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話說菘藍
夜已經很深了,繁星綴在夜空,一彎月牙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夜空中展開了笑臉。
千里及一行人在警察局門口又短短交流了一會,然後各自離去。
菘藍進入車子後座,側著臉一雙深色的眸子看著車窗外的夜色,只見這夜幕下此起彼伏的車流投下了一束束光圈,印得整個城市讓人感到眩暈,他微微皺眉,開始閉目養神。額上還綁著一層繃帶紗布,傷口有些裂開,紗布上透出了一絲淡淡的殷紅的血。
張亮透過後視鏡看著那血,覺得格外刺眼。他不明白,無可比象,他的老闆為什麼只是匆匆處理了傷口就要趕到這警局?來了便來了,又跟無端生事的人和解?大事化小?息事寧人?這著實不符合老闆往日的風格。
他的老闆彼何人斯也?那可是一位清冷得可以出家的男人啊!
原就心生疑惑,又見老闆那額上的血跡,心裡是滿滿的好奇和緊張,反覆看了幾眼老闆,見他好似心神恍惚,像有什麼事掛在心頭一般。
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問道:「菘總,您看,要不,再去一趟醫院......」
「嗯......」
菘藍一聽,輕輕嗯了一聲,睜眼再瞧張亮傻愣的表情和一臉擔憂不安的神色,先是一怔,隨後一絲柔笑浮上臉龐,彷彿是無意識的,伸手輕觸繃帶紗布,道:「不用了。」
張亮固執道:「可是,您這......」
菘藍:「無礙。」
張亮看老闆臉上那種如陽光般和熙的笑意,眉頭輕輕一蹙,嘴唇蠕動了一下,似有話要說,又下意識停頓,最後無奈笑笑,不再多問。
他的老闆,太難捉摸了。
他常常覺得自己是最了解菘藍的人,他向來永遠對陌生人保持警惕,更是不喜什麼波瀾壯闊刻骨銘心......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常常給自己一種陌生人的感覺。
菘藍繼而又閉上了眼,似乎心有所思。
他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均勻,那繃帶紗布在菘藍的額上,就像一抹抹額,絲絲劉海輕輕附在紗布上方,一陣風灌進車內,吹在額上,幾縷髮絲被吹動,在夜色的籠罩下,為他原本就俊秀的面容添加了幾分謙謙君子的風采,更是楚楚謖謖。
他的眉毛,原是柳葉眉,又細又長,彎得極好看的弧度,像一面清澈湖面上的柳葉,在夏天隨風搖曳。長長的睫毛,弧度柔軟,將眉目襯得溫潤秀雅。而此時,卻化成了凌厲的劍眉,映得眼瞳深邃不可測。
一雙細長、微微上揚的鵲眼原本清澈明亮,炯炯有神,媚色如絲,笑起來更是眼波流動,暖意盈盈。而此時,也化上了眼線和淡淡的大地色眼影,眉目之間是波瀾不驚和霸道。
眉目的裝扮,再結合臉上陰暗分明的側影和淺淺大麥色的薄粉,原柳眉星眼,眉清目朗,變為墨眉朗目下的凜然冷清,沉穩深邃。
而這一切的偽裝,在一抹扶額下,也會暴露幾分柳公子的楚楚謖謖。
她卻沒認出來。
菘藍不覺眉宇微蹙,似在沉吟什麼,片刻后,低緩柔柔的嗓音從他那張漂亮的薄唇中溢出。
「怕是個假粉絲吧......」
「咦?」
張亮嘴巴略張,微微一驚,露出細密的小白牙,齊齊亮亮的。
菘藍仍是閉目,擺擺手,不言語。
張亮心裡一陣無趣,只好專心開車。
已入深夜,摩天大樓下霓虹炫目,縱橫交錯的街道上燈火通明,來往的汽車如織如梭,像一隻只螢火蟲,一閃一爍,又似一條發光的長龍在緩緩地秩序井然地蠕動。偶爾雜訊刺耳。車子緩緩穿過市區,很快就駛進了一片排屋區域,又轉進一個狹窄的入口,停在一棟四周環著桂花樹和幾顆竹子,燈火通明的深宅大院前。
張亮熄掉引擎,「老闆,到了。」
菘藍收拾起悸動的心思,正準備推開車門走出去。
「老闆,你看。」
「嗯?」
「好像是向醫生。」
菘藍一怔,看看窗外,向醫生正站在大門口望著自己。
一絲愁悶閃過眼眸,淡淡回道:「嗯,我知道了。你明天不用來接我了,我自己開車過去。」
「嗯,對了,你告訴張姐,明天讓她來我這裡一趟。」
「啊?老闆......哦,好的。「
「嗯,你回吧。「
張亮固執不依,扭著頭望著老闆,眼神熱切,急道:「老闆,你這傷......能行么?」
菘藍笑笑強調道:「我沒事,你放心吧!」
張亮說不過老闆,只好點頭,將醫院拿回來的葯遞給老闆,又是一陣嘮叨。
「醫生的話,睡前處理一次傷口,早上出門前處理一次......」
菘藍一臉無奈,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推開車門下了車。
張亮只好自己默默開著這商務車回去了。
向醫生正一動不動的站在菘藍家門口。她個頭不算高,皮膚白凈,一頭烏髮不彎不卷,穿著一件休閑西裝,看起來既文雅又大方。
菘藍走到她跟前。
向醫生上下打量菘藍,見他頭上的扶額,臉色先是一驚,后一沉,又落落大方地對他一笑,語氣略帶戲謔,道:「怎麼?你還學會跟人打架了?」
菘藍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撐著額角,一臉無奈,含笑道:「你這樣深夜站在我家門口,是想嚇死我嗎?」
向醫生聳聳肩。
「我倒是不想嚇死你,我看是你自己想折騰死你自己。」
菘藍啞然片刻,目光有些閃爍,淡淡淺笑道:「有你在,死不了。」
語落,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菘藍臉上笑容有點寡淡,轉身摁下密碼,剛摁下密碼鍵的手又停下,轉頭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聲音溫潤。
「我是說真的。」
向醫生瞧著他眼中閃動著複雜的神色,那種溫柔中又略帶絕望的目光,她心裡微微一涼。努力剋制情緒,停頓一會,哼哼一笑,回道:「謝謝你啊,這麼高抬我,我這可跑不掉了啊,還是你狡猾,無商不奸啊!」
菘藍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他的眸光微斂,眼底染上了一絲沉重的笑意,悠悠道:「所以,你啊,任重道遠啊!」
在涼薄的夜色中,他的聲音溫潤了許多。
兩人一前一後進屋。
向醫生脫了鞋后在沙發上坐下,從包里拿出了一小袋子葯。
袋子上赫然寫著Olanzapine。
不一會兒,菘藍也已經在卧室換好居家服。一邊走向沙發,一邊懶洋洋道:「你等了我很久?」他的自信與鋒芒被藏在懶洋洋的姿態下面。
向醫生收起進門時的笑容,眼神變得明亮和專註,嚴肅問道:「我最近開給你的藥劑效果怎麼樣?」
菘藍一聽,眼神就冷了下來,眉微蹙,臉色微變,搖搖頭,盡量平靜地道:「恐怕要增加藥量。」
向醫生眉微蹙,躊躇片刻,深吸了口氣,將葯推到他跟前,「這不行!」
儘管她已經刻意壓抑,依然能看出她的眼眸中有一絲擔憂。
菘藍盯著茶几上的葯,臉上的微笑散去,清冷的明眸閃著一抹執著,沉默片刻,認真道:「增加量會有什麼危害?」
向醫生一雙烏黑冷澈的瞳仁中並未驚起任何的漣漪。
兩人一陣沉默。
向醫生顯然不想繼續和他討論這個在醫學上不容置疑的問題。正色道:「我說過了,這可能會引起他的反抗。我們的治療方案,不是一蹴而就的!」
菘藍面色平和,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可是眼裡卻只有不安的神色,「現在他出現的次數有加無減。」
「藥量都是我們針對你的情況而定,你這個情況,還是需要你自己努力......」
菘藍嘴角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眼神閃過一絲黯然,「向醫生,你為我治療了那麼多年,我可不是為了聽你這句話才請你的。」
向醫生被他那無助而黯然的眼神煞了一下,一抹略顯無奈地笑容掛在向醫生臉上,「你以為我大半夜的過來是為了誰?難道我來看夜色嗎?」
菘藍嘴角微微一抖,恍惚像是一絲微笑,可是那笑意里也只是無邊的恐懼。
「若是真的沒法子,又不能加重藥劑?」
「就這一次,下不為例。但是為了對你自己負責,我希望你還是從自我克服下手,那......保守治療如果實在不行,我們......」
菘藍頓足失色,眼裡一陣躲閃,低下了頭,雙手微微攥成拳頭,肩膀微微顫抖。
「不,我們繼續保守治療。」
氣氛變得沉悶壓抑。
向醫生交叉的二郎腿換了個位置,挪動了下身子,支著下巴看著他,若有所思,眉宇間也隱有憂色。
眼前的男人,是她多年的病人。
第一次見他,就被他秀美的長相給震驚了。冷眼靜看,他眉目間清冷柔和,寂靜如水,波瀾不驚。行事風格又是格外平靜低調,對大部分情況都能處之晏然。在接受治療時,她總覺得他太過柔美,清冷,塵外孤標,恬淡無欲,一種脫俗的氣質。他根本不似一個年輕的CEO,倒是像故意聲色不動,斂鍔韜光,如在蟄伏在暗處的猛獸,隨時準備出擊。
她怎麼也想不到,這樣的一個男人,卻是個病人。他一直衾影獨對,深受病魔的折磨,被失憶、孤獨、恐懼折磨。那是沒有身臨其境,根本無法感同身受的恐懼。
在一次治療過程中,另一個他跑了出來。那個傲慢,自戀,霸道的菘藍將桌子上的葯統統扔掉......並狠狠的掐著她的脖子,楞眉橫眼,疾言遽色地叫囂著讓她滾遠點。
那一刻,她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真可憐,可憐得讓她這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人都覺得隱隱地心痛。
菘藍讓自己定了定神,又恢復了從容舉止,看向向醫生,眸子中再現清冷,字斟句酌地緩緩說道:「我聽你的。」
低下來的嗓音輕柔又溫和,溫潤而澤,打斷了向醫生的思緒。
向醫生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憂傷,伸手理了理額被吹散的細發,點點頭,「嗯,相信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