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終
冥王殿內，正中只一條熟悉黑影孑立，看著他的女兒，一步一步，走向了他。
凡音翻了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玉。玉的成色，美得那麼鮮亮，透徹，純凈。
「給你吧。」
冥王沒有接，只道，「不用了。你留著吧，會有用的。」
凡音抬了眸。
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收了起來。
最後，這場所謂快穿遊戲，不過也只剩下這個罷了。
她忽然笑了，彷彿匆忙轉身，便要離去。
在她的背影將要踏出殿前，佇立著的冥王終究低低問了一句，「你不問他么？」
他？它？
到底是那人還是那狗？
是這場戲的初始？還是這場夢的落幕？
凡音沒有回身，啟唇便給了答案——
「阿三呢？」
得到預料之中的答案，冥王只微微一嘆：「哎……」
四周忽然起了聲音。
轟掣，震天！
此方空間地界隱隱顫抖欲碎……
整個冥界都在為之瑟瑟顫動。
只有冥王殿內的兩人仍舊沉默。
——有些東西，即使再清楚不過，也總會有想自欺欺人的時候。
「凡——音——」
有什麼熟悉的聲音，彷彿從遠古洪荒而來。
震動著整個冥界……欲裂。
「還是……來了……」
冥王闔目。
凡音緩緩抬步，踏出了殿門。
卻始終未敢回頭。
而在她身後，那條冥界最屹立不倒的黑色身影，一點一點淡去了……直至消散。
——消散天地間。
冥界司世間一切生死輪迴。
冥王掌冥界一切陰陽秩序。
那麼，冥王的生死呢？
凡人以為冥王便是不死不滅的么？
今天以前，凡音也是這麼以為。或者說，兀自相信著。
但，終究，輪迴更迭，生滅之道。有了生，又怎會沒有滅。
既然有了她，又怎麼還能有他？
這三千世界的冥王啊……
一個就夠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著，萬鬼俯首，高呼——
「冥——王。」
……
即使步步皆是空間崩塌，黑氣爆裂。她也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
那麼平靜的。
彷彿沒聽到那一聲聲溫柔入骨的呼喚——
「凡音……」
那麼熟悉。
熟悉地彷彿在耳邊喚了幾百年。
……也確實是幾百年啊。
從她誕生起。
「啊啊啊啊啊……」
而她的身邊，一路走著。不斷有鬼身在消散，不斷有地獄在崩塌。
——這是一場浩劫。
屬於冥界的，屬於三千世界的。
地獄盡空，生死顛倒，輪迴錯亂，陰陽跌宕。
三千輪迴道……搖搖欲墜！
而凡音，也終於走到了，冥界的大門前。
——酆都門開！
卻是，再也找不到，曾經那守門的……狗。
「地獄三頭犬？呵。著實委屈你了。」
凡音忽然笑了。
這一笑，驚徹鬼神。
卻是風雪凄夜的朔朔寒涼。
阿三，阿三……
她說它是看門狗，又如何不對，畢竟……冥界的看門狗。
不就是這，地獄三頭犬么。
但，也只是曾經。
因為……眼前的「人」。
便是這冥界，這三千世界，這天地宇宙。
誕生以來，最大的敵人。
——「滅」。
有生而滅。
摧毀世間一切。
因為它存在的意義便是——毀滅世間一切規則。
所以，掌三千輪迴之則的冥界，首當其衝。
此時，震掣未減，毀滅未息。
冥界之前。卻無端起了風……
那比之冥界十八地獄都要重了筆墨的黑暗虛空中，緩緩現出一條身影……
是人么？
確實是「人」的模樣。
黑髮黑袍，血紅眼眸。
他開了口，仍是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我的小殿下啊……那老頭死了，你可傷心？」
他仍喚她小殿下。卻是從未有過的森寒陰鷙。
彷彿之前那千千萬萬遍的入骨溫柔……都不過幻覺。
這場欺天瞞地還是自欺欺人的大夢，終究醒了。
凡音閉了眼。
——到了如今這時候，傷心與否，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是啊，又能如何呢。那人似乎也隱隱笑了起來：
「又有什麼可傷心的呢，畢竟，一直以來陪在你身邊的都是我啊。」
「那老頭從來只會算計你，掌控你，何曾關心過你一點。」
「這世間最了解你的……」
他突然收了口，只笑著看著眼前人。那笑容模糊得不真實，如隔萬重迷霧……
凡音眼睫微動。
——是你啊。
從來都是你啊。
得到了早以預料的答案，對面那人彷彿很高興似的，語氣似乎都輕快了許多：
「所以啊，我的小殿下啊，你快過來吧。我幫你毀滅這一切，從此你再不用被這鬼身份束縛……我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啊……」
自……由么。
閉目的人不語。
只有她身後迴響著無數鬼將此起彼伏的呼喚……
冥王……不可啊……
她卻彷彿聽不到似的。
自然也看不到那些呼喊著的，為冥界鞠躬盡瘁的鬼卒冥將們，漸漸被無數黑氣吞噬，魂消魄散，再無輪迴。
許久，她睜了眼，看向了他。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清晰，露出了有些真切的笑意，向她緩緩張開了雙臂……
彷彿求她像以前一般，無論走得多遠，也終會回頭，抱起被落下的它。
或許這世間千萬風景，也只有她的懷抱是它的歸處。
凡音手指顫了顫……腳下終是未動分毫。
如紮根於此。
只是在這一刻，她身後那眼看就要崩裂的冥界突然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牢牢撐住。那無時無刻不在吞噬一切的黑氣被什麼東西擋住，再難進分毫，只能衝撞著，叫囂著……
狀似萬魔同哭。
對面那人直直看著她，顯露出的那張完美微笑著的臉終是緩緩消失，神色隱沒入無邊黑暗。
那向她張開的雙臂……終是落下。
或許他們從未想過自己的世界會失了彼此。
但他們也知道，他們終有一天會失去彼此。
而這一天真的來臨時，她毫不留情地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哪怕早已知道……他仍是……
「你……想好了么，為了這些不相干的東西，你連我也要捨棄么……」
凡音半垂著眼，只低低一句：
「從來都沒有選擇，不是么。」
——若我仍是那無情無義冷覷天下，懷中只有一隻狗的小殿下，我絕不會傷你分毫。
可我現在——是冥王。
她這一句落，整方虛空再沒了一點聲音。
沉默著像是過了萬世輪迴的時間，那隱於黑暗的「人影」突兀地消失了，不留一絲蹤跡。
這一刻，無天無地滿目黑暗的虛空。
憑空有了風。
無波無動的風，無聲無息地瀰漫著。
絕望么？恐懼么？
——那是一種令所有人鬼魔神都生不起絲毫情緒的……死寂。
若千年古墓里垂立的人無言，若斑駁回憶里黑白的人沉默。
世間再無一絲顏色。絕了這萬物的生機。
凡音身後，萬千冥界鬼將一瞬間再沒有一絲反抗的念頭。
——滅。
本無任何存在。
三千世界，輪迴之道。
闊闊天地，滾滾紅塵。
這混沌天道的規則啊，本就不該存在。
這三千世界的生靈啊，誕生即是罪惡。
若一切虛無。
該是，多麼美麗啊。
但，終有一個人……
它的這個世界，終究還是有一個人存在的。
那一抹微小的紅，傾燃了一整個天地。
「原來……這就你一直以來的世界啊。」
這就是你一直以來承受著的世界么。
多謝你，在我的世界里陪伴了我那麼久。
「那現在……就由我親手毀了你的世界吧。」
她忽然笑了。那麼邪惡的。
眉目流轉間恍然是白雪中簇簇而生的烈焰。
卻是，眼中開了花。
震動了四周無方無界的黑暗。
鋪天蓋地而來的吞噬氣息。
它為毀滅一切而來。
包括這笑容，這從未見過的真切笑容。
太久太久了，它再未見過她的笑容。
那便留下吧。留下來吧。
只有毀滅，才是永恆。
神魂在消散，意識在模糊，烈紅在褪色。
凡音臉上的笑容卻一絲一毫也未變。因為……她抬起了手。
那其實終究是一塊石頭。
卻在這隻有黑暗的世界里散放著瑩瑩之光……
那麼突兀。那麼堅定。那麼可笑。
燭火之光豈能抗暗夜之黑？
——為何不能？
若這一切是早已從久遠前便布下的局。
若這便是專門消滅他的存在。
若這場俗塵凡事一遭，不僅是冥王對繼承人的磨練，不僅是她有所因應的布局……
再深的目的卻是他們父女二人的默契。
——這一切都是一場只為了消滅他的局。以至純的陽界氣運，渡滅世之厄。
「哈哈哈哈……」
彷彿傳來了笑聲。那笑聲卻似萬千初生嬰兒哀哭，啼這降臨的苦世。
哭聲愈來愈大，風聲愈來愈急，黑暗愈來愈重。
極速湧向那一點白光！
洶湧著，吞噬著，摧毀著！
在那麼龐大的力量下，那片渺小的白光苦苦掙扎著，那麼艱難，那麼努力……
卻，終究熄滅。
「啪！」
彷彿世間最後一隻希望命燭熄滅。
那塊陪伴了多少輪迴的石頭，終究碎在了她的手中。碎成無數粉末，落進了無盡黑暗之中，轉瞬之間便消散無痕。
哈哈哈……
同樣的笑聲再次響起，但氣氛卻變了，似萬千孩童開心的笑聲。
無盡黑暗中彷彿藏著那千千萬萬張的笑臉，似是天真孩童一腳踩死卑弱蟻蟲后揚起驕傲的臉。
天真得邪惡。
天生萬道，道道皆惡。
只可惜這苦世的愚靈啊，甘之如飴。
所以，你呢？
是啊，你呢……她呢？
卻見那一襲紅衣的人面容絲毫未動，彷彿沒看到這唯一的希望毀滅一樣。
她笑容如舊，看著前方黑暗的眼神也如舊……溫柔。
那失了陰陽玉的手，亦如舊！
空落的指尖突兀燃起了火。
三千神魂火，歸入一幽冥。
它自地獄而生，至生界而終。
它是世間最烈的赤焰，也是地獄最冷的寒冰。
「毀滅你的世界，我又怎麼能用別人的東西呢。」
她笑。
而那些黑暗忽然激動，頗有些爭先恐後地向著她的手涌去！
幽冥火。
它怎麼不知道。它怎麼不熟悉。
正因為熟悉到刻入了靈魂，才能那麼興奮到如飛蛾撲火地湧上。
因為，幽冥火，正是它這些年存在的最佳養料。
「滅」的最終目標，卻是存在，何其可笑。
但卻是它最真切的事實。
當它存在的唯一規則，便是滅亡。
那如何不逆了這天地間的規則？
所以……冥界，必滅！
那是一種不受控制的本能，它瘋狂地湧向了那團幽幽火焰，叫囂著，嘶吼著，吞噬著……
這一刻，凡音手上，那恐怖的黑色濃重到彷彿能滴出暗暗腥血，而它卻還在不斷湧入，湧入，擁擠著……
遠處的黑暗都淺了很多。
而凡音只微低著頭，嘴角噙著淺笑。
神情如同佛祖割肉的悲憫，菩薩低眉的憐慈。
眉峰眼尾都帶著些世間最誘人的溫柔。
看著那黑暗源源不斷地吞噬著幽冥火的生源。
看著它膨脹著……
無人可抑制地成長著……
漸漸成為了——虛空之盡，意識可達的最強大存在。
卻是再無人能看出她眸底究竟是何種景光。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
超脫了無盡時間與空間，終於……
走向毀滅。
真是傻子啊，以為強大到足夠毀滅所有威脅就能加深自己的存在了么。
卻不知愈是存在，愈是走向……終點啊。
你，怎能忘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啊。
飛螢撲火。註定滅亡。
它，消失地無聲無息。
正如最遠的曾經……它來時。悄無聲息地便融入了她的世界。
虛空恢復了曾經的面貌……一片虛無。
唯留下空中那麼溫柔的一句——
「阿三，別哭。」
她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