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臨陣倒戈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
三日一晃而過。
當一場大雨轟然降臨,小鎮忽就熱了起來,屬於夏日的蟲鳴蟬叫,鳥語蛙聲,在一夜之間驟然復甦。
時疫逐步得到控制。
除去最初數十人感染外,再沒人遭到感染。
再者,這場時疫雖來勢洶洶,到底沒引發傷亡,各方的徹查亦無結果。
時疫爆發第十日,小鎮解禁,重新活了過來。
陸青山便在這個時節歸來。
小鎮有明文規定,馬與車是不能在白日入街巷的,只能等到深夜子時。
故陸青山只能將車馬停在鎮口牌樓下。
撩開帘子,將同門師兄弟請下車,憨厚的漢子望著墨銀湖,想著即將達成的交易,笑著打開傘,甚至因激動失了耐心,先一步踏上曲折石橋。
身後的中年男人深深看了一眼陸青山,掛上藥箱,迅速跟上。
寧家藥鋪在小鎮的地位極高,頗受推崇。
此番時疫后,其師寧老大夫力挽狂瀾,幫助小鎮渡過危機,再贏下一片擁戴與掌聲。
是以,就算瓢潑大雨淹沒行跡,陸青山回歸,依舊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陸青山是一路笑著走過安陽一橋的。
可一踏入青石巷,那張憨厚的臉,霎時凝重起來。
時疫發生是他不曾預料到的,寧赤顏被縣衙請去,更令他心境下沉。
這在小鎮聞所未聞,小鎮根本不會發生這種事!
[是人為?]
[還是碰巧了?]
這是陸青山躊躇不安來源。
腦海浮現寧無心病殃殃的面龐,陸青山眼神一閃。
是她?
還是……
陸青山眼神晦暗:
「不會的……」
他與師尊教養數載,看著她長大,一個月的時間,能發生什麼意外呢?
且以師尊的謹慎與謀算,就算被請離,也會提前將一切安排好。
最不濟,還有阿綾。
只是阿綾這個孩子他是從小看著長大,十分清楚,在九曲巷那幾年十分糟心,令她養成一副古怪性格,並不十分靠譜。
這同樣令陸青山躊躇。
九天、十天時間,可能發生的事,太多了!
隨便想一出,都讓陸青山冷汗直流。
*
平靜已久的寧家院子,忽然響起敲門聲。
「叩叩叩——」
天雨下。
阿綾正在收拾堂屋,聞聲目光一閃,既有喜色,也有厲色。
可走過院子,看到略微敞開一絲縫隙的東廂,少女被迫低頭,死死攢緊傘柄。
陸青山見到阿綾的一瞬間,她臉上遺留的複雜之色還未完全散去。
陸青山心下凜然,只見到阿綾面龐時,他震驚了。
她臉上胎記近已凝成鳳形。
震驚、複雜、激動——陸青山一時間五味雜陳。
[沒想到,等了十餘年,謀劃了七八年,栽下的樹苗都在今日結了果!]
至於算計與利用寧無心跟阿綾一事,陸青山曾經有愧。
然相比於自己與師姐的骨肉,這份單薄的愧疚,便驟然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陸青山看得出阿綾有一肚子的話,也從阿綾的態度、眼神察覺到異樣。
他很清楚,阿綾血脈的覺醒,意味著她不再是一件無用之物。
作為父親,陸青山態度該更為溫和,也該花幾分心思去籠絡她。
只他更清楚。
相較阿綾血脈。
寧幽方是重中之重。
與那人的交易,比阿綾稀薄的血脈,重要太多。
價值的那桿秤早就傾斜。
陸青山抬起粗糙的大手示意她不要急躁,眼神給予安撫,道:
「阿綾你先在堂屋稍後,若有事,待之後師父再與你交代!」
連眼神都沒有多給阿綾,引著身後中年大夫便向東廂走去。
在他們進東廂房后,撐著傘在雨中駐足的阿綾,艷麗面龐怨毒之色,抑制不住地溢散著。
陸青山一如既往的溫和與安撫,於曾經的阿綾而言,是蜜棗、是關愛,今卻是予以阿綾的一個信號。
自己被放棄了。
不是因為寧幽,而是那個從未出現過的哥哥。
想到昨夜,寧無心與她秉燭夜談,思緒驟然紛飛。
從前阿綾眼界與思維一直桎梏於這巴掌大的小鎮,可當一個真正光怪陸離的世界呈現在阿綾眼前,她沒有理由不震驚。
起初不信,經過一夜,直至當下,她終於被說服了。
非是昨夜寧無心的好口才,完全取決於陸青山方才態度。
躊躇一夜,迎來她最終抉擇時刻,但凡陸青山對她多關注兩三分,令她確實掂量得到自己於陸青山心目中的分量,非可有可無,尚有餘位。
阿綾便能倒戈相向。
然她從陸青山驚訝的目光中看到了什麼?
在打量貨物?
阿綾終於清醒。
她早就該清醒了。
寧老婆子跟陸青山做的這一切,為的是什麼?這其中可有為她謀劃一兩分?
從未有過!
為的從來都是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她霍綾,自始至終不過只是犧牲品!
她的出世,極有可能就像是寧幽所言:「他們的目的只在於一個——你身上的霍氏涅盤真凰血脈!」
「祖母、青山叔為什麼此前沒有告知你身世?而是在這個時候?你認為他們有過告訴你身世的打算嗎?」
「不過是因為你血脈覺醒,事出突然,祖母身邊暫無更可靠的人,為了穩住你,心甘情願賣命!」
「如果不是你身上的血脈覺醒,胎記發生變化,你極有可能一輩子都被瞞在鼓裡,做一個藥鋪學徒,終其一生都將平庸——幾年後嫁給一個平庸的男人、相夫教子、庸碌一生!」
「你無法見到小鎮外面,色彩斑斕的世界,那是一個只存在於話本中的世界——飛檐走壁、長生不老、你血脈覺醒后臉上的胎記或變成你最美麗的印記、但你……被他們一句話便左右了一生,就算往後告知,或許也只是為了你哥哥,成為你哥哥的墊腳石!」
「你不要再說了!」黑夜中,響起阿綾的尖叫,陡然將她震醒。
阿綾不清楚寧幽從何知曉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然更不可思議的是,一夜過後,她竟具都相信了。
過去十四年的經歷,不正在告知她,寧老婆子跟她那父親,居心不良?
寧無心同樣是居心叵測。
然相比將「寧幽」踩在腳底,她此刻忽然覺得,另一件事或許更有意思:
寧老婆子與她所謂父親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想必一定很精彩吧?]
阿綾忽然一笑,眼神偏執,如同著魔,臉上鳳形胎記更似活過來一般——
驚心動魄。
*
五月入夏,然東廂內,火盆依舊未斷,躺在床上的少女仍一派弱不禁風。
睡夢中,寧無心小臉煞白,眉頭頻蹙,偶有掙扎,顯是有夢魘之兆。
陸青山沉著的一顆心頓時鬆緩,心道:「應是我多心了!」
他看向身後的中年大夫,點頭道:「那就麻煩師兄了。」
寧赤顏師門的後輩名醫看了眼陸青山:
「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