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還有,店裡的爸爸,戴著老花眼鏡,數著錢、記著帳本,口中念念有詞,今天賺了多少錢,賣了甚麼文具;家裡的媽媽喜歡看連續劇,洗完碗筷、收好廚房,就窩在椅子上久久不起。愛情劇中總是少不了令人心碎的片段,媽媽喜歡邊吃零食邊看劇,有時拉上爸爸一起,旁邊還得準備一盒衛生紙,百分之兩百的投入情感,女主角大哭,母親也放聲大哭,女主角開心,母親跟著大笑。整晚不時大哭,隨後又脫口而出的狂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神經病。守著電視機三四個小時,大雅與大風在一旁寫功課,回頭又搖頭,相視而笑,面面相覷,母親就是哭哭又笑笑,笑笑又哭哭,爸爸卻就著藤椅呼呼大睡。
林土妹是個高知識分子,大學畢業後到這個窮鄉僻壤教書,幾年後嫁給林佳興,生完孩子就徹底走入家庭,沒有再出去過。佳興繼承上一代的遺留,家裡開了一家書店,書遇文齋,鎮上沒有人不知道,都多少年了,起碼有三代,七十年以上的歷史,以前還有賣一些雜貨,例如,毛帽、洗髮精、布鞋、毛巾等等,後來阿爸嫌麻煩,就將主力放在賣書上,為書遇文齋重振名聲,還給文齋一個美好的念想與前程。
阿爸也充實書遇文齋的內涵,小說、文集、參考書、文房四寶、書包、錄音帶、圍棋、明星海報與雜誌等,在這裡都買得到,買不到的,阿爸也會代訂。礦坑開採黃金時期,鎮民手上有了閑錢,會拿來買書,那時來往書店的人多,大雅的家算是鎮上比較有現金流動的家庭,有些長者喜歡在店門口擺張桌子下棋,爸爸就主動提供茶水瓜子花生,算是對鄉親的一種愛戴與回饋。母親當年喜歡買原文書,店裡沒有的書,就請阿爸幫忙,這樣一走一動,就成就了這樁姻緣。喜歡看書就嫁給賣書的,從此可以坐在書堆中享受愛情與麵包了。
媽媽在中學教語文,婚後五年肚皮才有了動靜,陸續生了兩個孩子,乾脆退下來在家裡養孩子、奶孩子,一個打兩個,成天灰頭土臉,成了名副其實的土妹,土媽。等到兩個孩子都上小學了,她就利用閑暇寫詩創作,生活有了新的軌道,又取了一個優雅的筆名,尤文采。徹徹底底的脫離土味。母親的日誌封面寫著,「你看,夜空中每一抹煙火,並沒有消失,只是變成銀河中永存的微光。尤文采。」三十六歲到四十六歲這十年,是母親創作的黃金巔峰時期,量多又豐富。
母親曾說,大學上第一堂德文課,老師以這句話開頭,「EineSprache?ffneteineWelt.」語言開啟另一個世界,祝福每位同學以流利的德文做為跳板,邁向康庄大道。每每大雅撒野不想學法文,母親就會讀上這句德文鼓勵她惜取少年時。晚餐時間家裡會播放法語故事或兒歌,母親故意用法語與孩子們交談,談菜色談課業談學校生活。大雅是樂意的,會以簡單的法語互動,唯獨大風總是緊閉雙唇、充耳不聞,吃飽就快快閃人。
母親很後悔懷著大雅為她禱告的時候,好幾次不小心打盹,深怕上蒼對大雅的眷顧大打折扣。所以,常掛在嘴邊嘮叨,「親愛的上帝,請你不要忘記好好的眷憐我的大雅,帶她飛離這裡吧。IhopeRapunzelwillbetheyardstickforgoodwives.希望我的大雅將來是人見人誇的好老婆樣本。」母親臨終前叮嚀父親要好好地照顧大雅,兒子可以自己打拚前程,女兒要找個好婆家,不要埋沒在這裡,不受貧窮的嘲弄與擺布。
「幫大雅找個好婆家,代替我好好疼著她一輩子。」林土妹最後的遺言。阿爸雖然老之將至,可能死也將至,但是他沒有忘記妻子的叮嚀,幫大雅找個好婆家,離開這裡,好完成她生前最堅貞的願望。人生在世,夢想是好的,不然金錢就是最重要的,可是誰有資格定義好的生活、好的日子呢?是金錢嗎?是住豪宅嗎?是開名車嗎?不,多年後這些過眼富貴都已經摸不著大雅了,沒有靈魂、沒有自由,一切都是空的。淡才是人生的真味。
婉秀與詩經來到大雅青海的家,誠懇的向佳興表明來意,如果可以,希望此行大雅可以跟著他們回到上海,以免夜長夢多。兩小時的談話,大雅跪在廚房一角傾聽,多少知道對方來歷:這個男人叫文詩經,二十六歲,芝加哥大學物理學碩士,上面有一個姊姊文詩詩、一個妹妹文詩涵,家裡經營麵粉進出口生意,住在上海,最讓佳興放心的是家世清白,來意簡單,不是販賣人口的,佳興理解到他們只有一個目的,結婚沖喜。中國的一種民間習俗用「喜事」來「沖」掉不好的運氣或者疾病纏身的問題。
婉秀明白表態,如果可以,明天下午接走大雅,趕飛機回上海。他們今晚住在鎮上的旅店,請林家好好考慮一個晚上。婉秀與詩經很篤定這門親事,因為林家只提出一個要求:好好疼愛大雅,沒有提出第二個要求:金錢,林家是善意的,敞亮的。
書遇文齋有著斗大的招牌,是小鎮夜晚的天火,如同海上引航船隻的一座燈塔,每晚九點準時關燈催促鎮民上床。小鎮自此沒入黑夜,歸回平靜。大雅與父親對坐一晚,兩個人都沒有太多的話。佳興說,「雅雅,你想好了就把東西收一收,證件我會幫你收好帶齊。」大雅點頭,「阿爸,就差兩天,我還沒有拿到畢業證書,我想明天一早先去學校一趟,看能不能拿到。」佳興拿出兩個袋子,大雅裝上簡單的衣物、書籍、母親創作的手稿。大風聽到翻動的聲音,從睡夢中起來,本想擋住,大雅反而主動抱住弟弟,在他耳邊說,「大風,爸爸、么弟就給你照顧了。寫信,有空就給我寫信。」窸窸窣窣,兩人好久好久都不分開。
大雅天一亮,做好早餐,么弟交給大風,跑著到學校去,央求老師,終於拿到畢業證書,安心上路。
一張單程機票,踏上未知的旅途。昨晚幾乎一夜沒睡,飛機剛起飛,睡意襲來,大雅朦朧中走進另一個世界,夢見一個女孩赤腳露襭地站在泥濘小徑地上,大雅看不清楚她是趕著牛還是驢,小女孩向她揮手,這一刻她是幸福的,但仔細一看,揮手的正是十六歲的自己。
面對母親過世,大雅曾經在日記寫下,「這世界本來就不完美,你不是早就知道嗎?Wildflowersarebestleftwheretheyare。一路上花兒自會繼續綻放。再見,我的青春。」母親生產二弟么弟時的痛苦存在大雅腦中,懷著雙胞胎,肚子奇大無比,妊娠紋爬滿肚皮,好像一顆巨大的哈密瓜。臨盆前尖叫、滾動、盜汗、青筋暴裂,整整三天三夜,經過這番折騰,母親的體力已經去了一半,一年後染上腹瀉型感冒就走了,那年不到五十歲,留下還不會擤鼻涕的雙胞胎稚子。