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陸華楚卧在車內軟塌上,懨懨地瞧著小几上的瓜果點心。她此時已是換了一套南疆獨具異域風格的服飾,細長的小辮柔柔地搭在肩背上。
「陸華楚——」
是臭丫頭的聲音,她狹長深邃的眸子一下子就亮了,「停,停,快停車!」說完就撩起帘子,也不管車還沒停穩就跳了下去。
她望著那兩個飛馳而來的人,綻開了嬌艷如陽的笑容。看來以前沒白罵他倆,還知道來給她送個別。瞧見兩人快到跟前了,她又立馬收起了笑臉。
「陸華楚,我們來晚了。」長安下了馬連忙就將陸祁澤拉了過去。
「看在你們來了的份上,原諒你們。」說完還故作大度地擺擺手,陽光打在她額間的紅色琉璃石上,她整個人都散發著光芒。
這灼灼的陽光一如陸華楚心中暖暖的熱流,一寸一寸溫暖著她因這碎瓦般布滿裂縫的未來而充斥著僵寒的軀體。
三人相對無言,只有馬車上系著的銅鈴不時隨風盪出清脆的響聲。
陸華楚突然就笑了起來,「我該走了。」
她走到馬車旁,手扶著車轅,臨上車前頭也不抬地沉聲說道,「從今以後,這世上再也沒有陸華楚了。有的只是南疆聖女万俟尋。」語氣淡漠疏離。
她遲早得做出一個了斷,過去和將來,沒有一個是能夠她自己選擇的,不如早早就斷了。日後兩國交戰,誰也不用顧忌著誰。終歸不是同路人。從今天起,她就只是万俟尋!
她手一撐,上了馬車,「走吧。」
「姐姐!」陸祁澤忍不住出了聲。
陸華楚,也許該說万俟尋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馬車轆轆地往前走,帘子一盪一盪,都在告訴她,她在離開,她不再是過去的她了,她不應該再去回想以前。可是有多久了,他有多久沒叫過她姐姐了。
「嗚…嗚嗚。」她抬手掩面,聲音嘶啞,「有多久了呢?」心裡針錐一樣刺刺地疼,有很久了吧。她說不清心裡是哀痛多些還是高興多些。她只知道她心裡難受得緊,當初知道陸老爺對她只不過是利用時,她也不曾如此心痛。
「安安,你說,她剛剛聽見了嗎?」陸祁澤望著劍上的穗子,那是她打的第一個穗子,也是唯一一個,後來她就不再學女紅了,嫌棄瑣碎。
「安安,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其實特別喜歡她,逢人就說,我姐姐是陸華楚。」
長安抿唇,她知道,陸家的老人每次見到他們兩人水火不容的樣子,都會扯著她嘆息:這以前關係多好的兩娃娃。然後巴拉巴拉他倆小時候的事兒。
「我記得四歲那年,我們兩個偷偷溜出府玩。然後被街頭的小混混給堵在巷子里。她二話不說把我推開,撲到那人腿上去,死死咬住。等到我搬了救兵回來,她臉上全是血,頭上破了好大一窟窿,嘴裡卻還死死咬著一塊肉。」他輕輕撫摸那穗子,「我們回去吧。」
後來他們是如何變成這般模樣的呢?
……
「你瞧見小姐那樣子了嗎?活像哪兒來的惡鬼。你說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就這麼狠呢?硬生生地將人的大腿肉給咬了下來。」幾個碎嘴的婆子在小廚房裡嘮嘴閑嗑,手邊還擺了一疊兒小食。
「可不是嘛,這小姐真是邪乎。這幾年那模樣變得,簡直一天一個樣,怎麼瞧都不像咱漢人。那雙眼睛大得跟顆兒葡萄似的,那瞳子還幽幽泛著絲藍光,那鼻樑挺得,跟男人都有得一拼。」這婆子表情誇張地顯擺著。
「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是,咱小姐長得就跟那,那畫本子里南疆的妖女似的。都是一副妖艷的長相。」
「別說,指不定還真是南疆來的妖女。還記得夫人嗎?夫人懷孕的時候,胎相一直很好,夫人身體也是一向健朗。連穩婆都說這胎肯定順利,誰知,最後竟大出血去世了。指不定就是因為老爺把小姐帶了回來,煞氣衝撞了呢。」一婆子磕了顆瓜子兒,說道。
「這種話可別亂說。當心被學到老爺面前,我們都逃不了。」靠門邊的婆子即使出聲喝止,也是津津有味地聽完了料子。
好巧不巧,聽到這段話的,還有到廚房來催姐姐葯的小祁澤。他站在門外聽完了這一段話,被嚇得栽倒在地,手蹭破了皮。
黑黝黝的眸子里盛滿了淚,也不知是疼得狠了,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打擊的。
他一個咕嚕爬起來,捧著自己的手往回跑。他才不信呢,他要回去問奶娘。
「奶娘,奶娘,我娘親是怎麼去世的?」他人還沒進門就先開了腔。
「這,少爺……」屋裡的奶娘一聽這問題,心裡咯噔一聲,這是哪個碎嘴巴子跑到少爺面前嚼舌根了。一轉身瞧見自家少爺手上衣袍上都是土,「哎呀,少爺,您這是擱哪兒摔著了?怎麼沒個丫鬟看著?可是摔著什麼地方了?」
「奶娘,你告訴我,我娘親怎麼去世的?」他不依不撓地問。
「少爺……」
「她是不是生我的時候大出血死的。」還不待奶娘回答,他就先搶了聲兒。
「少爺,可別說這話。」奶娘捂住他的嘴,「老爺聽見會生你氣的。」老爺夫人感情極好,難保老爺不會因為這事兒遷怒少爺,雖然這幾年都沒出過事兒。
奶娘這麼一說,小祁澤的眼淚就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
「從那次之後,我就開始躲著她。有時甚至在心裡偷偷怨恨她,覺得都是因為她,我才沒有娘親的。更過分的是有一次我還拿著符紙貼到她屋外。我小時候怎麼就這麼蠢呢?」
長安一句話不說,坐在馬背上,隨著馬匹起伏。她知道,他現在只不過是需要一個人聽他說說話而已。
陸祁澤又繼續說道,「從符紙那件事後,我們兩人的關係就直接成了冰。後來,等到我長大,懂得更多,知道這件事與她沒有半點關係,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時,我們倆的關係也已經無法修補。像是報應一般,從我對她的漠視怨懟到她對我的冷眼相待。我們倆關係最融洽的時候也許就是你在的時候了。」他嘲諷地笑笑。
長安出乎意料地對他沒有半分同情,她此刻心疼的是那個擁有著灰色被忽略被誤解的童年和少年,老天卻連她未來的三十年的色彩都吝嗇的女子。
願她未來光明坦蕩,璀璨如陽。長安在心裡默默地祈禱。老天誤判了這個女子的前十八年,之後就請還她一個幸福的人生吧。
可是,那樣的三十年,又如何去幸福呢?
兩人急匆匆地趕來,又悠悠地散著馬回去。
「爹?」陸祁澤突然出聲。
陸其譽孤身立在城牆上,遙遙地望著那太陽落下的方向,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在這兒站了很久了。
兩人停馬立在城牆下,轉身面向來時的路,朝著那西沉的落日。長安想,陸伯伯也許並不是完全就不在乎万俟尋。如果她知道,想是會很開心的吧,畢竟,她曾經是那麼地在乎這個她視如生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