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了斷
二月的京城傍晚,大雪紛飛,溫度驟降,唯有大街小巷飄出的飯香味,能驅走一絲風寒。
薛良書喝著溫在瓷罐里的女兒紅,和榴姨娘低聲話著家常,桌上四菜一湯冒著熱氣,屋裡一片溫馨。屋外忽然有人高聲叫「少爺,少爺!」,驚得他一抖手,掉了筷子。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完了,又被宋知憶抓到了。」再一定頓,就想起來,他的正房夫人宋知憶已經病卧床前好幾天了,哪裡會好的這麼快,能衝到榴月這裡來興師問罪。屋外那聲音明明是知憶的二等丫頭桂香。
「這個丫頭一向穩重,該不會是出了什麼大事,才在少爺吃飯的點兒來打擾。妾身去問問是什麼事兒」,榴月慢慢站起身,薛良書伸手拉住了她說:「你還傷著身子呢,叫那丫鬟進來回話。」
「是」,榴月沖著一旁溫酒的丫頭巧兒努了努嘴,回身對薛良書說,「少爺想必是惦記夫人身子了吧,妾身不敢探望夫人,惹她不喜,只好托劉媽媽去看看能幫的上什麼忙,劉媽媽說夫人還是時不時的胡言亂語,真叫人擔心。」
薛良書看向榴月,見她溫順的站在燈下對他笑著,面露憔悴,她自己才剛剛因為主母宋知憶的嫉妒,傷了胎氣,沒保住肚子里的孩兒,卻仍舊時時處處為宋知憶著想。這些年來,宋知憶很少給榴月什麼好臉色,榴月卻從未對自己說過一句宋知憶的不是。
這麼想著,就看到桂香掀開屋裡的棉布帘子,「少爺,夫人哭鬧著不肯喝葯,說是要見少爺!」
「我去看看」,薛良書知道,自己這麼一味躲著宋知憶,也不是辦法。他走出去幾步,又趕緊轉回頭,「榴月,你可否聞出我飲了酒?」
榴月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迎上來仔細聞了聞,「妾身聞不到」。
薛良書這才放心,轉身大步走出屋子。
巧兒湊到榴月身邊,「夫人,這桂香怎麼做的事,怎的替宋知憶傳起話了?」
榴月瞪了巧兒一眼,「少爺剛出去,你叫什麼夫人,快把聲音壓下來。」
她掀開棉布帘子往外看,薛良書早已不見蹤影,方才轉回身冷笑一聲,「自然是我和秦氏安排的」。
「這是為何?」巧兒不解,前段日子,宋知憶和碧煙明明被榴姨娘關在了屋裡,明面上是說宋知憶病重,需要靜養,實際上,就是隔斷了她主僕二人跟外界,包括薛良書的聯繫。
榴月緩緩地笑出了聲,「宋知憶的日子,到頭了。這場戲,總要少爺親眼瞧見了,才顯得真切」
「可萬一宋知憶將實情說出來。。。」巧兒不由的擔心
「先入為主,相比她,少爺更願意相信我說的話。更何況秦氏說得對,少爺不是個有骨頭的,必然願意相信能給自己帶來麻煩最少的那個答案。」
這邊廂榴月和巧兒編排著宋知憶,那邊薛良書已經邁進了正房。屋裡燈光昏暗,宋知憶正半躺在床上,愣愣的盯著前方,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猛然看到薛良書來了,強掙著身體要坐起來。薛良書見宋知憶短短几日就瘦了許多,兩頰深陷,嘴唇乾裂,他不由得心軟,連忙上前握住宋知憶的手,柔聲說道「你這又是何苦,榴月是個可憐人,你即使讓她生了庶子,我就能輕視了你不成。」
宋知憶掙扎著要起身,「夫君,榴月不是可憐人,她是個口蜜腹劍的小人。」
「知憶!」薛良書不由得頭疼起來,又是這樣,幾年的夫妻,好好說話的次數,能用手指頭數過來。
他勉強讓自己壓下煩躁的情緒,「你病著,這府中各種雜事都要有人管,榴月不過代為監管,她多次在我跟前提過,只盼你病好,我也多次親眼見她親自為你熬湯做飯。。。」
「少爺,那榴姨娘沒安什麼好心!」,碧煙打斷薛良書的話,急急的控訴起榴月,「她將這府中封鎖起來,不讓大小姐和奴婢跟外面聯絡,今日若不是。。。」
薛良書氣不打一出來,「你,你看看你都放肆成什麼樣子,夫人嫁入薛家多久了,你還喚她做『大小姐』,若不是夫人護著你,哪個府里能留著你這種丫鬟!」
宋知憶其實知道薛良書不會相信自己,卻還是抱了一絲希望。見他袒護榴月,心中也就全然絕望了。
「今日她們能容你來看我一眼,必然已經有了足夠的信心和妥帖的安排,想來很快就會來處置我了。」
「什麼處置?你一時糊塗,氣急攻心,也就罷了,怎麼儘是說些話」,薛良書打斷了宋知憶。
「良書,我知曉我說的這些,你都不會相信,我若是托你傳信給大哥和父親,她們也必能將信件換走。所以,我只求你聽我講幾句話」宋知憶一口氣說了好些話,又咳嗽起來。
宋知憶已經許久未喚過自己「良書」了,猛聽得她聲音裡帶著些許哀求,薛良書有點恍惚,心立刻軟了下來。
「我真的沒推榴月,也沒害她落胎。這一切,都是我後母和榴月精心設計的陷阱,被我提前撞破。」宋知憶還想多說,薛良書卻起身不願多聽,「夫人,你推榴月雖不是我親眼所見,你母親對你的疼愛,卻是京城無人不知曉。就連這件事,她也為了你著想,怕將軍對你失望,怕你兄長文官考核受了影響,讓我暫時不要說與岳父大人知曉,更不能報官」,薛良書只覺得宋知憶是病糊塗了,她和後母親密無間母女情深,他是知道的。
「那是因為她怕我到父親那裡去告狀揭穿她!」宋知憶急急分辨。
「夫人別說了,你病中難免胡言亂語,我聽到也罷了,下人們聽到了可怎麼好?我知你心中慌亂,榴月是個寬厚的,那日之事她已應允我,不會泄漏出去,岳父岳母也必然用盡全力幫你隱瞞,你該慶幸我府中人少,此事不會傳了出去。」薛良書耐住性子跟宋知憶講道理。
「我並未胡言亂語,你不信我也罷,你讓榴月獨自一人來見我,她看到只有我和碧煙,必然能漏出幾句真話來。夫君躲在我屏風之後,看看榴月真正的嘴臉,聽她將真話講出來!」因為這絕望中的一絲希望,宋知憶的眼睛忽然亮的嚇人,整個人看起來近似癲狂。
「夫人,你當這是在看戲文不成?那日是你自己闖入榴月院中,榴月怎會捨棄腹中胎兒來陷害與你,況且她是你生母手帕之交所生,岳母同榴月非親非故,更不可能為她算計於你。你可知,你我婚期訂下之後,岳母曾給我一張字條,寫的儘是你平日喜好,她說她疼惜你自幼喪母,多少對你寵愛嬌慣了點,叮囑我好生待你,多加疼惜。你嫁入薛家以來,岳母對你萬般惦念,我也都看在眼裡」,說到這裡,他心生倦意,淡淡留下一句「夫人少遷怒於別人,也有利於你的身子,為夫過些日子再來探望」,就想要離開。
宋知憶內心有巨大的無力感,她知道自己怎麼爭辯也無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說服薛良書,只能用最後的方法拼一次了。
她翻身下床,拉住薛良書的手臂,「良書,你我相識好些年,夫妻同床共枕也有一載了,我向菩薩起誓,我是被人陷害,若有謊言,生生世世投胎為豬狗。今夜我會自我了斷以示清白,我求你,在我死後告訴我大哥,請他千萬防備我後母崔氏,免受陷害。」宋知憶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薛良書堅信宋知憶是因為害榴月落胎而受到了刺激,想要再次勸阻宋知憶不要胡言亂語,可望著她堅定的臉龐,卻忽然有種莫名的心慌,他轉身對碧煙說,「今夜務必照顧好夫人,一刻都不許閉眼,絕不能讓夫人出什麼差錯」,就在宋知憶一聲聲「夫君,求你答應我」的呼喚中,走出了正房,轉身吩咐身邊的小廝,「快去請大夫來給夫人開安神的湯藥,叫碧煙伺候夫人喝下。」
薛良書走出正房,叮囑完小廝以後,竟覺得心慌意亂,忽然不想看到榴月賢良淑德的那張臉。他信步走到書房,拿起一本書,卻不知道自己讀了什麼。
和薛良書的一段對話,宋知憶用了全身的氣力,碧煙服侍她躺下,眼中全是擔憂「大小姐,要死也是碧煙替你去死,你可不能。。。」
「碧煙,」宋知憶輕輕拉起碧煙的手,柔聲說道「她們知道薛良書來了,我定會跟他解釋,你也看到了,她們認定了薛良書不會信我,讓他來,是為了做個見證,證明我是真的病重發了瘋,等我被他們害死了,父親問起來也合情合理有所交代。但她們想不到,我會先於她們自我了斷。我若生病而死,薛良書不會有所懷疑,我自盡身亡,他多少會對我的話有所觸動,有可能會真的幫我提醒大哥。」
碧煙忍不住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宋知憶緊握碧煙的手,忍住淚繼續叮囑「我這一去,你多半凶多吉少。我本該求薛良書將你帶出去,可他如此膽小怕事,對你又早有怨言,恐怕護不住你,反而叫你落到榴月手裡。我已經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寫成書信,你放在身上,等我。。。我不在了之後,你就大聲叫喚,然後躲在門後面。屋外那些下人們必定驚慌失措,多半的人都會去報給榴月知道,其他下人進來,看到我的屍身也必然會晃神,你就尋著機會跑出去,廚房那條小道只有你我知曉,你趁亂爬狗洞逃出府,等千萬藏好了,別被他們抓到,熬過這一晚,你就去找我大哥哥。」
碧煙泣不成聲,想要再勸宋知憶,卻被宋知憶打斷了,「好碧煙,時間不多了,左右都是死,總要拼一拼。」
碧煙望著宋知憶,心中的凄苦幾乎要把她淹沒,她不明白,大小姐比男子還要堅毅,聰穎能幹,以己之力支撐著整個薛府,怎麼就能被人給逼到這樣的地步?她知道她們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了,無奈之中也只能含淚點頭說:「大小姐,你先去,碧煙辦好了事,就去陪著你。」
「傻丫頭,你總是自作主張,不聽我的話。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好好的替我活著。。。」宋若安乾裂的雙唇抖了抖,伸手理了理碧煙的頭髮,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心中,起身在房梁中間擺好了凳子。。。
碧煙慌張的背過身子,按照宋知憶吩咐的,躲在門口,雙腿發軟,死死的閉上眼睛。
咣當的一聲,是凳子倒了的聲音,碧煙橫下心不去回頭看,死命的捶著門,「來人啊,夫人上吊自盡了!」
宋知憶只覺得身體很輕,耳邊有細細碎碎的聲音,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張張的畫面:
她看見碧煙在沒命的跑著;
她看見小廝衝進書房說了些什麼,薛良書跌坐在在地上;
她迫切的想要繼續看下去,可眼前卻忽然越來越暗,只覺得頭痛欲裂,身體發熱,耳邊是碧煙的聲音,
「大小姐,大小姐好像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