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神居住地
天空萬里無雲,「佩雷斯」號航行在廣闊的大海上,捲起一層層泡沫,船頭濺起的浪花如同一堆堆晶瑩的珍珠,陽光撒滿清冷的甲板.
眾多西班牙人站在甲板上,享受著難得一見的好天氣。舵手則龜縮在狹小的駕駛艙中,吐著熱氣,手中小心翼翼控制止動桿。
陰暗潮濕的船艙底部,大明軍人穿著破爛的衣服,圍成一圈肩並肩坐著,腳伸向圓心,正在講故事,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開朗的笑容,渾然忘記了身在何處。
這種圍坐的方式是熊天賜從一本書上學來的,印第安人野外生存的時候發現,這樣坐著能夠讓身上的熱量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
「秦長空,你在我們中年齡最大,參加過幾十年前的援朝戰爭,給我們講講。」熊天賜饒有興緻說道。
「對啊,對啊,我們最喜歡聽那段,就是打得倭寇落花流水那一段,經典段子!」
隨著書記官郭經緯虛弱的聲音,眾人紛紛大笑起來。
秦長空長著一張國字臉,下巴寬厚,留著短髯,眼睛周圍布滿魚尾紋,顯得滄桑而深邃。他在從軍前曾是個走鏢的鏢師,有一次護鏢的時候誤殺了自己人,最後被判流放。正好遼東缺少士兵,便將他編入軍隊,這一干就是幾十年。
他爽朗笑了一聲,朗朗說道:「那時候是萬曆年間,豐臣秀吉剛統一日本,舉全國之力,派出三十萬大軍攻陷朝鮮,還妄想進攻我大明朝。遼東軍那時正和北蒙古作戰,聽到消息后,立刻派了一萬人前去支援,此後各路兵馬共十萬人先後度過鴨綠江,進行討伐。」
秦長空說著話,眼角的魚尾紋也全部撐開了,彷彿在追憶著當時的金戈鐵馬。
「戰爭一打就是七年,倭國傷亡慘重,但仍舊拚死抵抗。那時候我還是個入伍新兵,什麼也不懂,只是聽說要滅倭人,死活請求要上戰場。恰好當時遼東軍要對抗努爾哈赤,一時抽調不出那麼多兵馬,我也才有機會參加這次戰爭。等我趕到的時候,豐臣秀吉已經憤死在伏見城,倭國部隊節節敗退,我們就追著他們四處亂打。最後的決戰在露梁津灣,那一戰,大明朝的老將軍鄧子龍帶領二百壯士強登敵船,奮勇殺敵,最後力戰而死。朝鮮水軍節度使李舜臣也中彈犧牲。」
秦長空滄桑的聲音回蕩在船艙中,眾人聽得不禁入迷了,彷彿自己就站在那戰火之中,奮力和敵人拼殺。
秦長空賣完關子,見眾人紛紛難過地低下頭來,忽然揚聲說道:「大明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將領,這樣的戰士,才贏得了最後的勝利。那一戰,我們擊沉對方戰艦四百五十艘,擊斃倭軍一萬多人。我軍此後乘勝追擊,一舉全殲他們的海軍,只留了一些殘餘陸軍狼狽逃竄。這次勝利后,神宗皇帝賞我們一人一壺酒,現在想起那酒的滋味,嘖嘖,口水都要下來了。」
聽得秦長空說完,眾人頓時爆發出豪邁的笑聲和鼓掌聲。熊天賜聽得心中激蕩,不能自已。
他多少也從史書上看過一些故事,可這樣聽親臨過戰場的人親口說出來,可是第一次,感覺是雄渾無比。做一名軍人當如此,奮勇為國殺敵,尤其是殺小日本,只可惜現人到讓這批大明軍人比下去了。
他對自己現在的身份很滿意,人都說明朝末年的軍隊已經不堪,但從這些軍人身上他只看到渾厚的血性和忠誠。或許太多的未知在等待著他們,可有這樣一幫大明軍人簇擁在左右,還有什麼樣的艱險能阻擋他們呢?
「後來的戰事大家都知道,也有很多人參與過。咱們福建水師的熊家軍那可不是蓋的,先抗擊荷蘭人,又抗擊德川家康,最後又是西班牙人。在千總大人的指揮下,雖然武器裝備不如人家,可氣勢一點都不弱,即使是再兇險也堅決死戰。回想起那段歲月,真能寫一本書了。」秦長空看著熊天賜,眼中充滿尊敬大聲說道。
「是啊,若不是千總大人提拔了我,我雷天現在還是一個保護地主農田的團練呢,哪有這麼多精彩的故事!是吧,小刺?」雷天的大嗓門再次響起,他對面的一個年輕小夥子不好意思得抓抓頭髮,細看臉色似乎都有點紅了。
「小刺?」熊天賜不經意問道。
「千總大人,您忘了嗎,當時您在江郵操練內陸水軍,親自將我和小刺從民兵隊列中挑選出來。當時我還納悶,挑我那是沒話說,幹嘛挑小刺啊?看他,跟個娘們似的,?,?,我的乖乖,臉都紅了,給爺笑一個。」雷天說著話,哈哈大笑起來,忽然被對面的小刺猛踹了一腳。
熊天賜的腦海中猛地閃過一個畫面,似乎是原來的軀體殘留的記憶,當下笑著說道:「小刺當時訓練的時候,端著長槍,只會往前刺,那時我就知道,是個上戰場不怕死的人,事實證明,他打仗可一點都不比你雷天遜色哦。」
眾人聽罷又是一震狂笑,聲音越過木欄,穿透甲板,傳進安德烈主教和佩雷斯上尉的耳中。
安德烈主教皺皺眉頭,放下手中的放大鏡,目光離開桌上的航海圖,面色凝重對佩雷斯說道:「佩雷斯上尉,經過一個月的航行,我們已經進入百慕大地區,距離北美佛羅里達半島還有六百海里。此處珊瑚暗礁眾多,我們務必要小心。」
「佩雷斯」號從台灣出發,到達直布羅陀海峽經過修整后便直接前往美洲。在大西洋途中,大明軍人有八十四人死於疾病,存活者僅十四人,他們下一站是佛羅里達半島,然後通過內陸河到達新奧爾良,西班牙人的殖民地。
佛羅里達,西班牙語的意思就是「鮮花盛開的地方」,其實從地圖上看它更像是一隻勃起的生殖器。那裡有新鮮的肉類食品,還有溫暖的邁阿密海灘,在經過一個多月的航行的西班牙人看來,那隻「生殖器」簡直是天堂。
佩雷斯從咖啡壺中倒了兩杯咖啡,一個衛兵見狀急忙從物品櫃中取出一罐芥末,遞給佩雷斯。佩雷斯扣了兩塊放進咖啡杯中,將一杯遞給安德烈主教,他自己喝了一小口,忍受著強烈的沖味,矜持點點頭,這才徐徐說道:「主教大人,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想通,幾年前您已經擔任中南美洲的紅衣主教,為什麼後來選擇去了中國?」
安德烈楞了一下,瘦肖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淡淡說道:「在我是司祭的時候,就曾經立下志願,要將十字架傳遞到更遠更廣闊的地方。我們既然已經征服了中南美洲,並將信仰帶給那裡的人民,使他們從痛苦和迷茫中解脫出來,中國自然就成了我的下一站。」
「可是您在中國似乎沒有取得成功,為什麼又陪同我前往北美大陸呢?」佩雷斯追問道。
「中國人和美洲的那些土著不同,他們的文明程度在很多方面遠遠超過我們,他們的詩歌令人讚歎,幅員之遼闊令人吃驚,人民樸實而堅忍。如果不是因為內戰,我想,這個民族是不可征服的。」
安德烈主教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道:「佩雷斯上尉,主耶穌曾經說過,上帝是愛這個世界的,他將接受人們的悔改,使他們從失望中掙脫出來,在天國里得到永生。而對那些頑固的異教徒,也要抱有仁慈之心,只有那些十惡不赦、信奉魔鬼撒旦之徒,才要奪去他的性命。」
安德烈明亮的眼睛中充滿憐憫,接著道:「希望您能減少一點殺戮,至少是對那些無辜的印第安人,能夠多一點仁慈。」
佩雷斯驚訝地看著安德烈主教,眉毛舒展開來,啞然失笑道:「主教大人,在中南美洲征服的戰爭中,我也聽說過很多血腥的屠殺,那是非常不人道的,但我覺得那是必須的,只有這樣才能減少我們自己的損失。我是一個軍人,我的天職是完成國王陛下託付的使命以及保護我的士兵。就像因為你的計謀,被關押在底艙的那些明朝軍人,如果他們面臨生存的選擇,你認為他們會怎麼做?請原諒我不能答應你。」佩雷斯說完話,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在他看來,安德烈和其他教會的混蛋沒什麼區別:虛偽而貪婪。就好像中南美洲的那些傳教士,在他們的傳教失敗后,就會惱羞成怒,撕下那份慈悲的嘴臉,藉助軍方的力量將印第安人燒死甚至活埋。而後他們轉過身來,又義正嚴詞地譴責軍人是如何如何殘忍!
「噗通」一聲,佩雷斯的椅子倒在船廳的波斯地毯上,將他摔個大跟頭。桌子也搖晃起來,綉著碎花的桌布緩緩從桌面上滑落,掀翻了咖啡壺和茶杯,西班牙小獵狗不安得從地上爬起來,撕咬著佩雷斯的皮靴靴口。
安德烈急忙上前將佩雷斯扶起來,一臉驚駭道:「怎麼回事?」
佩雷斯嘴裡叫罵著什麼,急沖沖衝出船廳,登上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