著他,氣結道:「莫名其妙,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怕不是個傻子。」

他伸手牽走我手上的馬繩,大步往前走去:「我送你回家。」

我急忙趕上,極力勸止:「都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他不理我,走得很快,我幾乎要小跑才能趕上。

我一邊顧著腳下步子,一邊抽空問他話。

「你找了我多久?」

「兩天,你不見了兩天,我尋了你兩天。」

我都不見兩天了,那長極和朵步豈不是急壞了。

話說回來,不知朵步可有平安到家。

「那我失蹤的消息,是不是已經人盡皆知了,現在有很多人在找我啊?」

「派出去找你的人不多,除了我之外,應該也只有長極了。」

「什麼?」

我大受打擊,一口老血咔在喉管,險些憋出內傷。

我咬牙,痛心疾首道:「為什麼?難道我就那麼不重要啊,找我的人都沒有幾個!」

「不,恰恰是因為你太重要了。」

「這話怎麼說?」

「你身份特殊,此事不宜聲張,怕驚了陛下。所以前來找你的,唯有幾個知情人。」

他回答簡略,一本正經,再不復以往的嬉皮笑臉。。

「哦,這樣啊。那你又是如何知情的?」

我這問題不難,卻將孟節問住,他緘口不提,步子邁得更大。

…………

離著景王府還有一條街的路程時,孟節停下步子,沒再往前走。

「不送了,你自己走回去吧。」

我望著他的後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擰過身,低頭深深看了我一眼,翕動嘴唇,也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我下了狠心說道:「以後,請別再上心我的事了,我的麻煩,自有我的丈夫會替我解決,不勞你費心。」

此刻我的嘴臉,就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小人,不可一世的踐踏著別人的真心,說的話尖酸刻薄,字字戳人痛處。我其實不想這樣,可又必須如此。

他笑了笑,輕聲說好,然後轉身離開。

趁他未走遠,我朗聲又道:「孟節,去尋一個喜歡你,你也喜歡的人吧,送她一盆墨蘭,與她成一個家。」

他始終沒回頭,高高揮著手作別。

能被這樣的人記掛是幸事,但若無意,豈能耽誤。

我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隱沒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頓時長舒了口氣,欣然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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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擁紅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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